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科西克(2)
- 當代學者視野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東歐和蘇聯學者卷(下)
- 袁貴仁 楊耕主編 衣俊卿 陳樹林分冊主編
- 4501字
- 2016-05-03 13:10:37
本質與現象不同,它不直接在我們面前顯現自身,事物的隱匿的基礎必須通過特定的活動去揭露。這就是為什么要有科學和哲學的原因。如果事物的現象形式和它的本質是直接同一的,那么,科學和哲學就都是多余的了。[2]
從古代開始,哲學一直在努力揭露物的結構和“物自體”。各種重要的哲學思潮,不過是人類發展的不同階段上這個基本問題及其解決方案的各種變體。哲學是一種不可缺少的人類活動,因為事物的本質、實在的結構、“物自體”、實存之有(being of existents)并不徑直地、無中介地顯示自身。在這個意義上,可以把哲學確定為旨在捕捉“物自體”、揭示物的結構、展現實存之有的系統批判工作。
事物的概念意味著對事物的理解,對事物的理解意味著關于事物結構的知識。認識的最獨特的特性是它對原一的分割。辯證法不是從外部或者作為一種后思進入認識,它也不是認識的一個特性。認識就是辯證法本身,在某一形式中,認識就是對原一的分割。在辯證思維中,“概念”和“抽象”這兩個術語具有方法的意義。這種方法即是分割原一以便理智地再現物的結構,也就是去理解它。[3]
認識形成于把現象與本質分開、把表面的東西與本質的東西分開的過程中。因為,只有這樣的分離,才能證明它們之間的內在聯系,并表明事物的特殊性質。在這一過程中,表面的東西不是被拋在一邊,它不是作為不真實或不太真實的東西被分離出來。相反,它之所以被證明是現象性的或表面性的,正是因為它證明了事物本質中的真理。這種對原一的分割是哲學認識的基本要素,沒有分割就沒有認識。這種分割展示了一種與人類活動相類似的結構,因為活動也以對原一的分割為基礎。
思維自發地沿著與實在性質相反的方向運動,它有隔絕和“麻痹”的作用,而且,這種自發運動有趨向抽象性的特點。這并不是思維本身的固有特性,而是從它的實踐功能中承襲過來的。一切活動都是“片面的”[4],因為它追求一個特殊目標,因此把實在的某些片斷孤立出來當作本質,而把其余的丟在一邊。這種自發活動提升了某些對達到特殊目標有重要意義的片斷。這樣,它就把統一的實在劈開了,介入到實在當中,對實在作了“評價”。
“實踐”和思維對現象進行分離,把實在分割為本質的和表面的東西,這種自發傾向總是伴隨著對被分割整體的一種悟識。這種悟識也是自發的,但它只能模糊地出現于樸素意識中,并往往是無意識的。對被分割整體的朦朧悟識,是一切活動和思維的無處不在的背景,雖然它在樸素意識中可能是無意識的。
現象和事物的現象形式,在日常思維中被自發地當作實在(即實在本身)再現出來。這并不是因為它們在表面,因而最接近感性認識,而是因為事物的現象形式是平日實踐的自然產物。平日的功利主義實踐產生了日常思維,作為一種生存和運動的形式,它既包括對事物及其外貌的熟識,又包括在實踐中駕馭事物的技術。但是,在拜物教化實踐中,即在操持和操控中,暴露在人面前的世界不是真實的世界,盡管它帶有真實世界的“堅實性”和“功效性”。它是一個“形相世界”(馬克思語)。事物的觀念假扮“物自體”,并且構造出一種意識形態的形相,但是它不是事物和實在的自然特性,相反,它是某一僵化了的歷史環境在主體意識中的投射。
