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傳統與現代——阿倫特的“事件”史觀與政治史觀(2)
- 行動、倫理與公共空間
- 孫磊
- 4479字
- 2016-05-03 13:10:49
現代政治哲學主要表現為歷史哲學和法哲學,是從康德開始的。康德認為,個體的人是有目的的,但整體是相互沖突的。于是自然的進步保證人作為類的整體的進步,歷史實現大自然的目的。[14]晚年的阿倫特在思考康德的政治哲學時,這個問題被提了出來。康德認為個體的道德尊嚴體現在人本身就是目的,但人作為類的無限進步卻是被先驗的目的論所保證的。這本身就是一個矛盾。[15]黑格爾為了克服康德的矛盾,賦予歷史以人的主體的色彩。歷史不是先驗的原初協定,而是人類的意志決定歷史。黑格爾在法哲學中考察倫理問題,家庭-市民社會-國家的三環節體現了倫理的有限性不斷被揚棄,但最終的揚棄是在世界歷史中。阿倫特看到了黑格爾在政治上的獨特意義,“現代歷史觀念,尤其是在黑格爾那里,哲學賦予人類事務前所未有的尊嚴。黑格爾之所以如此吸引戰后的一代,在于他的歷史哲學使哲學家開始在政治中發現意義,并將其作為在行動者背后起作用的超越一切的絕對真理”[16]。這段話頗令人深思,它點出了黑格爾之后形而上學趨于瓦解,哲學必須在政治中發現意義,這就是馬克思的“哲學以往解釋世界,現在則要改造世界”的路向。但改造者要發現的仍然是絕對真理。黑格爾的世界歷史是絕對真理,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社會也正是黑格爾意義上的世界歷史。現代政治的困境在于,政治本身是無意義的,必須要由人類事務之外的絕對真理為人的生活提供意義。我們不禁回想到柏拉圖的“洞穴之喻”,生活在洞穴中的人的光是洞穴之外的哲學家照亮的。因此,歷史哲學并沒有走出柏拉圖形而上學的政治哲學傳統,康德的矛盾根本就沒有被解決。
阿倫特揭示出,現代歷史哲學主張制造歷史,而不是歷史事件的自然呈現。現代國家中的制造術體現在,馬基雅維利如何制造出一個統一的意大利,霍布斯如何制造出“國家的怪獸”,因為他們把國家的建立理解為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制造過程。這種“制造”與“過程”最先都是在現代歷史中出現的。維柯作為現代歷史之父,認為人可以制造“自然”,制造“歷史”,人的意義體現在制造活動中。從維柯到康德、黑格爾和馬克思的歷史哲學隱含著政治的意義危機。任何行動、事件本身無意義,必須放在總體中才有意義。黑格爾的“世界精神”把克服國家有限性的問題放在流動的歷史過程中。馬克思以黑格爾的歷史哲學作為新政治哲學的目標。在馬克思那里,“歷史的終結”體現為“政治的終結”。阿倫特指出這種政治哲學的危險,“歷史的終結”意味著“行動的終結”。而“這種終結過去只存在于技術活動中,當一件物品被制造出來時,才有終結”[17]。
“歷史過程”對政治的危害體現在其“客觀性”上。現代歷史中的“客觀性”借鑒了自然科學的方法,要“消除自我”,不對事件做出贊揚和譴責。“客觀性”在20世紀受實證主義影響,體現為科學判斷中的“價值無涉”。這不僅僅在社會科學的學術研究中居于主導,而且對現實政治危害極大。阿倫特看到這種“客觀性”的危害在極權主義中登峰造極。極權主義者在宣傳中也強調預言的科學性、立場的客觀性,并以此使群眾信服。意識形態的背后隱含著所謂“科學”的前提,諸如“為了最進步的階級犧牲一切”[18]。極權主義中“一切都有可能”,這就使得所有價值徹底崩潰,虛無主義在極權主義“客觀的邏輯過程”中達到巔峰。從官僚政治到“無人統治”,體現在極權主義中正是機械的“過程”代替了人進行統治,結果導致了對人性最大的犯罪。
