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盧卡奇(8)
- 當代學者視野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西方學者卷(中)
- 袁貴仁 楊耕主編 吳曉明分冊主編
- 4913字
- 2016-05-03 13:05:29
然而,我并不打算謊稱,書中的所有觀點無一例外都是錯誤的。事實確實不是這樣。例如,在第一篇論文的引言中,我為正統馬克思主義下了一個定義,現在我認為,這個定義不僅在客觀上是正確的,而且在處于馬克思主義復興前夜的今天能夠產生相當重要的影響。我指的是這樣一段話:“我們姑且假定新的研究完全駁倒了馬克思的每一個個別的論點。即使這點得到證明,每個嚴肅的‘正統’馬克思主義者仍然可以毫無保留地接受所有這種新結論,放棄馬克思的所有論點,而無須片刻放棄他的馬克思主義正統。所以,正統馬克思主義并不意味著無批判地接受馬克思研究的結果。它不是對這個或那個論點的‘信仰’,也不是對某本‘圣’書的注解。恰恰相反,馬克思主義問題中的正統僅僅是指方法。它是這樣一種科學的信念,即辯證的馬克思主義是正確的研究方法,這種方法只能按其創始人奠定的方向發展、擴大和深化。而且,任何想要克服它或者‘改善’它的企圖已經而且必將只能導致膚淺化、平庸化和折中主義。”
我相信,還有許多同樣正確的思想可以在這本書中找到,我這樣說并不覺得自己過分不謙虛。我只須指出這樣一個事實,我將馬克思的早期著作放到他的世界觀的完整畫面之中,而在我這樣做時,大多數馬克思主義者只愿意把它們僅僅看作是馬克思個人發展的歷史文獻。至于在幾十年后,這種關系發生了顛倒,青年馬克思被看作真正的哲學家,而成熟時期的著作則受到忽視,那么,這不能責怪《歷史與階級意識》,因為在那里,不管正確與否,我始終把馬克思的世界觀看作是本質上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我同樣不想否認,在書中許多地方,我試圖對辯證范疇的真正本質和運動作出描繪,這會導致一種真正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存在的本體論。例如,對中介范疇就是這樣描述的:“中介的范疇作為克服經驗的純直接性的方法論杠桿不是什么從外部(主觀地)被放到客體里去的東西,不是價值判斷,或和它們的存在相對立的應該,而是它們自己的客觀具體的結構本身的顯現。”與此緊密相關的是對辯證范疇的起源與客觀歷史的關系的探討:“只有當,一方面人類存在借以形成的全部范疇表現為這種存在本身的規定(而不僅是它的可把握性的規定),另一方面這全部范疇的順序、關系和聯系表現為歷史過程本身的因素,表現為現在的結構特征時,起源和歷史才可能一致,或更確切地說,才可能純粹是同一過程的因素。范疇的順序和內在關系因而既不構成一種純邏輯的次序,也不是按照純歷史的事實來安排的。”這條思路合乎邏輯地與馬克思19世紀50年代進行的著名方法論考察中的一段話完全吻合。像這種預示著對馬克思思想作出真正唯物辯證的重新解釋的段落,在書中并不少見。
如果我在這里把注意力集中于批判我的錯誤,這主要是由于實際的原因。《歷史與階級意識》過去對許多讀者產生了強有力的影響,甚至今天還繼續產生這種影響,這是事實。如果是正確的論點產生了這種影響,那么一切都很好,作者的反應完全無關緊要和毫無意義。令人遺憾的是,據我所知,事實是這樣的:由于社會的發展以及這種發展所產生的各種政治理論的作用,這本書中那些我今天認為在理論上錯誤的部分往往影響最大。由于這個原因,在四十多年后重印這本書時,我認為自己有責任首先指出這本書的這些消極傾向,并告誡讀者注意錯誤,這些錯誤在當時可能是難以避免的,但是今天早已不是這種情況了。
