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論意識形態的特征:馬克思的闡釋(1)
- 馬克思主義與意識形態: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論研究(國外馬克思學譯叢)
- (英)拉雷恩
- 4916字
- 2016-03-25 16:56:22
一、若干方法論問題
圍繞馬克思意識形態概念所展開的諸多探討,大多忽視了這個概念的歷史起源,特別是它與資本主義社會關系所導致的階級斗爭之間的關系問題。通常認為,只要考察馬克思本人或是其后繼者的著述就足以對意識形態問題提供合理解釋了。然而,這樣做卻忽視了馬克思本人思想得以形成的學術傳統,這種非歷史的主導方法可能會導致如下兩個問題:其一,意識形態概念(作為一種批判性范疇)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興起之間的關系被大大低估了;其二,調查的主要對象主要集中于意識形態一般,即意識形態概念將以不變的方式被運用于所有歷史時期。
我無法在這里詳細分析意識形態概念演化的全部歷史線索[1],但無論如何,至少值得一提的是,18世紀的兩大思潮,即法國唯物主義和德國意識哲學,構成了意識形態概念得以形成的直接思想先驅。這兩大思潮擁有共同的批判態度,只不過前者主要反對的是宗教和形而上學,而后者則主要反對的是傳統認識論。它們代表的是新興資產階級在其反對封建社會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利益和傾向。這就是意識形態概念得以形成的歷史背景基礎。早期資產階級的批判態度賦予意識形態概念以決定性的關鍵特征。
然而,資產階級的批判卻無法避免嚴重問題的出現:他們傾向于采取一種片面的態度,因而無法抓住批判對象與其社會基礎之間的關系。資產階級的思維結構認為,以前的各個歷史發展階段只不過是為自己時代的到來所做的準備,因此他們傾向于片面地將自己的歷史具體性視為偶然性或自我異化。于是,就有必要把一些專屬于現在的東西強加給過去,宗教批判就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之上的,即把一切歸罪于偏見或神職人員的密謀,而無法辨認具體社會結構中的宗教之基礎。同樣,在經濟領域,資產階級批判也無法明確封建制度的社會基礎,而是認為封建制度是與資產階級制度(資產階級制度被認為是一種“自然”制度)相反的“人為”的制度。
盡管存在上述缺陷,但資產階級批判還是為馬克思構建自己的意識形態概念提供了諸多有益啟示——只不過馬克思走得更遠。一個不容否認的新事實就是(在這里,馬克思的工作不過就是對這一事實的理論表達),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諸多矛盾在階級斗爭的新的、革命性形式中得以展現。當資本主義矛盾成為不爭的事實之時,就無須再從一種聲稱超越批判本身的系統的視角來批判過去了。此時,也唯有此時,才有可能揭示過去的資產階級批判的片面性。而且這本身也是資產階級理論現實化的結果,也即資產階級理論之所以本身成為批判的對象,乃是因為它們已無力說明新的社會矛盾。這種新的批判意識一直處于馬克思意識形態概念的核心地位。
可是,要明確馬克思意識形態概念的具體的、批判的屬性,卻并非易事,因為在馬克思的相關著述中并沒有提供一般性的定義或是系統性的闡述。當然,馬克思使用意識形態概念的特定方式以及在具體分析中對意識形態概念一些本質特征的描述,還是為我們提供了不少線索。只不過從總體來看,仍有必要承認的是,意識形態概念在馬克思的著述中并沒有得到令人滿意的詳述,這也是我們之所以要對它進行重建并依據散落在馬克思著述各處的相關論述對它進行總體性詳述的原因所在。當然這是一個兼具的理論任務,其理由如下:
