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論意識形態的特征:馬克思的闡釋(3)
- 馬克思主義與意識形態: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論研究(國外馬克思學譯叢)
- (英)拉雷恩
- 4877字
- 2016-03-25 16:56:22
還有論者(如埃徹維拉)走得更遠,認為《形態》是一個在概念上存在問題的文本,因為它尚缺乏三個關鍵性概念,這就是生產關系、生產手段的私有制和勞動力。而且,對具體的資本主義物質生產方式也缺乏歷史分析,而恰是這一具體分析對于解釋意識形態現象來說是必不可少的,這就阻礙了馬克思采用更恰當的方式來解決相關問題。[4]就意識形態概念本身來說,麥卡尼指出了《形態》的爭議點,即認為它“應該被視為主要是一部‘理論性’著述,而非‘文化史的章節’。因此,不得不‘認為這不是一部對意識形態進行理論說明’的著述,實際上它‘也沒能提供一個明確的定義’”[5]。麥弗姆繼而也抓住了馬克思的照相機比喻以揭示其不足:在他看來,這個比喻意味著“所有的思想都是對現實之‘物’的歪曲再現”,而由于顛倒了現實之物,“再現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純粹的虛幻’……和‘純粹的附帶現象’”[6]。由此他得出結論,認為意識形態理論應該在《資本論》中尋找而非在《形態》中。這一立場應和了阿爾都塞的觀點,即在阿爾都塞看來,《形態》中的意識形態理論是實證主義的而非馬克思主義的,因為在這里,“意識形態被視為一種純粹的虛幻、純粹的夢想,也即無。它所有的現實性都外在于它”[7]。
很少有人懷疑《形態》只是唯物主義歷史觀最初形成的文本這一事實。人們幾乎無爭議地認為該文本的主要結論為馬克思后來的著述奠定了理論基礎和綱要。我們不能低估該文本的這一重要性。除了1859年《〈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形態》是馬克思一般性闡述其關于社會和歷史的基本觀念的唯一文本。的確,1859年《序言》的洞見性和精確性是《形態》所無法媲及的,但《形態》卻因其更加詳細的說明和更加深入的論題取勝,這是作為一個濃縮性的梗概的1859年《序言》所不具備的。眾所周知,1859年《序言》必要的概括性也是給后人在解讀上造成了大量的誤解和模糊性。我們不能太依賴恩格斯對于《形態》的過低評價,理由是:一方面,他之所以會對《形態》很失望,可能是因為他在里面沒有找到對自己研究費爾巴哈有用的材料;另一方面,對自己40年前寫的東西態度謹慎也并非怪事。但這卻不能成為我們否認《形態》突破性地位的理由。對于馬克思來說,這是一個借以完成自我澄清目的的文本,一個他打算出版的文本,因此是不能輕易予以低估的。
的確,一些重要的概念,如“生產關系”概念,在《形態》中尚未出現,而是以更模糊的術語如“交往形式”作為替代。但這只是精確程度上的差異,而不是基本內涵上的重大差別。也的確,馬克思打算借助于對物質生產的分析來完成其對意識形態概念的說明,而他在《形態》中卻沒有對資本主義生產進行具體分析。但這并不矛盾,因為要想達致后者,他就必須首先獲取一個一般性的理論結論,這是必須的。當然,《資本論》中的具體分析更有利于澄清意識形態的起源與功能——特別是在資本主義社會的情況下。但這也是對《形態》中所概括的思想要點的一個發展而非徹底放棄。當然,《形態》是一個有爭議的文本,人們也無法在這里找到一個正式的關于意識形態概念的明確定義,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忽視它的理論特點或它對于馬克思意識形態概念的重要性。更何況,我們在馬克思的任何一部著述中都找不到一個正式的關于意識形態的準確定義或是對意識形態的系統性論述。或反過來說,如果《形態》至今尚未公開出版,這對于我們今天理解馬克思的意識形態概念來說又意味著什么呢?是否可以認為散落在其他著述中的諸片段就足以幫助我們理解全面的馬克思的意識形態概念?我的回答是否定的。的確,馬克思的很多比喻都是模糊的,也很難解釋。不過,我們不能因此指責馬克思把意識形態當成了純粹的虛幻——如麥弗姆和阿爾都塞所做的那樣。我們發現,甚至是在《形態》之前,馬克思就已經開始強調意識的顛倒必然與現實的顛倒是相一致的。在這一階段,馬克思不過是把這一想法進行了確認。
