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盧卡奇(7)
- 當代學者視野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西方學者卷(中)
- 袁貴仁 楊耕主編 吳曉明分冊主編
- 4542字
- 2016-05-03 13:05:29
因此我當時對恩格斯的解決辦法的反對,并不是沒有根據的,正因為如此,我的論證也就更錯誤了。認為“實驗是純粹的直觀”,這是完全錯誤的。我自己的說明就駁斥了這一點。因為創造一種環境,使自然力能夠在觀察下“純粹地”,即沒有外來干擾和主體觀察錯誤的影響下發揮作用,這一點完全與勞動的情況相同,勞動同樣意味著創造一種有目的的系統,當然是一種特殊的系統。所以,在本質上,實驗是純粹的實踐。否認工業是一種實踐,認為它“在辯證的和歷史的意義上,僅僅是社會的自然規律的客體,而不是其主體”,同樣是錯誤的。包含在這句話中的部分真理——充其量也只是部分真理——僅僅適用于資本主義生產的經濟總體。但是它與這樣一個事實并不矛盾:在工業生產中,每一單個的活動不僅代表著一種有目的的勞動行為的綜合,而且它本身就是這種綜合中的一種有目的的,即實踐的行為。由于這種哲學錯誤,《歷史與階級意識》在分析經濟現象時,不是以勞動,而只是以發達商品經濟的復雜結構作為出發點。這意味著,從哲學上解決諸如理論與實踐、主體與客體的關系這種決定性問題的前景,從一開始就落空了。
在這些以及與此類似的成問題的前提中,我們看到了未能對黑格爾遺產進行徹底唯物主義改造,從而——在雙重意義上——予以揚棄的影響。我想再提出一個重要的原則問題。毫無疑義,《歷史與階級意識》的重大成就之一,在于使那曾被社會民主黨機會主義的“科學性”打入冷宮的總體范疇,重新恢復了它在馬克思全部著作中一向占有的方法論的核心地位。當時,我不知道列寧正沿著同一方向前進(《歷史與階級意識》問世九年后,《哲學筆記》方才出版)。然而,列寧在這個問題上真正恢復了馬克思的方法,我的努力卻導致了一種——黑格爾主義的——歪曲,因為我將總體在方法論上的核心地位與經濟的優先性對立起來。“不是經濟動機在歷史解釋中的統治地位,而是總體的觀點,使馬克思主義同資產階級科學有決定性的區別。”這種方法論上的謬誤由于下述情況而得到進一步的加強:總體被視為科學中的革命原則的思想體現。“總體范疇的統治地位是科學中的革命原則的支柱。”
毋庸置疑,在《歷史與階級意識》對以后思想界的影響中,這種方法論上的謬誤起了并非不重要的,而且在許多方面甚至是進步的作用。因為黑格爾辯證法的復活狠狠打擊了修正主義的傳統。伯恩施坦就曾希望以“科學”的名義把黑格爾辯證法的一切遺跡從馬克思主義中清除出去。而他的理論上的對手,首先是考茨基,也不過是要維護這種修正主義傳統。對任何想要回到馬克思主義的人來說,恢復馬克思主義的黑格爾傳統是一項迫切的義務。《歷史與階級意識》代表了當時想要通過更新和發展黑格爾的辯證法和方法論來恢復馬克思理論的革命本質的也許是最激進的嘗試。由于當時資產階級哲學對黑格爾正表現出越來越大的興趣,這一任務甚至變得更加重要。當然,資產階級哲學家們從未能一方面使黑格爾與康德在哲學上的決裂成為他們分析的基礎。另一方面,他們在狄爾泰的影響下,企圖在理論上把黑格爾的辯證法與現代非理性主義聯結起來。《歷史與階級意識》問世不久,克隆納便將黑格爾描繪成一切時代中最大的非理性主義者;而在勒維特稍后的研究中,馬克思和克爾凱郭爾又成了從黑格爾主義解體中出現的兩種平行的現象。只有與所有這些發展相對照,我們才能看到《歷史與階級意識》所提出的問題是多么迫切。從激進工人運動的意識形態的角度看也是如此,因為普列漢諾夫等人過高估計了費爾巴哈作為黑格爾與馬克思之間的中介的作用,而這種觀點在這里則被拋到了一邊。當然,只有在稍后的時候,在關于莫澤斯·赫斯的論文中(比列寧后期哲學著作的發表早幾年),我才明確提出了馬克思直接銜接著黑格爾這一問題。然而事實上,這一立場早已是《歷史與階級意識》的許多論述的基礎。