首先,馬克思在處理意識形態概念時有很大的模糊性,這使得對于它的清晰闡釋工作變得很困難。重建一個連貫的馬克思意識形態概念的學術努力,往往會因忽視這些模糊性而受到指責,也很容易被指責為只是在強調意識形態概念在馬克思那里未必就有的所謂連續性。無論如何,還是值得做一個系統性闡釋的努力的。當然,只有當闡釋者認為最終(盡管有模糊性)是有可能獲取一個合理、連貫的“馬克思意識形態概念圖”的情況下,這樣的工作才有意義。此外,這一任務也必然首先會要求對那些能展示連貫性的組成要素給予強調,而且,就像在任何重建工作中所做的一樣,還要求把隱藏的和散落的各組成要素和片段集中到一起,重新進行組合。這樣的闡釋工作必然是以材料組織者的“終稿圖”為導向的,因此很可能超越了馬克思當初語境所界定的嚴格界限。當然,為了避免給人以某種絕對連貫性的錯誤引導,還是有必要認識到馬克思意識形態概念的模糊性的。我將在第二章和第五章的第一部分對此進行詳述。
其次,與意識形態相關的論述極其不均衡地散布在馬克思各個不同時期的著述之中,以至于這些散落的片段對于連貫的意識形態概念的重要性和相關性都已很成問題了。有些被認為與意識形態理論有關的文本幾乎也很少使用意識形態這一術語。例如,馬克思早期對黑格爾的哲學批判和宗教批判對于我們理解馬克思的意識形態理論至關重要,盡管意識形態這個術語本身在這里并未出現。同樣,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詳細分析,特別是對商品拜物教的分析,對于我們理解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具體運作也十分重要,但意識形態這個術語卻基本在《資本論》中消失了。意識形態概念在馬克思的文本中時隱時現,使得我們只能依據馬克思思想發展的不同階段和不同語境對其意識形態理論予以闡釋。問題是,馬克思是否終其一生一直采用同一意識形態概念呢?或者他的意識形態概念在其思想發展的某個階段發生了根本性改變?人們甚至完全可以懷疑1859年后意識形態概念在馬克思那里是否已完全喪失其重要性,因此他才不怎么使用這個詞了?
鑒于上述問題,人們通常可以從如下兩個方法論立場來予以解答。第一,就是認為可以在馬克思的著述中找到一個相對固定的“基本理論單元”(a fundamental theoretical unit),因而任何視角上的改變或演化都注定與我們對意識形態概念的理解無關。在這種觀點看來,所有的文本都具有同等地位,馬克思方法的徹底連貫性據說自始至終都存在。多數馬克思意識形態概念的闡釋者都傾向于以此為出發點,因而很少關注馬克思思想的演化過程。第二,也即阿爾都塞的方法論立場,他提出了“認識論斷裂說”,將馬克思的著述劃分成“前馬克思的問題式”和“馬克思的問題式”,這個根本性的斷裂被認為影響了馬克思思想的發展。前一個時期的馬克思的著述(包括《德意志意識形態》)被認為是不充分的、模糊的和“意識形態的”,以區別于《資本論》中所表現出來的科學性和成熟性。用阿爾都塞自己的話來說,《德意志意識形態》的主題是“實證主義者的和歷史主義者的”,它提供給我們的是“一種明顯的意識形態理論,但……卻不是馬克思式的”[2]。根據這一觀點,馬克思的意識形態概念在其成熟時期的著述中發生了根本性轉變。
與上述兩種極端立場不同,我所遵循的闡釋方法既承認在馬克思思想發展的整體框架下考量意識形態概念的必要性,又會考慮這一演化過程中的不同階段的存在。不過與此同時,我也會承認基本的連續性和統一性的存在,而拒絕所謂的斷裂說。換言之,意識形態概念的基本統一性并非意指僵化的同一性,也非指的是在每一個階段都表現出截然的差異性,而指的是意識形態概念會在不同時期有所變化,也會引入新的視角,但這些并不等于是“認識論斷裂”或嶄新的“問題式”;相反,正是這個基本內核要求伴隨著馬克思思想的發展以及為解決新問題所需而采用新的維度和新的表述。藉此,就可以判定哪些要素可用來構成意識形態概念的本質特征,以及馬克思在不同階段是如何敘述它們的。
[1]關于這一歷史資料的詳細探討,參見喬治·拉瑞恩《意識形態概念》一書的第一章(J.Larrain,The Concept of Ideology,Hutchinson,London,1979,ch.1)。
[2]L.Althusser,Lenin and Philosophy and Other Essays,New Left Books,London,1971,pp.151,149.
