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花里的鄉愁:關于瓷與茶的美學日志
- 李冬君
- 2986字
- 2019-01-02 03:02:20
一名畫者的窯之舞
有一方水土叫青花
黃山腳下的祁門,在景德鎮之北。黃山云奇,祁門水秀,還有景德鎮的青花瓷韻,鄭云一便活在這樣一方水土里。
有人說,山水是中國人的圣經。一點不假,云一依山傍水,在一個繪畫的江山里顛沛。他曾于北京圓明園畫家村的油彩里迷茫,也曾在徽韻十足的宣紙上奔跑,然而,當他落腳在景德鎮,綻放一片徽韻青花時,他立刻意識到,那與生俱來的水土是他的藝術之母。
云一對油彩有獨到的理解,水墨也有自己的風格,兩者都有不俗的成績,但他無法停下來,他認為油彩之于畫布,水墨之于宣紙,都不及青釉之于瓷胚,于是,他的身心終于在青花里安頓了。

繪畫首先是一門手藝,當云一擁有了油畫、水墨畫并在瓷器上作畫的三種手藝時,他的思想也有了一種新的述說方式,他生命里那悠然而沉郁的鄉愁,攜著水、火、土三元素,在窯里找到了歸宿感,于是,在瓷釉上生成了自己的人生色調和自由的生活樣式。
云一用素描和油彩慣用的寫實筆觸,在素坯上描述;將水墨追求的墨染,滌蕩在藍色的渾水里,化作青花游吟。素描之精細加以油彩的肌理,尤能使墨分五彩坐落在素樸的青花里,而自有其絢爛之極終歸于平淡的定力。這些,都收在云一筆下,以青花料水如琢如磨寫于素胚之上。當他為自己的青花吹上透明的灰釉,再經1300℃高溫燒造之后,他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結晶。青花與墨色一樣飄搖著江南煙雨,色釉之于瓷土如油彩之于畫布、墨韻之于宣紙,同樣可以如泣如訴黛瓦白墻的斑駁凄迷。而且比起水墨濃淡的變幻,青花色階在高溫釉下的表現力更為瑰異,更適于表現懷舊的情調。


徽學、徽商,玉琢般的徽州女人;宣紙、歙硯,畫不盡的徽州山水;石雕、磚雕、木雕,在徽州老宅的天井處偶爾蒼老;還有那青瓦白墻錯落有序布置的古村落,被一灣小溪繞過。這些具有頑強生命力的徽州元素,濃縮在云一原創的青花上,才能酣暢,才能淋漓,才能盡善盡美。青花上的鄉愁格調才是云一的生命底色。
有一種時尚叫歷史
云一的藝術底蘊,不僅從水土來,還從歷史來。
那一方水土,不光是時尚之母,還是歷史之母。
宋朝,無論北宋還是南宋,對生活都有一種優雅淡遠的趣味,連燒造瓷器都要模仿玉質。浮梁縣湖田村窯的瓷器仿玉最好,號“青白瓷”,又叫“影青”,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便以皇帝年號改浮梁為景德鎮,景德鎮成為青白瓷的燒造中心。
蕪湖南部繁昌縣柯家沖窯,也是當時有名的青白瓷窯,始于五代,比景德鎮早100年。君子懷玉,在一個“早”一個更“好”的時空交錯之際,藝人們懷著美玉般的追求,想必早已在繁昌縣柯家沖窯與景德鎮湖田村窯之間“窯相呼應”了,它與景德鎮連襟般的瓷器關系,從宋代就開始了。

元朝,景德鎮在青白瓷工藝之后,又創出青花瓷。畫工用毛筆蘸青花料,開始在細白的素坯上描繪流線結構的裝飾模樣。白地青花給出了釉下彩的簡明玉潤的視覺體驗,充分體現孔子“繪事后素”的質樸美趣,與藍花布有異曲同工之妙。青白之間,布置了中國社會生活的一種簡樸格調。
祁門是古徽州的南大門,也是打開徽州青花記憶的大門。唐宋屬浮梁縣轄,與景德鎮相鄰為一家。那穿越景德鎮的昌江便源于祁門,下接鄱陽湖入長江,徽商外貿,走江湖,多自祁門南下,過景德鎮入鄱陽湖,或經由贛江下兩廣,或轉長江,行腳兩湖。
作為陶瓷原料供應商以及瓷器產品銷售商,徽商參與了青花瓷的燒造過程,與元代“樞府窯”、明朝“御窯廠”中央督造機構一同撐起景德鎮的繁華。這條貿易鏈上的祁門,不僅盛產瓷土,還與景德鎮一樣建窯燒瓷。在祁門南40公里處,發現了一座明中期至晚期的大型青花窯址,大部分是青花瓷片,還有不少西晉陶片、宋代影青瓷片。水車座及導流孔、水壩、水碾,以及尚未入窯燒制的胚胎,保存完好。碎片與物什中,依稀昔日的燒造繁華。
青花與墨色一樣飄搖著江南煙雨,色釉之于瓷土如油彩之于畫布、墨韻之于宣紙,同樣可以如泣如訴黛瓦白墻的斑駁凄迷。