觀念與概念之間的區分、形相世界和實在世界之間的區分、人們平日的功利主義實踐和人類的革命實踐之間的區分,一句話,“分割原一”,是思維透視“物自體”的方式。辯證法是一種批判的思維,它力求把握“物自體”,并系統地探尋把握實在的方式。因此,辯證法與日常觀念的學究式的系統化、浪漫化是根本對立的。力圖正確認識實在的思維不會滿足于關于這個實在的抽象圖式,也不會滿足于同樣抽象的觀念,它必須揚棄直接日常交往世界的表面自主性。這樣,揚棄偽具體以達到具體的思維也就是在表面世界底下揭示出真實世界的過程,是在現象的外表背后揭示出現象的規律、在現象背后揭示出本質的過程。[5]這些現象之所以具有偽具體性,不是因為它們的實存(existence)本身,而是因為實存的表面自主性。在摧毀偽具體時,辯證思維并不否認現象的存在及其客觀性。辯證法只是通過指明它們的中介性來揚棄它們虛構的獨立性,并且,通過證明它們的派生性來反對它們的自主要求。
辯證法不把固定的人造物、造型和客體、物質世界的整個綜合體和觀念的整個綜合體等看作是某種基始的和獨立自在的東西。辯證法不是在現成形式上接受它們,而是對它們加以研究。在研究中,客體的物化形式和理想世界都溶解了,喪失了固定的自然性和虛構的基始性,顯現出它們原本是派生的、有中介的現象,是人類社會實踐的沉淀物和人工制品。
非批判的反映思維[6]直接地(即不作辯證的分析)在固定的觀念和同樣固定的環境之間尋找因果聯系,并且把這種“原始思維”方式當作對觀念的唯物主義分析。由于人們一直是以“挖煤哥的信義”或“小布爾喬亞的懷疑”來認識他們自己的時代,所以教條主義者認為,一旦找出與觀念相對應的經濟的、社會的和階級的等價物,他便“科學地”分析了這些觀念。這種“唯物主義化”理所當然地什么結果也沒有得到,只是造成了雙重的神秘化,形相世界(固定觀念的世界)的顛倒在顛倒了的(物化了的)物質性中固定下來。馬克思主義理論在開始分析時必須提出這樣的問題:為什么人們恰恰是在這樣一些范疇中認識自己的時代?通過這些范疇的反射,人們看到的是什么樣的時代?通過這樣的設問,唯物主義者既為摧毀觀念的偽具體也為摧毀環境的偽具體準備了基礎,因而他可以對時代與觀念之間的內在聯系作出合理解釋。
辯證-批評的思維方法是對偽具體的摧毀,它溶解物的世界和觀念世界中的拜物教化人工制品,以透視它們的實在。當然,這種摧毀偽具體的辯證思維方法不過是改造實在的革命辯證法的另一面。為了要批判地理解世界,解釋本身必須根植于革命的實踐。我們以后將會看到,實在之所以能夠被以革命的方式加以改造,只是因為實在是我們自己構造的,因為我們知道它是我們構造的,而且,實在也只是在這個范圍之內才是可以被改造的。在這方面,自然實在和社會人類實在之間的區別就在于,人可以改變和改造自然,但他能以革命的方式改變社會—人類實在,而且,他能做到這一點是因為這個實在是他自己構造的。
被偽具體掩蓋又在偽具體中顯現自身的真實世界,既不是與不真實環境世界相反的真實環境世界,也不是與主觀幻想世界相反的超越世界,而是一個人類實踐的世界。這就是把社會—人類實在理解為生產和產品、主體和客體、起源和結構的統一。因此,真實的世界不是在其拜物教形式背后牽引著先驗實存的固定“真實”物體世界(像在某些與柏拉圖觀念相類似的自然主義中一樣);相反,在真實的世界中,事物、意義和關系被設定為社會的人的產物,而人本身則表現為社會世界的真正主體。實在的世界不是天國的世俗化幻象,不是某種現成的無始無終狀態的世俗化幻象,而是人類和個人實現他們的真理的過程,亦即使人成為人的過程。實在的世界與偽具體的世界不同,它是一個實現真理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真理不是給予的和先定的,不是一成不變地摹寫在人類意識中的東西,或者也可以說,真理在這個世界中發生著。因此我們可以說,人類歷史是真理的故事和真理的進程。摧毀偽具體還意味著,真理既不是無法達到的,也不能一勞永逸地獲得。真理本身是發生著的,它發展著并實現著自身。