在這個必須簡短的總結中,不可能對這本書所提出的全部問題作出具體的評判,即指出它對黑格爾的解釋哪些成了混亂的根源,哪些具有指導意義。有能力進行批評的當代讀者肯定能夠找到說明兩種類型的例子。在估價這本書在當時的影響以及今天可能具有的意義時,我們必須考慮一個比任何細節問題都更為重要的問題。這就是異化問題。它在這本書中,從馬克思以來第一次被當作對資本主義進行革命批判的中心問題,而且它的理論史的和方法論的根基被追溯到黑格爾的辯證法。當然,這個問題當時正在醞釀中。幾年以后,隨著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1927)的問世,它成了哲學爭論的中心。甚至在今天,主要是由于薩特及其追隨者和反對者的影響,它仍舊沒有失去這種地位。呂西安·戈德曼把海德格爾的著作解釋成在某種程度上是直接對我的回答(但沒有明確地這樣提),首先由他提出的語文學問題在此可以暫且放在一邊。說異化問題在當時正在醞釀中,這在今天是完全恰當的,特別是因為不可能在這里深入討論這種情況的原因,以便闡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特別是在法國如此盛行的馬克思主義與存在主義觀念的混合,這種提法顯得更為恰當。在這里,誰起頭,誰影響誰的問題并不特別重要。重要的是,人的異化是我們時代的關鍵問題,并且無論資產階級還是無產階級的思想家,無論政治上和社會上的右派還是左派思想家都看到和承認這一點。因此,《歷史與階級意識》對青年知識分子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我知道,有一大批優秀的共產黨人正是被這一事實吸引到共產主義運動中來的。毫無疑問,這一馬克思主義和黑格爾主義的問題是由一位共產黨人重新提出的事實,是這本書的影響遠遠超出了黨派界限的原因之一。
至于對這一問題的實際討論方式,那么今天不難看出,它是用純粹黑格爾的精神進行的。尤其是,它的最終哲學基礎是在歷史過程中自我實現的同一的主體—客體。當然,在黑格爾那里,它是以一種純粹邏輯的和哲學的方式提出的:通過消除外化,自我意識向自身的返回,并由此實現同一的主體—客體,絕對精神在哲學中達到了它的最高階段。然而,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這個過程表現為一種社會—歷史的過程,當無產階級在它的階級意識中達到了這一階段,并因而成為歷史的同一的主體—客體時,上述過程也就達到了頂點。這看起來的確已經“使黑格爾以腳立地了”,似乎《精神現象學》的邏輯—形而上學結構已經在無產階級的存在和意識中得到了真正的實現。這一點好像又反過來為無產階級通過革命建立一個無階級社會,并結束人類“史前史”的歷史轉折提供了哲學基礎。然而,這里的同一的主體—客體是不是比純粹形而上學的構造更真實呢?真正同一的主體—客體能為自我認識(無論怎樣充分,怎樣真正基于對社會的全面認識,也就是無論怎樣完美)所創造嗎?只要我們精確地提出問題,便會看出,對此必須作出否定的回答。因為即使當認識的內容被歸結為認識的主體時,這也不意味著認識活動因此便擺脫了它的異在的本性。正是在《精神現象學》中,黑格爾正確地拒絕了在實現同一的主體—客體問題上的神秘主義和非理性主義觀念,拒絕了謝林的“理智直觀”,而要求采取一種哲學的、理性主義的解決方式。他的健全的現實感使這一要求僅止于要求而已;他的包羅萬象的體系的確在這種實現的前景中達到了頂點,但是他從未以具體的方式表明這一實現的要求怎樣能夠達到。因此,將無產階級看作真正人類歷史的同一的主體—客體并不是一種克服唯心主義體系的唯物主義實現,而是一種想比黑格爾更加黑格爾的嘗試,是大膽地凌駕于一切現實之上,在客觀上試圖超越大師本身。
