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科拉科夫斯基(5)
- 當代學者視野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東歐和蘇聯學者卷(下)
- 袁貴仁 楊耕主編 衣俊卿 陳樹林分冊主編
- 4295字
- 2016-05-03 13:10:37
且不管恩格斯的見解自相矛盾,一些判斷也下得過于魯莽,問題在于,“自然辯證法”能不能在某種意義上保持正確呢?那些懷疑有此可能的馬克思主義批評者曾指出,按馬克思的術語用法,“辯證法”指精神與其社會環境的相互作用,不能轉移到自然方面,或構成那樣一組普遍規律,社會生活的規律只是其表現。假使這樣,社會的發展,特別是社會的革命改造,就成了“自然規律”的效果,這和馬克思的見解正相反。不過,即使承認了這種批評,也不可因此就說正統馬克思主義不許討論多種自然過程不能化為單一模式;這種批評所說明的只是,“辯證法”一詞不能像它適用于社會現象那樣適用于這種討論。加上這一點保留,似乎就沒有理由對恩格斯的推測立即加以譴責,不過這些推測進一步說來有幾分正確,在什么意義上正確,那還是進一步的問題。他關于自然界的邏輯矛盾或算術中的辯證法的想法確實天真;但是,質的復雜性問題并不天真,量變的積累導致質變也不算不正確。所謂量變的積累導致質變(意思如上面所說,是指描述自然現象所使用的大部分或甚至全部參量不是無限可加的)。
確實,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充滿哲學宇宙論方面的過時實例和毫無根據的臆測。他主張,在地球的歷史上由低級形式到高級形式是一種固有的必然性,所以自然由于某種未知的規律,在類似情況下“必定”產生同樣的形式。雖然恩格斯本人在別的時候譴責這類任意的臆測(至少說從一般方面譴責),但這類臆測倒是屬于19世紀流傳相當廣的一派傳統自然哲學。可是,這不是說恩格斯的哲學對科學的發展有什么貢獻。科學史家們指出,以往曾有過一些危急時刻,哲學思想在這方面起了重大作用,例如柏拉圖主義對伽利略物理學的影響或經驗批判主義對相對論的影響。但是不能說馬克思的自然哲學或恩格斯的自然哲學有這種啟發作用;它在蘇聯的效果向來是窒息科學而不是產生科學。甚至可以說恩格斯在這方面也不是完全沒有罪責:一方面,他強調哲學判斷若不依據科學經驗則沒有價值;另一方面,在他對經驗主義的批判中卻又認為哲學對“平凡經驗”有監察作用。他未能解釋清楚,這兩條原理怎樣能協調一致,或者哲學在什么基礎上有資格批判經驗。認為哲學有這種資格的想法,不難為科學從屬于哲學提供借口,實際上這種事也確實發生了,當然是在同恩格斯的這部分學說毫不相干的政治環境中發生的。
同自然辯證法相關的種種問題,構成目前明文規定的“辯證唯物主義”中大肆宣傳的部分。這些問題今天在科學上和哲學上有多大成果,是后面要探討的一個題目。
二、馬克思主義中的三個動機
所有大思想家都如此,在作為一個整體的馬克思學說中也能看出,不同類的思想傾向之間,以及由此形成的一個綜合體的各個思想源流之間,有一定程度的緊張關系。根據這個觀點,可以區分出三個重要動機。