這不是要否認《形態》所存在的問題和解釋上的困難。作為一個有爭議的著述,馬克思和恩格斯面對的兩大論敵,即機械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這往往會導致片面性結論,正如施密特(Alfred Schmidt)所說的,“馬克思以唯心主義的方式反對舊唯物主義,又以唯物主義來反對唯心主義”[8]。這就是某些比喻的片面性之源。一方面,如果單獨地看“照相機”、“物象”、“視網膜上的倒影”等比喻[9],人們會得出結論說意識形態的歪曲就是一種純粹的虛幻、純屬認知問題;而另一方面,如果人們孤立地去看“反射”、“回聲”和“升華物”等比喻[10],則會認為意識形態就是純粹的附帶現象,是外部現實的被動反映。因此,在解釋《形態》時,避免陷入具體比喻的陷阱就顯得十分重要了。正確的做法,是認真考察整個文本語境。正如阿瑟所指出的,揀選和孤立地摘編馬克思、恩格斯的只言片語,將之與他們關于不同立場的德國哲學的認識之間進行對比,是不合適的。[11]馬克思想要強調的是:與唯心主義相反,他認為意識并非獨立于物質條件之外;與舊唯物主義相反,他認為意識并非外部現實的被動反映物。
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第一條中,這一點已得到清晰有力的說明。費爾巴哈對世界的理解局限于純粹思辨之中。他并不把現實“當作人的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唯心主義能動地發展了主體積極的一面,但卻是以抽象的形式。因為它“當然是不知道真正現實的、感性的活動的”[12]。可見,唯心主義把實踐還原成了“思想活動”,而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則沒能將實踐認定為客觀活動。所以,與費爾巴哈和舊唯物主義的決裂,就與理論與實踐的關系(特別是對后者的強調)問題十分密切了。但馬克思所說的實踐已不再指的是意識或實踐的活動,而指的是感性實踐和改造世界的活動。在這一階段,馬克思不再談論“哲學的實現”,而是開始在一般意義上批判德國哲學的顛倒和歪曲。很明顯,他的觀點是:德國哲學“從天上降到地上”,它們并沒有“提出關于德國哲學和德國現實之間的聯系關系”,而且它們是從觀念形成的角度來解釋實踐,而不是相反從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13]
馬克思所批判的“顛倒”在這一階段具有更廣泛的意義,如果說在第一階段他對顛倒的批判主要局限在宗教和黑格爾國家觀領域,現在同樣的批判則指向了青年黑格爾派,因為在馬克思看來,青年黑格爾派的批判主要依賴的都是黑格爾式的范疇,因為他們都接受這樣的事實,即問題主要出在錯誤的意識身上,而問題的解決則取決于對世界的一種新的解釋。于是他們向觀念開戰,以期將人類從錯誤觀念中解放出來。“不過他們忘記了:他們只是用詞句來反對這些詞句,既然他們僅僅反對現存世界的詞句,那末他們就絕不是反對現實的、現存的世界。”[14]這種顛倒既存在于青年黑格爾派身上,也存在于老年黑格爾派身上,因為他們都從意識出發而非從物質現實出發;而馬克思卻反而認為,人類的真正問題不在于某種錯誤的觀念,而在于現實的社會矛盾,前者只不過是后者的結果而已。
這是意識形態概念得以產生的直接語境。需要了解的是,意識形態概念得以產生的三大主要因素包括:第一,對于意識形態概念的闡述構成了更為廣義的“觀念形成”理論的一部分;第二,意識形態概念誕生于對顛倒的德國哲學的批判,并試圖將這一批判與現實的顛倒聯系起來的環節之中;第三,實踐概念在理解觀念乃至意識形態的形成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如果能從實踐的角度來解釋觀念一般,那么顛倒的或歪曲的德國哲學作為一種觀念具體也就應該可以歸結為物質實踐的原因了。實踐對于觀念生產的重要性源自于更加根本性的推論,即社會現實本身應該被視為實踐。因此有必要簡要解釋一下馬克思的實踐觀。