正是“歷史過程”使目的-手段的范疇在現代政治中得以普及。目的-手段用來解釋制造活動。但是,當人類歷史也可以被制造出來時,就意味著真正的行動已經被制造所替代。當自然界的“鐵律”成為統治政治的“鐵律”時,政治就被人類事務之外的無形力量主宰。政治在現代被歷史替代也即此意。阿倫特因此認為,現代社會沒有政治,只有經濟、社會和“歷史”。
阿倫特批判現代歷史代替了政治,根本上是因為在現代歷史中,制造代替了行動,無限的過程束縛了人的行動的力量。這與尼采和海德格爾對歷史哲學的批判完全一致,然而對歷史與政治的關聯的洞察則是阿倫特的獨特貢獻。為什么現代社會的歷史理性扼殺了政治與行動?如果現代歷史理性受基督教末世論和世俗化的政教分離的影響,那么歷史與政治在前現代是何種關系?由此,阿倫特展開了對古希臘的歷史與政治、古羅馬的傳統與權威的解讀,其目的正是為了闡明她所理解的歷史與政治的關聯。
二、古希臘的歷史與政治
古希臘在此意義上開啟了阿倫特的視界。在《歷史的概念》一文中,阿倫特揭示出,希臘人的歷史,正如希羅多德所言,記載偉大的言說和行動,以防止它們被遺忘。歷史之所以是公正的(impartial),是因為不僅記載了希臘人、也記載了他們的敵人的偉大。荷馬不僅歌頌阿喀琉斯的榮耀,同樣把德性賦予戰敗的赫克托。這種公正絕不意味著放棄價值判斷的客觀中立。相反,荷馬作為城邦的教育者,表明了歷史履行的是教育城邦的功能。歷史告訴人們什么是偉大的德性。這與中國古典中的“春秋史筆”意義是一樣的,史家之公正正是要褒貶善惡。
希臘人對“不朽”的體驗保留在希臘的詩歌和歷史中,而在理性主義的哲學傳統中逐漸被遮蔽。城邦不同于神的世界,因為神的世界是永恒的,居住在奧林匹亞山上的眾神不需要回憶使自己永遠存在;城邦也不同于自然界,這種生物進程受自然法則的束縛,人無法改變這種自然進程。因此“不朽”只是對人的世界而言,它取決于最根本的事實,人是有死的(mortal)。人只能通過偉大的行動展現自身的德性,在有死的世界中展現相對的“永恒”。荷馬歌頌的阿喀琉斯是“不朽”的典范。阿喀琉斯寧以生命維護高貴的德性。阿倫特對“不朽”與“永恒”的區分,表明了希臘人以有限抵制無限、以空間抵制時間的侵蝕。柏拉圖的理想國和亞里士多德描述的城邦都規定了城邦的大小、人口數量,有限體現了希臘人的德性——自足性。自足意味著行動本身展現出來即是意義所在,而不需要外在的力量賦予意義。事實上,“這些行動和事件打破了日常生活中的循環往復,正如人的不朽的生活打破了一種生物意義上的無限的生命進程。歷史主要呈現為這些中斷,換言之,這些獨特的事件”[19]。歷史與悲劇一樣,是城邦的教育方式。通過不斷地言說偉大,歷史培育了具有高尚德性的公民,使他們像榜樣一樣,通過偉大的行動克服無限的生命進程。
歷史與政治在希臘人那里融為一體。在歷史學家和詩人對故事的敘述中,聽者、行動者和敘述者在對偉大的觀照和摹仿中共處于一個世界。他們共同被其中的偉大所“凈化”。“凈化”(katharsis)這個詞,體現了希臘歷史與政治的真正意義。奧德修斯聽琴師歌唱自己的故事感動得淚流滿面,表明了故事的意義是在歌唱中彰顯出來。對行動者的回憶和“反思”,賦予行動以意義。歷史正是詩人的歌唱,是對英雄行動的回憶。在回憶中,人與現實達到和解,不是說人在世界歷史的精神和現實的諸種可能性中尋求和解,而是說人分有了行動者的德性和空間的現實性。希臘意義上的和諧體現在“凈化”中,知識、行動與生活由此處在同一個世界,這就是城邦的空間。
通過闡釋古希臘的歷史與政治,阿倫特揭示了一種“不朽”的歷史觀。“不朽”乃人在天(神)、地(城邦)之間鮮活的生命力的展現。并非外在的神、理性賦予行動以意義,而是歷史學家和詩人在對偉大行動的回憶中揭示出人的“不朽”。這種天、地、人“三才”的歷史觀并沒有將人置于卑微的位置,而是通過人效仿神以法天,指出了人的德性不斷向上之路,由此人的歷史就不會走向虛無。