二、馬克思思想發展的諸階段
馬克思思想的發展遵循著某種邏輯模式,我們大體可把其劃分為三個階段。在第一階段,馬克思主要致力于哲學論爭和批判,在這里,其主要的理論參照是黑格爾和費爾巴哈。阿爾都塞正確地注意到了這一階段馬克思思想的“非馬克思”性質。但這僅僅指的是這一階段馬克思的理論探討依然深受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影響,可以說馬克思還沒有形成自己最原創的理論貢獻。當然,這也并不意味著發生了某種“認識論斷裂”,因為正是這一哲學論爭使得馬克思得以進入思想發展的下一個階段。[1]第二個階段主要致力于構建歷史唯物主義。此時的馬克思詳述了其考察社會和歷史的一般方法論前提,在這里,馬克思肯定已經放棄了費爾巴哈式的視角。也正是在這個階段,意識形態概念首次出臺。歷史唯物主義一般前提的構建,給馬克思提出了新任務:不是從觀念或哲學批判出發,而是有必要(正如馬克思所看到的)去研究物質實踐。而物質實踐卻無法在抽象中得到恰當的關照,因此,如果唯物主義想要是歷史的,物質實踐就必須被放置在具體的生產方式背景下加以考察。于是,在第三個階段,馬克思就開始詳細分析資本主義社會關系。我不打算在這里過多著墨于馬克思思想發展的諸階段問題,也不打算就各個不同階段的不同特征多費筆墨,已有人就此做過專門研究。[2]我的興趣僅限于分析各個主要階段與意識形態概念構建之間的關聯。如果我們大致采用埃徹維拉(Rafael Echeverria)的劃分法,第一個哲學階段所包括的是直到1844年以前的馬克思的早期著述;第二個階段則開始于1845年與費爾巴哈的決裂,最具有代表性的文本是《費爾巴哈論》和《德意志意識形態》,這段時期一直持續到1857年;第三個階段開始的標志則是馬克思1858年對黑格爾《邏輯學》的重讀,這一時期馬克思的成熟著作從《大綱》開始直到最后。
[1]科萊蒂已揭示出馬克思在早期階段所預設的很多論題都在后期的著述中得到進一步探討,包括商品拜物教問題。參見科萊蒂所編輯出版的馬克思《早期著作》的“導言”部分(“Introduction”to K.Marx,Early Writings,ed.L.Colletti,Penguin,Harmondsworth,1975,p.47)。
[2]特別具有建設性的分析請參見埃徹維拉的博士論文《馬克思的科學觀》(R.Echeverria,Marx‘s Concept of Science,Birkbeck Colledge,London,1978),本書的相關論述在某些方面受該文啟發。
三、意識形態和哲學批判
首先必須澄清兩件事情:其一,費爾巴哈對青年馬克思的影響是一個復雜的學術爭論話題,但其結論卻基本明確。即便是那些反對夸大這一影響的論者,也會承認這一影響的存在。無論如何,馬克思自己也承認了這一影響的重要性。[1]然而,正如科萊蒂所正確指出的,這并非是要貶低馬克思早期的著述,也不意味著馬克思完全接受了費爾巴哈的人類學。[2]實際上,馬克思一直致力于從費爾巴哈問題式中脫身,盡管這一過程仍顯模糊,但已明顯體現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了。其二,在這一階段,意識形態這一術語依然沒有出現,甚至都沒有以其他替代術語的形式予以闡述。不過,這一概念的物質要素已經有了,這對于理解這一概念后來所具有的關鍵特征至關重要。
事實上,意識形態的否定性內涵在馬克思的宗教批判以及對黑格爾國家觀的批判中已然呼之欲出。在這兩個批判中,馬克思都力圖證明關鍵的問題在于思維中的顛倒掩蓋了事物的真實屬性。黑格爾將思維與存在等同對待,因此他遵循的是一種抽象觀念的歷史觀,仿佛抽象的觀念才是“真的”,而真實的人類實踐卻被轉換為這一抽象觀念的純粹的表象和有限的階段。借此顛倒,人類活動“一定變成其他某種東西的活動和結果”,于是黑格爾就“用客觀的東西偷換主觀的東西,用主觀的東西偷換客觀的東西”[3]了。根據這一觀點,所有經驗現實都承載著絕對觀念的屬性,后者才是作為真在而存在的。黑格爾就是這樣來對待普魯士國家的:立足于絕對觀念必然在經驗世界顯現其自身這一論斷,黑格爾時代的現行國家體制就注定是絕對觀念的自我實現了。意識形態的機制由此呼之欲出,因為黑格爾所做的就是為普魯士國家提供正當性論證,即認為它是上帝意志的道成肉身。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因為談的本來只是比喻,只是把實現了的理念的意義加之于任何一種經驗的存在,所以很明顯,理念的這些容器只要一成為理念的某一生命環節的某種體現,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