黑格爾之所以這樣小心謹慎,是由于他的基本概念含糊不清。因為在黑格爾那里,異化問題第一次被看作是生存于世界并面對著世界的人的地位的根本問題。然而,他在外化這一術語中卻包括了任何一種形式的對象性。這樣,在邏輯上,異化便最終與對象性合為一體。因此,當同一的主體—客體揚棄異化時,它也必須同時揚棄對象性。但是,按照黑格爾的看法,客體,即物,僅僅作為自我意識的外化物而存在,使其返回主體將意味著客觀現實即一切現實的終結。《歷史與階級意識》跟在黑格爾后面,也將異化等同于對象化。這個根本的和嚴重的錯誤對《歷史與階級意識》的成功肯定起了極大的作用。如上所說,在哲學上對異化的揭示當時正在醞釀之中,很快它就成了那種旨在探討人在當代資本主義中的狀況的文化批判的中心問題。對資產階級哲學的文化批判來說(我們只要看一下海德格爾就可以了),將一種社會批判升華為純粹的哲學問題,即將本質上是一種社會的異化轉變為一種永恒的“人類狀況”(這是一個后來才產生出來的術語),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很明顯,《歷史與階級意識》迎合了這種觀點,雖然它的意圖與這種觀點不同,而且的確是對立的。因為當我將異化等同于對象化時,我是將它看作一種社會范疇——社會主義將最終消除異化——但是,盡管如此,由于它在階級社會中的不能消除的存在,特別是由于它的哲學基礎,它就同“人類狀況”的說法相去不遠了。
之所以造成這種情況,是由于經常把兩個對立的根本范疇錯誤地等同起來的緣故。因為對象化這種現象事實上是不可能從人類社會生活中消除的。如果我們記住,在實踐中(因此也在勞動中)客觀物的任何外化都是一種對象化,每一種人類表達方式包括說話都使人類的思想和情感對象化,那么很清楚,我們這里指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普遍的交往方式。既然如此,對象化就是一種中性現象;真和假、自由與奴役都同樣是一種對象化。只有當社會中的對象化形式使人的本質與其存在相沖突的時候,只有當人的本性由于社會存在受到壓抑、扭曲和殘害的時候,我們才能談到一種異化的客觀社會關系,并且作為其必然的結果,談到內在異化的所有主觀表現。但《歷史與階級意識》并未認識到這種兩重性。這正是它在其基本哲學史觀點上出現很大偏差的原因(順便提一下,物化現象與異化現象有著緊密聯系,但無論在社會中還是在概念上,兩者都不盡相同,而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這兩個詞卻是在同一意義上使用的)。
這種對基本概念的批判不可能是面面俱到的。但即使在這個如此簡短的說明中,也必須提到我對認識是反映這種觀點的拒絕。這有兩個根源。首先是我對機械宿命論的極端厭惡,在機械唯物主義中,宿命論總是同反映論休戚與共。我思想中當時以救世主自居的烏托邦主義、關于實踐優先性的觀點都對這種機械唯物主義提出了強烈的抗議——這種抗議又不是完全錯誤的。其次,我知道勞動怎樣成了實踐的起源和根基。最原始的勞動,例如原始人挖掘石頭,就包含著人對他所處理的現實的正確反映。因為,如果沒有對他所處理的客觀現實的映象,無論這種映象有多么粗糙,任何有目的的活動都是無法進行的。只有基于對現實的正確反映,實踐才能使理論得到實現并成為它的檢驗標準。至于在這個問題上發生的論戰的細節,至于拒絕在流行的反映理論中把認識類同于攝像的看法是如何有道理,不值得在這里詳細記述。
這里,我專門談了《歷史與階級意識》的消極方面,同時,我也強調,不管怎樣,這本書在當時還是并非不重要。我相信,這兩者并不矛盾。所有列舉在此的錯誤,其根源與其說是作者本人的個人品質,不如說是那時流行的、往往是錯誤的思潮。單是這一事實就賦予這本書以某種代表性。當時,一場重大的、世界歷史性的轉變正在努力尋找一種理論表述。即使一種理論未能說明這場巨大危機的客觀本質,它仍舊可以提出一種典型的觀點,并因而獲得某種歷史的合法性。我今天認為,《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的情況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