第2章 歐戰后中國社會文化思潮的變動(1)
- 歐戰前后:國人的現代性反省
- 鄭師渠
- 4799字
- 2016-03-25 15:38:36
歐戰及俄國十月革命的爆發,是世界歷史由近代轉入現代的重要標志。這是人所共知的。不過,如果從文化史的角度看,則又可以說,歐戰后的世界開始了東西方文化對話的新時代。就中國而言,因國人對此感悟不同,歐戰后的中國社會文化思潮發生了新的變動。由是形成的張力和搏擊,構成了中國文化發展的契機。
一、“西方的沒落”與世界文化的對話
1914—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慘絕人寰,創深痛巨,使許多歐洲人對自己的前途和命運失去了信心,陷于悲觀、混亂和迷茫之中。因之,彷徨無主,哀嘆頹唐,復古迷信之風,彌漫于歐洲大陸。法國著名作家韋拉里1919年初在與人書中說,歐人危疑彷徨,莫知所措,雜藥亂投,實陷于理性危機。“此種紛亂而復雜之情形,適足見歐洲人精神之悲苦。”[1]不過,韋拉里等人還只是看到歐人的理性危機,而德國的一位青年中學教師斯賓格勒于1918年7月歐戰剛剛結束,便推出他的成名作《西方的沒落》,徑直斷言西方文明正面臨著沒落的命運。斯賓格勒認為,每一種文化猶如有機體,都有自己發生、發展、興盛和衰亡的過程。歐戰不是“民族感情、個人影響或經濟傾向的一團一時性的偶然事故”,而是表明西方的“浮士德文化”正走向死亡。《西方的沒落》初成于1914年歐戰前夕,似乎不幸而言中,故出版后立即轟動了西方。初版9萬部,風行一時,其盛況為達爾文《物種起源》出版以來所未有。
歐戰既使許多西人對自己的文化喪失信心,他們痛定思痛,對遙遠靜謐而又陌生的東方文化便油然生羨慕之情。故戰后的歐洲出現了“崇拜亞洲之狂熱”,中國文化也在歐洲大行其道,孔子、老子被許多人奉為宗師,其中僅《道德經》的譯本戰后的德國就出版了8種。此外,專門研究中國學問的各種團體,也在各地建立起來。一位西方學者說:“東方文化在歐洲之勢力及影響早已超出少數消遣文人及專門古董家之范圍,而及于大多數之人,凡今世精神激擾不寧之人皆在其列。”[2]
歐戰也令久視西方為自由、平等、博愛故鄉的東方民族目瞪口呆,引起了后者對東西文化的反省。印度的諾貝爾獎獲得者泰戈爾,被時人譽為“東方第一大人物”,他的見解頗具代表性。戰后泰戈爾在歐洲各地的演講,直言不諱地批評了西方文化對東方文化的壓迫,他說:歐洲民族“妄自尊大,欲以自己之西方物質思想征服東方精神生活。致使中國印度最高之文化,皆受西方物質武力之壓迫,務使東方文化與西方文明所有相異之點,皆完全消滅,統一于西方物質文明之下,然后快意。此實為歐洲人共同所造成之罪惡。希望青年將從前種種罪行忘去,努力為新世界之造”。[3]其后,泰戈爾訪問了中國與日本,繼續發揮他的觀點、鼓吹復興東方文化。他強調指出,我們相信西方文化有自己的優長,特別是西方的科學大可造福人類,因之西洋人民“有教導世界的使命”,但我們更相信促進人類和平的偉大事業,必須具有偉大的胸懷,因為科學固然重要,“但是創造的天才卻在‘人’的精神理想中”。西方對東方的侵略,尤其是此次可怖的歐戰,足證西方人恰恰缺少此種“精神理想”與偉人的胸懷,若不能改弦更張,西方人就不免要毀滅這個世界了。[4]其間,中國的許多報刊大量登載泰戈爾的文章、講演與談話,一時產生了頗大的影響。
日本輿論對歐戰的反應也值得重視。1919年日本《新公論》雜志發表《新歐洲文明思潮之歸趨及基礎》一文認為,歐戰已令西方文明的“大缺陷”暴露無遺。歐人從來對自己的西方文明“尊重自夸,未免過甚”,實則文明并非歐洲的專利,例如印刷術等四大發明就是源于中國。東方人于西方文化一般都能熱心研究、學習,從中獲得教益,但歐人則反之,對燦爛的東方文化卻不屑一顧。作者斷言,西方文化要想得到根本救治,它也必須向東方文明請教,“而得暗示與啟發”。[5]