我已經說過,在相當確切的意義上,《歷史與階級意識》是對我始于1918~1919年的發展時期的概括和總結。以后的歲月越來越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首先,這個時期的以救世主自居的烏托邦主義越來越失去現實的(甚至是看起來現實的)基礎。列寧于1924年逝世。在他逝世之后的黨內斗爭越來越集中在關于社會主義能否在一國生存的問題上。當然,列寧很久以前就談到過從理論上抽象地講有這種可能性。但是,似乎近在咫尺的世界革命的前景,當時曾使得這種斷言的理論的和抽象的性質顯得特別突出。列寧逝世后對現實的、具體的可能性進行討論,證明在這些年代里世界革命還不能被認為迫在眉睫(只是隨著1929年的蕭條,世界革命才有時作為一種可能性出現)。而且,1924年以后,第三國際已經將資本主義世界的現狀正確地規定為“相對穩定”。這些事實意味著,我必須重新考慮我的理論立場。在俄國黨的爭論中,我站到斯大林一邊,贊成關于社會主義必然在一國建成的理論,這很清楚地表明在我思想發展中已開始發生決定性的轉變。
然而,決定這一轉變的更直接和主要的東西,首先是匈牙利黨工作的經驗。蘭德列爾集團的正確政策開始結出了果實。在嚴格的非法條件下活動的黨,逐步擴大了它對社會民主黨左翼的影響,結果是,在1924~1925年間,這一翼從社會民主黨中分裂出來,并成立了一個激進然而依舊合法的工人黨,這個黨是由共產主義者非法領導的,它所選擇的戰略目標是在匈牙利建立民主制。它的最高綱領是要建立一個共和國,而非法的共產黨本身則繼續堅持建立無產階級專政的舊戰略口號。我當時在策略上同意這種做法,然而,關于如何在理論上論證這種立場的大量問題沒有得到解決,我越來越為此感到痛苦。
這些思考開始動搖我在1917~1924年間所形成的思想基礎。加之,世界革命發展速度的明顯降低,必然導致各式各樣左翼運動合作起來抗擊日益增強的反動潮流。在霍爾蒂王朝統治下的匈牙利,這種合作的必要性對于合法的和左翼激進的工人政黨說來是不言而喻的。但是甚至在國際運動中,也存在著相同的趨向。1922年發生了進軍羅馬事件,在以后的幾年中,德國的國社黨也得到了增強,它成了所有反動勢力日漸增大的集合中心。這就將統一戰線和人民陣線的問題提上了議事日程,這些問題不僅必須在戰略和策略上,而且還必須在理論上加以討論。而且我們已經不能指望第三國際來提供什么創造性的意見,它正越來越強烈地受到斯大林主義策略的影響。在策略上,它搖擺于左派和右派之間。斯大林本人在理論上災難性地介入了這種搖擺之中。1928年前后,他將社會民主黨人描繪成為法西斯分子的“孿生兄弟”。這就完全關死了建立左派聯合陣線的大門。雖然在俄國黨爭論的中心問題上,我站在斯大林的一邊,但在這一問題上,我卻深深厭惡他的觀點。但無論如何,由于當時歐洲各國黨內的大多數左翼集團都信奉托洛茨基主義(我對它始終持反對態度),這絲毫沒有妨礙我從自己早期革命年代的極左傾向中逐步解脫出來。當然,如果我反對路特·費舍爾和馬斯洛夫對德國問題的態度(對這些問題我始終極其關心),這并不意味著,我同意布蘭德勒和塔爾海默的觀點。為了廓清我自己的思想,也為了獲得一種政治和理論上的自我理解,當時我極力尋找一種“真正的”左翼綱領,它應該提供一種不同于德國對立兩派觀點的第三種選擇。然而,這種從政治和理論上解決轉變時期矛盾問題的想法,被注定成為空想。我從未得到一種令自己滿意的解決方法。因此,在這一時期,我沒有在國際范圍內發表任何理論的或政治的作品。
在匈牙利的運動中,情況是另一種樣子。蘭德列爾于1928年逝世,1929年,黨準備召開第二次代表大會。我接受了為會議起草政治綱領的任務。這使我面對面地碰上了匈牙利問題中的那個使我困惑的老難題:一個黨能否同時提出兩個不同的戰略目標(合法的是共和國,非法的是蘇維埃共和國)?或者從另一個角度看:黨對政府形式的態度能否是一種純粹策略上的權宜之計(即非法共產主義運動的前景是真正目的,而合法黨的前景只是策略上的手段)?對匈牙利社會和經濟情況的透徹分析,使我越來越確信,蘭德列爾當年提出共和國的戰略口號,已經本能地接觸到了匈牙利正確革命計劃的核心:即使霍爾蒂王朝已經遭受了如此深刻的危機,以致為一種徹底的革命創造了客觀條件,匈牙利仍舊不能直接轉變為一個蘇維埃共和國。因此,爭取共和國的合法口號必須按列寧的精神具體化為他在1905年所說的工農民主專政。今天大多數人難以想象,這一點在當時聽起來是多么荒唐。雖然第三國際的第六次代表大會的確提到這是一種可能性,人們仍舊普遍認為,由于匈牙利早在1919年就存在過一個蘇維埃共和國,所以,從歷史上講,采取這種后退的步驟是沒有可能性的。