明萬歷年,市井文化流行,通俗小說以及戲曲話本暢銷。書商開始在書中插圖,版畫時尚起來,而徽州版畫最負盛名,美人兒個個都是鵝蛋臉,畫在瓷器上個個如玉琢的美。還有花鳥、山水、故事等丹青圖案,大量出現在青花瓷器上。畫工們在瓷器上表達山水,必定受文人畫影響,故事生動,青花生風。青花瓷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花樣年華,在徽州版畫風的熏染下,生成一種文人氣質,品位脫俗,成為上流社會的藏品。由賞玩進入收藏,那收藏才有幾分閑適,為生活增添幾分趣味。明人的收藏品位與他們的文人小品一樣,雅致、脫俗、性靈。
有一種支點叫精神
巧合是一種緣分,明朝時,文人氣息走進了青花瓷,而云一的徽韻青花也帶著晚明小品的風骨走來。仿佛前朝舊夢,他在晚明時光中,和徽商們一起往來祁門與景德鎮之間,與不仕新朝的文人們一同隱逸在文化的江山里。云一捧著明版書走進青花瓷,住進晚明的徽州老屋里,畫面留白的日子,坦蕩著內心純凈的生活狀態。筆法自筆墨中求之,而筆意卻在留白里。
放下文明賜予的多余,減到幾根樸拙的思想線條就能組成一個人,一個自由自在的人;一個洞察人生、還原本色的人。一團和氣里卻有一種穿透力,穿透內心的自由之力。身后一棵殘柳,一斜草廊,身邊立著一只小鳥,一幅天塌下來當被蓋的派頭。那位充滿禪智的老者,他愛徽州天井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他愛茶樂酒,他愛梨園花臉,既然人生如戲,那就在青花上唱吧。

素坯上,任眾生用醉眼拋白眼,沒了哀怨;真理平常得就像街邊的小攤。



就像張岱,即使潦倒而自由之志不改,哪怕囊羞無錢買新茶,每每店家聞茶香。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云一有癖有疵,帶出他的真情真性真靈性,畫筆就像一只靈動的杠桿,站在命運賜予的支點面前,他一瓶啤酒、一杯茶、一支香煙兩指夾,呷一口啤酒,泯一口茶,吸一口香煙,再論道談畫。他甚至可以將茶之味在煙酒混雜的舌之尖上提純,青花便在他的嗜癖中伸張了自己的品格。
云一作畫一定要有題款詩,有時一句,有時一首,不論一句還是一首,都有一種寥落的禪意與空靈的畫意相映成趣。“只看山一半”也不錯,“一炷心香”獻給誰?“人世來去一杯酒”,“且看眼前閑書,莫談昨日是非”,舉棋不定時“放下便是”……他隨手把詩意的時光鐫刻在青花上,濃郁的書卷氣夾帶著禪意隨著把玩人的品味,進入尋常生活。
禪于平常處最見自由,是云一在青花上的追求。素坯上,任眾生用醉眼拋白眼,沒了哀怨;真理平常得就像街邊的小攤。自由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的特殊性生活,具有常識性的生活,為自我而活,這便是人生而自由。云一筆下的人物,自由就像日常茶飯事。
有了釉變,瓷板上什么都有可能發生,也許其中隱藏著某種生命的密碼,關鍵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一件瓷板,青花折枝梅上棲息著孤冷的生靈,一襲釉里紅長袍微微泛著綠韻,邊伸手接落花、邊與枝上小鳥對話。人是火熱的,背景是醒目的純白。落花一瞬中會發生什么吶?云一說,“落花猶似墮樓人,接花就是人重生”。


更多時釉里紅表現為花兒滿枝,含著綠萼的紅梅如花吹雪,美麗至極。美麗過后,帶來了生與死的消息。人生與四季一樣,花季短暫卻美麗至極。花開滿枝鬧,花落萬枝空,唯留香一朵,明日恐隨風。如果不能做什么,那就趕緊聞香吧。
中國人少談生死哲學,釉里紅之于瘦梅豐櫻,來時生機勃勃,去時飛花吹雪。對生死的豁解,那是云一的“幸福時光”,時間在一座徽州老宅門前靜止了,死亡不過是歸去來辭在自家門前院落樹下的茶話。
如果人的生命必定因精神支撐而精彩,在青花上描上徽韻便是他的精神支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