中國是東方文明古國,人們對歐戰的反應愈顯強烈。戰后訪問過中國的羅素曾提到,訪華期間有不少人對他說,1914年前自己對于西方文化不甚懷疑,但及歐戰起,卻不能不相信它必有自己的缺陷。[6]這是可信的。不過最早著文明確指出這一點的,當數《東方雜志》主編杜亞泉。他在歐戰初期即連續發表了《大戰爭與中國》、《大戰爭之所感》諸文,以為歐戰將激起國人的“愛國心”和“自覺心”,西方文化在戰爭中已盡露弊端,這絕非是吾人的偏見;因之,國人當重新審視中西文化而不能全盤照搬西方。[7]繼杜亞泉之后,中國老資格的思想家梁啟超發表了批評西方文化更具分量的意見。1918年底歐戰剛結束,梁啟超即與蔣百里、張君勱等七人赴歐,到1920年3月歸上海,歷時一年多,先后考察了英、法、比、荷、瑞、意、德諸國。旅歐途中,梁隨錄自己的觀感,這便是后來的《歐游心影錄》。自1920年3月起,他將隨感錄的主要內容在上海《時事新報》和北京《晨報》上分別連載,時間長達半年之久,產生了很大的反響。梁不僅以他特有的“常帶感情”的筆觸,為國人生動地描繪了戰后歐洲哀鴻遍野、凄楚悲涼的情景,而且指出西方“科學萬能”的迷夢,已告破產。歸國后他幾次演講都反復強調,此次旅歐的最大收獲就是對中國文化的悲觀情緒一掃而光,相信它可以開出新境并助益西方文化,因此在思想上變被動為主動。不過,無論是杜亞泉還是梁啟超,其上述見解都只限于隨感而發,缺乏系統的論證,1920年底,梁漱溟推出自己的成名作《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則從哲學的思辨上提出了關于世界文化發展著名的“三種路向”說,斷言現今世界文化正折入第二路向,趨于“中國化”。由是他揭出了在不遠的將來中國文化必將復興的重要命題。這是近代國人系統論述中西文化的第一部著作,它引起了激烈的爭論。實則無論梁漱溟的具有世界文化模式論意義的理論見解是否確當,毫無疑問,它已為國人進一步認識中西文化提供了新的基點,其影響所及,我們今天都能感受到它。
上述因歐戰在東西方所引起的反響,其時持論激進或持自由主義觀點的人,多不屑一顧,以為反動復古,嗤之以鼻。例如,有人就認為,是歐戰“重新引動了中國人的傲慢心”,因之“‘西方文化與東方文化’居然成了中國新思潮中的問題”。[8]胡適也指出,歐戰后西洋人對自己的文化“起一種厭倦的反感,所以我們時時聽見西洋學者有崇拜東方文明的議論。這種議論,本來只是一時的病態的心理,卻正投合東方民族的夸大狂,東方的舊勢力就因此增加了不少的氣焰”。[9]這種說法不僅抹殺了許多主張復興中國文化的本國人士的意見,甚至也將包括羅素、杜威等在內肯定過中國文化優長的許多西方學者的意見一并抹殺了。上述的判斷不能說沒有自己的一點合理性,但從根本上說,卻是以偏概全,從而忽略了歐戰后世界歷史發生重大變動的一個重要側面:世界文化的對話。
歐戰所以成為世界歷史的轉變點,還包含著這樣一層意義:作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它以極其尖銳的形式表明,人類的命運休戚相關,“環球同此涼熱”。而戰后諸如國際聯盟一類世界性組織的出現,也說明人類已自覺到有協商解決共同性的世界事務的必要(盡管“國聯”在其時實際不過是列強的聯盟)。這在觀念形態上,便是表現為文化觀念的變動。英國文化人類學家雷蒙·威廉斯說:“文化觀念的歷史是我們在思想和感覺上對我們共同生活的環境的變遷所作出的反應的記錄……文化觀念是針對我們共同生活的環境中一個普遍而且是主要的改變而產生的一種普遍反應。其基本成分是努力進行總體的性質評估……文化觀念的形成是一種慢慢地獲得重新控制的過程。”[10]所謂世界文化的對話,說到底,就是戰后人類在肯定世界文化多元發展的基礎上,開始謀求綜合東西方文明的智慧以解決全球性共同問題的過程,它所反映的正是文化觀念的變遷。只是因具體的場景不同,戰后東西方民族在走向世界文化的對話的過程中,其文化觀念的變遷表現出了相異的態勢而已。