摧毀偽具體有下列幾種方式:第一,以人類的革命—批判實踐來摧毀。這個實踐與人的人化過程是同一的,而社會革命是它的關鍵階段。第二,以辯證思維來摧毀。辯證思維溶解拜物教化的形相世界,以透視實在和“物自體”。第三,通過真理的實現和個體發生過程中人類實在的形成來摧毀。因為,真理的世界也是作為社會存在的每個人類個體自己的個人創造。每個人都必須去占有他自己的文化,他必須自己引導自己的生活而不要別人代理。
因此,摧毀偽具體并不是撕下一塊帷幕,露出隱藏在后面的現成的、給予的、不依賴于人的活動而存在的實在。偽具體恰好是人的產品的自主實存,是人向功利主義實踐的降格。摧毀偽具體是構造具體實在和具體地觀察實在的過程。各種唯心主義流派,或者把主體絕對化,探討怎樣觀察實在才能使它成為具體的、美的;或者把客體絕對化,認為愈是徹底地把主體從實在中抹掉,實在就愈真實。唯物主義地搗毀偽具體帶來了“主體”和“客體”的雙重解放,因為人們的社會實在將自身構造為主客體的辯證統一。這里的“主體”解放指對實在作具體的觀察,反對拜物教式的“直覺”;“客體”解放指形成一個在人看來透明的人類環境和合理狀態。
人們經常會聽到“ad fontes”[7]這個口號,這是對極為多樣的偽具體現象的一種反動。這個口號和實證主義“無預先假定”的方法論原則,都以對偽具體的唯物主義摧毀為基礎和根據。向“本源”的復歸采取了兩種完全不同的形式,在很多情況下,這種復歸像是一個精通于本源批判之道的人本主義學究,為尋求真正的實在對檔案和古跡進行研究。但是“ad fontes”這個口號的最深刻、最重要的形式中(淵博的經院哲學家甚至在這種形式中發現了野蠻,他們對莎士比亞和盧梭的反應就是證據)包含著對文明和文化的批判,包含著在產品和人造物背后發現生產活動的浪漫主義的或革命的嘗試,以及在占統治地位的物化實在背后尋找具體的人的“真正實在”、從固定習俗的沉積物中挖掘可靠的歷史主體的嘗試。
(二)實在的精神理智再現
因為事物不直接向人表明它們是什么,人沒有直接地直觀事物本質的能力,所以,人們在獲得關于事物及其結構的認識時,要經過一番周折。正因為這種周折是通向真理的唯一可行之路,人類時常試圖從這種長途跋涉的辛苦中擺脫出來,追求徑直地直觀事物的本質(神秘主義是人追求真理時的不耐煩的表現)。但是,人在這一艱難歷程中還有迷失方向和半途而廢的危險。
“自明性”遠非物自身的明證與澄明,它是事物之觀念的不透明性。自然的東西顯現為非自然的東西,人必須通過努力從其“自然狀態”中浮升出來而變成人(人提升自己而成為人之在),并認識什么是實在。一切時代各家各派的偉大哲學家,例如柏拉圖和他的洞穴神話、培根和他的偶像幻想、斯賓諾莎、黑格爾、胡塞爾、馬克思,都把認識正確地規定為對自然之物的克服,規定為至上的能動性和“力量的運用”。人的認識中能動性和被動性的辯證法突出地表現在下列事實中:為了要認識自在之物,人必須把它變成為我之物;為了要認識事物的不依賴于他的實在,他必須將它們訴諸自己的實踐;為了要弄清事物在沒有他的干涉時是怎樣的,他必須干涉這些事物。認識不是沉思,對世界的沉思要以人類實踐為基礎。人構造著人類實在,從根本上說,他是作為實踐性存在行動著,只有在這一限度內,人才能對實在有所認識。
為了接近物及其結構,發現通向它的路徑,與它保持某種距離是絕對必要的。眾所周知,對當下發生的事件進行科學的探討是非常困難的,而分析過去的事件則相對容易些,這是因為實在本身起著某種清理或“批判”的作用。科學要以實驗人為地復制這一自然歷史過程,這種實驗的基礎是什么?是適當的、有根據的科學距離。隔著這一段距離,人們可以充分地、不加歪曲地對事物和事件進行觀察(席勒在論戲劇的著作中,強調了這種替代真實歷史距離的思想實驗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