這里不是討論所有這些不同觀點的地方。特別是因為這份提綱的內容,盡管對我個人來說起了改變我以后全部發展方向的作用,但作為一份理論文獻,今天已經很難被認為具有什么重大價值了。加之,我的分析無論在原則上還是在具體細節上都是不充分的。這部分地是由于,為了使提綱的主要內容更易于接受,我對問題作了過于一般的處理,沒有對具體細節著力加以發揮。但即便如此,它仍舊在匈牙利黨內引起了軒然大波。庫恩·貝拉集團把提綱看作是最純粹的機會主義;我自己集團的支持則是很不堅決的。當我從可靠的來源獲悉,庫恩·貝拉正打算把我作為“取消主義者”驅逐出黨時,由于十分清楚庫恩在國際中的威信,我放棄了進一步的斗爭,并發表了“自我批評”。盡管我當時堅定地相信自己的觀點是正確的,然而我也知道——例如從卡爾·柯爾施的命運中知道——被驅逐出黨意味著不能再積極地參加反對正在逼近的法西斯主義的斗爭。我把這一自我批評理解為參加這種活動的“入場券”,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我既不可能也不愿意在匈牙利的運動中繼續工作下去了。
對這一自我批評是如何不能認真看待,下述事實可以說明:我世界觀中的根本轉變構成了勃魯姆(Blum)提綱的基礎(然而,提綱并沒有以一種令人滿意的方式將這一點表述清楚),從那時起,這種轉變就決定了我的全部理論和實踐活動。毋庸贅言,這里不是對這些情況作出哪怕十分簡短說明的地方。為了證明我的說法不是作者的主觀設想,而是客觀事實,我可以引證黨的主要意識形態專家列瓦伊·尤若夫在1950年對勃魯姆提綱所作的有關評論。他認為,我那時的文學觀點直接淵源于勃魯姆提綱。“每個熟悉匈牙利共產黨歷史的人都知道,盧卡奇同志在1945~1949年間持有的文學觀點是與他更早得多的時期的政治觀點緊密相連的,這些政治觀點是他在20世紀20年代末期匈牙利的政治發展和共產黨的戰略決策的背景上形成的。”[38]
這一問題還有另外一個方面,而且對我來說是更重要的方面,它為記錄在此的轉變畫出了更加明確的輪廓。正如這些論文的讀者所了解的,我之所以決定積極投身于共產主義運動,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倫理的考慮。在作出這一決定時,我絲毫也沒想到,在以后的10年中,我將成為一個政治家。這是環境造成的。1919年2月間,中央委員會的成員被逮捕了,我再次認為我有責任接受在為取代它而建立的半合法的委員會中的職務。從此,一系列戲劇性的結果便接踵而至:蘇維埃共和國的教育人民委員、紅軍的政治委員、在布達佩斯的非法活動、在維也納的黨內爭論,等等。只是此時,我才重新真正面臨著兩種抉擇。我就勃魯姆提綱進行的內在的、私下的自我批評,使我得出這樣的結論:如果我像我堅信的那樣,很明顯是正確的一方,但又仍然無法避免如此轟動的失敗,那么,我一定是嚴重地缺乏實際的政治才干。因此,我感到可以問心無愧地退出現實政治的舞臺,再次集中精力于理論活動。我從未對這一決定有所后悔(1956年,我再次擔任了部長職務,這一事實與我的決定也沒有任何不一致的地方。在接受此職之前,我就作過聲明,自己只是在這個過渡時期,在這個極度危急的關頭接受了任命,一俟形勢趨于穩定,我將立即辭職)。
至于對《歷史與階級意識》之后的我的狹義理論活動的分析,我在敘述中已經跳過了整整五個年頭,現在才能回過頭來稍微詳細地談談這些著作。這種與正確的年代順序相背離的敘述方法之所以有道理,是因為我毫不懷疑,正是勃魯姆提綱的理論內容構成了我的發展的隱秘的目標。只是當我直接面對著一個特殊的、交織著最復雜問題的重要課題時,我才真正開始克服那種自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期以來一直構成我的思想特征的矛盾的二重性。也只是在此時,我的馬克思主義學徒期才可以被認為是結束了。現在,我可以指出那些標志著這一歷史時期的理論著作,并以此勾畫出自己直到寫作勃魯姆提綱為止的整個發展線索。我想,預先確定這條線索的終端,可以使敘述變得更容易些。特別是如果考慮到以下的情況,這一點就更加清楚了,即在這一時期,我的精力首先是放在匈牙利運動的實際問題上,因此,我的理論貢獻主要只是一些即興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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