三、古羅馬的傳統與權威
傳統是引導我們進入過去的指路燈。當傳統斷裂后,權威隨之消失,我們以什么方式進入過去?20世紀的政治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它的危機體現為政治基礎不再穩固,沒有一個強大的傳統足以支撐。阿倫特對古羅馬的傳統與權威的思考正是基于此種困境。
在古羅馬,權威的根基立于過去中。阿倫特認為,權威(auctorias)這個詞起源于動詞擴大(augere),在權威中不斷擴大的是根基。這個根基就是最初的開端——羅慕魯斯建立羅馬城。它成為羅馬的神圣的起源,以后的建城都是對神圣起源的分享。根基只能被不斷回憶,而不能動搖。根基被羅馬人作為祖先一樣供奉,現實政治的權威則由此派生出來。元老院的長老或者通過世襲,或者通過開創者的傳授、以獲得權威,但其根基始終在祖先的開創活動中。[20]這與中國古典政治的權威十分相近,在中國“家國同構”的政治結構中,權威來自于開創政治的祖先,歷代政治要求效法先王。
按照現代人的創新的想法,羅馬人(包括古代中國人)是最沒有創新性的。他們總是把自己束縛在過去的框架中,重復古人早已講過的東西。但實際上,和現代人相比,他們的政治又是穩固和強有力的。因為每一次的恢復,都不是簡單的重復,而是從開端和起源中汲取新的力量。羅馬人對希臘人的態度就是例證。羅馬精神的創立者最早都是希臘文化的崇拜者。維吉爾在《埃涅阿斯》中說出,羅馬建城是對特洛伊的摹仿,荷馬是羅馬人的教育者。但羅馬和希臘的不同在于,希臘人是文化民族,羅馬人是政治民族,羅馬人把希臘人的哲學和文化的精神融到開創的政治行動中。當時也有人因為擔心羅馬會被希臘的文化征服,而抵制希臘文化在羅馬的傳播,但實則不然。羅馬的強大在于其對開端的闡釋中不斷融入希臘的精神。
羅馬宗教是政治宗教。阿倫特說:“在希臘虔誠意味著直接展現在神的面前,與之相比,在羅馬宗教這個詞意味著re-ligare:被約束,承擔義務,幾乎用超人的、非凡的力量建立城市根基,建立基石,為永恒而建立。富有宗教性意味著與過去系在一起。”[21]宗教的神圣體驗與人的現實政治中的榮耀是一體的,都來自于對根基和家園的體驗。甚至在基督教最初進入羅馬政治時,這種宗教體驗也被轉化為神圣的政治力量。當康斯坦丁大帝號召教會為日益衰落的帝國保護“強有力的上帝”時,教會戰勝了基督教的反政治和反制度的傾向,成為為公民提供政治共通感的公共機構。
阿倫特向我們展示的羅馬精神,正是傳統、宗教和權威的三位一體,它們的合法性都蘊含在神圣的開端中。這種精神表明的政治思考在于,作為人類事務的權威的根基在于開創的行動中。當權威被從開端中剝奪,而用外在的彼岸世界作為權威的來源,比如柏拉圖的地獄神話、基督教的來世,政治也就不再是平等交往的公共空間。人們由于對地獄懲罰的害怕,而被迫服從,這已經隱含了暴力征服的影子。尤其是在世俗化的過程中,當宗教從政治中分離出來,地獄的神話對政治已不再具有威懾作用時,暴力已然成為政治中合法和必需的工具。而用暴力來維持政治秩序,這在古代只有僭主政體才會如此。
現代政治早已遠離神圣的開端。現代政治的無神性不僅僅是指宗教的衰落,而是宗教的神圣不會對政治產生影響。現代政治建立在個人欲望和需要的基礎上,唯一的神就是人自身。阿倫特提出一個問題:“在既沒有權威、也沒有意識到權威的來源超過了權力和掌權者的現實生活時,意味著沒有對神圣開端的宗教般的信任,沒有對傳統的、因此也是對自明的行為的保護,我們必須重新面對人類共同生活的基本問題。”[22]這個問題十分重要,當傳統、宗教與權威發生斷裂時,我們怎樣重新構建人類共同生活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