在西方,它表現為許多有識之士擺脫“西方中心”論,開始以平等的心態研究和借鑒東方文化。數世紀以來,歐化東漸的過程也就是西方資本主義推行殖民擴張政策,迫使東方屈服于西方的過程。由是,在西方民族中便形成了以自己的價值觀衡量一切,無視東方文化根深蒂固的所謂“西方中心”論。戰后歐人對西方文明躬身自責和稱譽東方文明,不應當簡單地都歸之于“一時病態的心理”,其中許多有識之士確是基于對大戰的反省,進而對東西文化重新進行了“總體的性質評估”,獲致了新的認識。《西方文明史》的主編馬文·佩里指出:毫無疑問,任何能允許如此毫無意義的大屠殺持續四年之久的文明,都已經表明了它弊端叢生,正走向衰敗。所以,“大戰之后,歐洲人對他們自己和他們的文明有了另外的一種看法”,即不再自信西方文化是首善的了。[11]在此種新的認識中,最為深刻也最具勇氣的見解是斯賓格勒在其名著《西方的沒落》中提出的,這就是:明確反對“西方中心”論,承認世界文化的多元發展。他寫道:“這種使各大文化都把我們當作全部世界事變的假定中心,繞著我們旋轉的流行的西歐歷史體系的最恰當的名稱可以叫做歷史托勒密體系。這本書里用來代替它的體系,我認為可以叫做歷史領域的哥白尼發現,因為它不承認古典文化或西方文化比印度文化、巴比倫文化、中國文化、埃及文化、阿拉伯文化、墨西哥文化等占有任何優越地位——它們都是動態存在的個別世界,從分量看來,它們在歷史的一般圖景中的地位和古典文化是一樣的,從精神上的偉大和上升的力量看來,它們常常超過古典文化。”[12]
斯賓格勒的觀點在西方引起了強烈的反響。美國學者葛達德、吉朋斯在合作評介前者的著作時,就特別指出:“明乎人類文化之途乃由多數個別之文化,而非由一文化之繼續生長,明乎文化之定律及各文化肇始之年代,并其發展之分期,則本書之內容思過半矣。”[13]歐洲著名學者愛德華·邁爾雖不贊成斯賓格勒的許多觀點,但于他的文化多元論卻給予了堅決的支持:“他尤其信從有機地活著的諸文化的平行論的基本觀點,并以他的重大威望掩護了這一觀點。”[14]在東方,斯賓格勒的觀點自然更受到了歡迎。有人在天津的《大公報》上著文說,斯氏的最大長處,“在能超出歐美尋常人士之思想感情范圍之外”,“而不以某一族某一國為天之驕子,可常役使他國他族,而常保其安富尊榮”。他的這一嶄新的研究方法,“實已予吾人以極深刻之刺激及有益之榜樣”。[15]斯賓格勒把自己的文化多元論比作天文學史上的哥白尼革命,不無道理,從這個意義上說,《西方的沒落》一書的出版是戰后開始世界文化對話新時代的一個重要表征。
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對于戰后杜威、羅素、杜里舒等人先后訪華,并發表批評西方文化和贊揚中國文化的言論,倡導中西文化融合,就不應當懷疑其誠意。蔡元培曾談到歐戰后中國學者到歐美去,“總有人向他表示愿意知道中國文化的誠意。因為西洋人對于他們自己的文化,漸漸兒有點不足的感想,所以想研究東方文化,做個參考品”。[16]需要指出的是,戰后不少西方學者已經開始了綜合研究世界文化的實踐,并出版了一批有影響的著作。例如,哥倫比亞大學經濟、政治、歷史、哲學四系的12位學者合作出版了《當代文化概論》,威爾士等56位學者推出了《歷史大綱》,房龍與麥克勃則分別出版了《人類的故事》和《文明之進化》,各書均為“綜合的世界文化史”。《最近文化史之趨向》一文的作者評論說,這些新著的一個共同點即在于強調:“今后世界公共之和平與人類公共之幸福,非對人類文化發生綜合之意義與總合之態度,從智識之創造以改造人心而增進人格,則世界之前途無望是也。”[17]此外,劍橋大學等西方一些著名大學的入學考試,開始增加包括中國的古代典籍在內的東方文化的內容,固然反映了西人對東方古典文明的重視;而戰后瑞典的諾貝爾獎委員會將文學獎授予印度的泰戈爾,顯然更具有象征的意義。泰戈爾在獲獎后說:“(這)也可以說是西方人民承認東方人是世界公共文化的共同工作者。這種共同工作在目前卻有非常重大的意義。這種共同工作便是表示東西洋兩大半球的人們的相互提攜。”[18]善良的東方民族感受到西方民族的文化觀念正發生可喜的變化,是多么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