我們已經知道,馬克思反對舊唯物主義主要是因為在后者那里現實沒有被視為實踐,而對于歷史唯物主義來說,所有的社會生活在本質上都是實踐的。這意味著社會現實不能被視為既定的、一勞永逸的存在,而應被看作是“連續不斷的感性勞動和創造”的產物。[15]社會現實則是永遠是一個由人的活動不斷生產、再生產和改造的存在過程。正如馬克思所寫的:“社會——不管其形式如何——究竟是什么呢?是人們交互作用的產物。”[16]得出這一結論需要經過三個步驟:首先,人們必須滿足自己的基本物質需求,因此第一個活動形式就是為獲取這一基本生存資料而進行的生產活動;其次,第一個條件的滿足又會催生進一步的需要,于是就會有新的實踐方式來滿足新的需要;最后,在人類再生產過程中家庭關系開始出現。馬克思的結論是:“生活的生產——無論是自己生活的生產(通過勞動)或他人生活的生產(通過生育)——立即表現為雙重關系:一方面是自然關系,另一方面是社會關系;社會關系的含義是指許多個人的合作。”[17]如果把這些出現在“社會活動的三個不同方面的”(如馬克思所描述的)諸要素都集中起來,人們就可以說,實踐意味著人類有意識的和感性的活動,人們在這里生產自己的物質存在形式和生產關系,這也是人們得以生活,并因此改造自然、社會和自身的方式。
由于實踐必然是社會的,也即是說,因為它包含著某種合作方式,“在某一勞動部門共同勞動的個人之間的分工也愈來愈細致了”[18]。但這種分工一般并不是個人自主選擇的結果,人們之間的合作不是自愿的,而是受其活動能力有限性的局限,在分工中所各自承擔的角色是他們所無法控制的,被劃分為階級也是獨立于他們的自由意志之外的被迫選擇。正如馬克思所說的,只要“分工還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發的,那末人本身的活動對人說來就成為一種異己的、與他對立的力量,這種力量驅使著人,而不是人駕馭著這種力量”[19]。換句話說,這就意味著,盡管物質條件和社會制度是人類實踐活動的產物,但它們卻獲得了一種超越或凌駕于個體之上的獨立屬性,構成了一種“客觀力量”,控制著人類。
這里的悖論就是:凝結為客觀制度和社會關系的人類活動,盡管當初也是人類活動的產物,但卻逃離了人類的控制范圍。因此,作為外在于個體的社會關系的再生產,是實踐的維度之一。這種“客觀力量”是由人的實踐活動產生的,并在具體的分工中表達自身;它使得大量“無財產”的人得以生活在一個富有的、有文化的世界;它也造成了統治階級與直接生產者之間的對立。然而,實踐或許也有另外一個維度,即改造社會關系,將它們放置在個體有意識的控制范圍之內。這樣的實踐旨在分解“客觀力量”的壓迫性,廢除分工的弊端等。因此,在馬克思那里,實踐承擔著雙重角色:它在既定的社會關系中再生產物質生活,這就是勞動;同時也在對社會關系進行改造,并因此改變了勞動條件,這就是革命實踐。
現在我們可以回到意識形態概念了。我認為意識形態概念的建構是更廣義的、關于觀念形成的理論的一部分。這就是說,意識形態是一種具體情況,是特定觀念的一種具體形式。但意識形態絕不能僅僅被等同于觀念。這就意味著,盡管意識形態是某種觀念,但并非所有的觀念都是意識形態的。為了澄清這一點,有必要分析馬克思對觀念起源與功能的認識。可將馬克思的相關論述歸結為如下三點:第一,歷史唯物主義“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的東西”[20];第二,“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21];第三,“這個意識必須從物質生活的矛盾中,從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現存沖突中去解釋”[22]。既然并非所有的觀念或意識形式都是意識形態的,那么,意識和實踐、統治階級和矛盾之間,就一定存在著某種特殊關系。換句話說,有必要明確特定觀念承擔意識形態屬性的具體方式,以及其與實踐的關系、與統治階級的關系、與矛盾的關系。但首先讓我們更為仔細地來考察后三種關系原則。
實踐對于觀念形成的重要性來自于更基本的假設,即現實本身應該被視為實踐。如果現實沒有被視為“對象形式”、一種既定的外部世界,而是被視為人的活動的產物,那么,人類就只能形成觀念并獲取關于世界(也即現實是如何被實踐所構造的)的知識。正是通過實際地生產和改造現實,人類才開始認識到這一點,即他們并不是在業已成形的沉思中完成這一認識過程,而是在構建過程中完成對它的認識和表征的。因此,所有的意識形式都來自于實踐,也與實踐之間保持著密切關系。馬克思是這樣表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