第一,浪漫主義動機。按他對資本主義的批判的大體輪廓講,馬克思是浪漫主義運動的繼承人。浪漫主義者根據保守的觀點攻擊工業社會,悲嘆人喪失“有機”聯系和忠誠,以及人們彼此接觸不是以個人的身份,而是作為非人格勢力和制度或金錢力量的代表者。一方面,人格喪失特征,人們往往彼此當作各自起的社會作用或擁有的財富的體現看待;另一方面,真正的集體生活同樣也消失了:沒有真正的傳統式共同體,即那種不但由于利益而且由于自發的團結心和個人的直接交往而聯合起來的道義實體。這樣的有機共同體與只由消極的利益紐帶維持平衡的機械集合體——“社會”之間的對立,是從盧梭和費希特直到孔德,貫穿前浪漫主義哲學和浪漫主義哲學中的一個動機。回到完美的融合關系,回到個人與共同體之間,或個人與自身之間沒有中間項介入的一種狀態,這種理想是對自由主義及其理論基礎社會契約的明說或暗示的抨擊。自由主義哲學假定,人的行為必然受自私動機的支配,人與人的利害沖突要靠一套合理的法律才能解決,這套法律限制每個人的自由以保障全體人的安全。這表明人彼此是敵對的,每個人的自由是其他一切人的自由的界限。無限制的自由是自我毀滅的,因為假若誰也不同意尊重別人的權利,人人都不免受人侵犯,沒一個人會平安;霍布斯所說的那種意義上的社會契約,本著人彼此尊重自由的原則組織共同體,可防止出現這種情況。因而社會是一個人工創造物,是約束天生的自私自利、以部分放棄自由為代價給所有人提供安全保障的一種立法制度。依浪漫主義者的看法,這確實是工業社會的真實寫照,但是它不符合人性的需要。人類的自然命運是生活在一個不是以消極利益紐帶為本,而是以同別人交往的獨立、自發的需要為本的共同體中。在每個人同整體自由地融為一體的社會里,強迫和控制是不需要的。
馬克思借鑒浪漫主義者對當時社會的看法中的破壞性部分,來證明他的異化理論和金錢力量的理論,以及他相信的未來的統一體,那種統一體里的個人把自己的力量直接當成社會力量。他所抨擊的社會各個方面,就是浪漫主義早已注意到具有破壞性后果的那些方面:人受自己的精力和技能的主宰,具體說受不可名狀的市場規律的主宰;金錢的抽象暴虐統治;無情的資本主義積累過程。“人權宣言”中包含的自由權允許個人在不損害別人的限度內為所欲為,這種自由權在馬克思和浪漫主義者眼中一樣,是受消極的自利紐帶支配的社會的標記。
不但這一點,而且連共產主義烏托邦的主要特色,也是從浪漫主義者那里轉借來的。馬克思的基本原則是,個人和人類之間的一切中介都要停止存在。這原則適用于個人與同代人之間構成的一切體制,不論合理的還是不合理的,例如民族、國家和法律。個人會自愿而非強制地同共同體融為一體,沖突的根源會消失。消滅中介形式并不表示破壞個性;相反,正如浪漫主義者認為,恢復有機聯系同時就會恢復個人生活的真實性。目前的事態是,個人被扯離開共同體,受到不可名狀的制度的奴役,被剝奪了個人生活,不得不把自己當成純粹的物件對待。工人把他的全部努力看成存活的手段,而他的工作的創造性部分則同他異化;他個人的品質和能力表現為像其他商品一樣在市場上進行買賣的商品。資本家喪失自己的人性,方式雖然不同,卻同樣有害:他作為金錢的化身,不能主宰他的行為,而必須做市場叫他做的事,不論他的意圖是好是壞。在社會鴻溝的兩側,隨著個人變成異化力量的奴仆,人性滅絕了。消滅資本主義不等于壓抑個人以抬高共同體,而是使兩者同時復興。
但是,馬克思主義和浪漫主義的一致不過是部分一致。古典式的浪漫主義是夢想靠恢復過去的某種理想化特色達到社會統一:恢復中世紀的精神和諧、田園風的“阿卡狄亞”(Arcadia)[4]或未開化人的幸福生活,他們不知法律和工業為何物,樂于和部落融為一體。這類懷舊之情當然正是馬克思觀點的反面。雖然他表現出浪漫主義的一些跡象,相信未開化人的幸福,但這種跡象不多,也不重要,而且在他的著作中沒有提過人類可以或應當返回原始生活方式。不是靠破壞現代科技或求助于尚古主義和鄉陋愚昧來恢復統一,而是靠技術更進步、靠迫使社會盡最大努力完善它對自然力的控制。不是靠后退到過去時代,而是靠增強人類支配自然的力量,我們才能搶救原始社會中有價值的東西:這個過程是一種螺旋線,包含目前制度的最大消極性。機器的破壞性效果不能靠消滅機器來矯正,而只能靠改進機器。
因為未來的統一不會是靠舍棄社會發展的成就獲得的,而是靠進一步的社會發展獲得的,所以那種統一要存在于整個人類當中,不存在于像民族或村落之類的傳統形式中。許多浪漫主義者看成是有機生活范例的民族共同體,已經由于資本主義的發展而正在瓦解,因為資本主義把對它自己擴張沒有用的一切都要掃除掉。工人沒有祖國,資本也沒有祖國:在時代的大沖突的雙方,愛國主義已失去中肯意義。為了政治目的或其他短期目的,或者為了說明保護主義政策有道理,可以充分利用民族主義,但是在世界性資本和無產階級的國際主義覺悟的無情壓力之下,它的力量逐漸衰微。從這個觀點看來,舊傳統的破壞者——資本也在為新社會掃清道路。
第二,根據馬克思的烏托邦的這一重要特色來看,馬克思和浪漫主義者不是一路人,這是由于所謂的浮士德—普羅米修斯動機——一種有力的影響,它至少在某些方面是浪漫主義的對手。這種動機很難說屬于個別思想流派:它出現在各種哲學派別中,包括新柏拉圖主義的一些組成部分中(人為萬物之首),還出現在馬克思所熟悉的盧克萊修與歌德的著作中。在布魯諾和其他文藝復興運動作家的著作中也見得到,馬克思把這些人看成是已實現的人性的典范,是多才多藝的巨人,他們克服了分工造成的孤陋寡聞,不但吸取了那個時代的全部文化,而且靠自己的努力把它推到一個高水平。馬克思思想的這種傾向,在他女兒的“意見調查表”中表現得很清楚——喜愛的詩人:莎士比亞、埃斯基魯斯、歌德;喜愛的英雄:斯巴達卡斯、開普勒;幸福的概念:戰斗;最憎惡的品質:奴性。馬克思著作中經常重現的普羅米修斯式的想法是:相信人作為自我創造者的無限能力,對傳統和過去崇拜的蔑視,歷史作為人類通過勞動的自我實現,以及相信明日的人類將從未來獲得他們的“詩”,等等。
馬克思的普羅米修斯主義當然屬于特別的一類,它指的主要是人類而不是個人。馬克思在為李嘉圖所作的辯護中表示,他相信“為生產而生產”的想法意思是開發人性的富源,把這本身當作目的,人類的前進不可受到關于個人幸福的考慮的阻擋。即使人類的發展是以損害多數個人的利益為代價而完成的,說到底也等于所有個人的發展;整體的進步總不免對一些人有害,說李嘉圖冷酷無情,倒證明他有科學的求實精神。
馬克思確信無產階級這個集體普羅米修斯在全球革命中會徹底消除個人利益和人類利益的長久矛盾。在這方面,資本主義也是社會主義的前驅。資本主義粉碎了傳統的勢力,蠻橫地把各民族從沉睡中喚醒,徹底變革生產,解放新生的人力,于是創造了一種文明,人類頭一次能表明會做什么事,盡管到此人的本領還是具有非人類的形式或反人類的形式。譴責資本主義,希望以此擋住它勝利前進,或改變它前進的方向,這是在濫用感情,是可憐又可鄙的。征服自然一定會向前進行;下一階段,人們將達到控制進步的社會條件。
馬克思的普羅米修斯主義的一個典型特色是,他對人類生存的(經濟條件相對一面)自然條件缺乏注意,在他對世界的想象中沒有人的肉體生存。人是用純粹社會性詞句來解釋的;極少提到人生命的肉體限制。馬克思主義不大考慮或全不考慮這些事:人們是生是死,他們是男是女,年少年老,健康或有病;他們在遺傳上不平等;而不論階級劃分如何,所有這些情況對社會發展總要有所影響,給人類改善世界的計劃確定范圍。馬克思不相信人本質上的有限性和限度,也不相信人的創造力有障礙。在他的眼里,災難和不幸除非當作解放的手段,不然就毫無意義;這種事是純粹的社會事實,并不是人類狀況的本質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