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一瞬,我想起一個星期以前在網上找到我,焦急地通過QQ 跟我簡單交流的一位母親,她那十五歲的兒子突然一口咬定自己是女孩子——在家里偷偷穿女式睡衣,留了長頭發,連名字都改得女性化了——弄得她這個當媽媽的一籌莫展;我還想起一個三十歲的離婚女人,她說她的性觀念有問題,始終無法突破跟男人上床的障礙。這兩例咨詢都和性觀念相關,并且她們都跟我預約了來咨詢的時間。
各種各樣的故事太多了。其實大多數心理障礙或者心理問題都跟性有關聯。所以,我或者孩子他爸,有必要盡快找機會對豆豆進行科學而又簡單的性教育。
但是,眼下,我得集中精力用最快的速度打發走堵在家門口的楊洋。
這將是一場不見刀光劍影、斗智斗勇式的較量,其中充滿微妙的玄機。
Three
我猛地拉開門。
楊洋很明顯地吃了一驚,他馬上站直身子,又驚喜又羞慚地望著我。
我盡可能平靜,但難免有些嚴肅地盯著他。他眼神有些閃爍,但居然并不回避我的目光。我們就這樣對峙。
“夢,夢瑤,我終于等到你了。”他做了個吞咽動作,囁嚅著開口。夢瑤!太荒謬了!盡管他嘴里吐出來最前面兩個字——我的名字——但他只是口吃地、飛快地一帶而過——就像吃到了什么很燙的東西,吐不出來,索性一下子把它吞進去——但還是可以聽清楚。
他怎么可以這樣親昵地稱呼我?在我面前,他是一個比我小十三歲的年輕男孩子。
當然,我知道,因為移情,這一刻,他在潛意識里把我當成他的女朋友了,但我必須表明自己的立場和態度。
我皺眉,但語氣盡量溫婉地說:“請叫我何老師。請注意我是你的長輩。”
他低頭,不語。
“你一大早來找我,有什么事嗎?你是怎么找到這里來的?”我面無表情地問,但語氣仍然是盡量溫和的。
“我,就是想來看看你。有一次我做完咨詢后,跟著你進了這個小區,看著你進門。我以前來過一次,按的是你家對面的門鈴,然后才知道自己錯了,趕緊走了。這次總算按對了。”
果然不出所料。我突然沒了耐心,沒好氣地說:“我沒什么好看的,謝謝你關心?!?
“夢瑤,呃,夢瑤老師,為什么你現在變得這么冷漠?你曾經帶給我許多溫暖的感覺?!睏钛蟮谋砬榉浅M纯?。
“因為最近這段時間你擺錯了自己的位置,你忘了你只是我的一名來訪者。我不是你的媽媽,更不是你的女朋友。”
他垂頭,不語。我繼續道:“人與人之間是有界限的。關系不同,界限也不同。當你把自己擺在來訪者位置的時候,我可以以心理咨詢師的身份,帶給你溫暖的、被關懷的感覺??墒侨绻闫茐牧诉@個界限,把自己擺在不恰當的位置,那么,我們之間的關系就需要重新調整?!?
他低著頭說:“我不知道為什么我要這樣做。我非得要見到你,總想要跟你在一起。不然,我就覺得自己像個空殼,像個紙人,風一吹就倒了?!?
楊洋是在他的女朋友許菲離去的第二天通過朋友介紹找到我的。當時他非常痛苦,盡力壓抑自己,過不了幾分鐘就忍不住像狼一般號哭起來。
他哭著哭著居然抱住我,就像我是他的媽媽,而他不過是個幾歲的孩子——當時的情景,不容我拒絕。何況,恰當的肢體接觸在心理咨詢過程中是允許的。
平靜下來之后,在交流中,他談到許菲離開的原因是覺得他太依賴她,她在他面前活得太累。比如說,他的一切,包括衣食住行,都需要許菲幫他打理,如果她不在家,他經常飯都不吃,實在餓了,才跑到外面去胡亂吃點兒東西,總是飽一頓饑一頓。許菲離開的時候跟他說,她不想當一個這么大的男人的媽媽。
通過兩次咨詢,我覺得如果楊洋說的都是真實的話,那么他對兩人分手原因的判斷基本上是準確的。也就是說,他的認知是沒有問題的。既然看到了自己的依賴和不成熟,那他當務之急要面對的,就是如何讓自己更獨立、更成熟的問題。
兩次咨詢之后,我感覺他明白了獨立的意義??墒?,問題來了,突然之間,他開始倒退,對我產生了移情。他平常有事沒事老打電話給我,當他打給我的電話實在太多,基本上每兩三個小時打一次,而且談話內容糾纏不清的時候,我開始拒接,他就換卡打,但我一聽出來是他,就立刻把電話掛掉。于是,他又抱著鮮花跑到工作室來看我,而且來了后一坐就是老半天,趕都趕不走。
我的同行,一位在省內頗有名望的心理咨詢師梅玲建議我馬上轉介,也就是把楊洋介紹給別的心理咨詢師。她說:“移情很麻煩,如果來訪者道德品質有問題或者人格有障礙,你會非常煩心,甚至非常危險。是真的很危險,在我知道的國內外案例里面,有因為移情而強奸甚至殺害心理咨詢師的,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她的話讓我有些恐懼。我知道她是對的,但我還沒找到恰當的機會把楊洋轉介。梅玲說的移情讓人“非常煩心”,我已經有所領教;不過,“非常危險,甚至強奸、殺害咨詢師”——真有那么嚴重的后果嗎?楊洋應該不至于有什么太極端的舉動吧?可是誰又能打包票呢?我必須警惕。
Four
此刻我站在家門口,打量著楊洋,同時在腦海里飛快地梳理了一下給楊洋做咨詢的過程,反省自己是否有什么不當言行,使得他對我產生移情。
應該沒有——除了他說我長得像他媽媽,還說如果我年輕十歲,跟他的女朋友也非常像。當時我對他的話沒有足夠警覺,也沒有對他的說法表示反對,只是籠統地回應:“有的人,可能粗看之下長得有點兒像;但仔細看,肯定不像?!?
也許我應該在他剛有把我當成母親或者女朋友的苗頭的時候,就徹底掐斷那一點兒萌芽,應該果斷地說:“我是我,她們是她們,我們完全不像。”——可是這樣,是不是太不夠共情了呢?何況,誰又能保證如果當時我那樣做了,楊洋就不會移情呢?
這世上許多事情,你沒有辦法進行對比,真是左右為難。
此時面對楊洋,他低著頭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一般,我突然覺得轉介的時機到了,于是冷冷地說:“我不是你的救世主,你必須自己面對你的人生。你像空殼也好,像紙人也好,必須自己想辦法。本來我想幫助你,但是你的行為卻讓這種幫助無法進行。這樣吧,我覺得你確實需要繼續做心理咨詢,但是,鑒于你的表現,我不能再當你的心理咨詢師了,我打算把你轉介給我的師兄,這樣對你更好。我的師兄叫林云漠,曾經是湘麓醫學院的博士生導師,現在已經是衛生系統一名領導,但他仍然愿意偶爾做做心理咨詢。我把你介紹給他,他應該愿意為你做心理咨詢,請相信,這將是你的福氣,我相信咨詢效果會更好。”
“林云漠”這三個字一出口,我的心神立刻隨之蕩漾起來。然而這種感覺馬上令我心里一驚。什么意思?難道說我對這位前一陣子才真正認識的師兄動心了?這位師兄,林云漠,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中年男人,他身材適中,衣著永遠整潔得體;他五官標致,氣質之好就不用說了——如果念書念到博士,又成了博士生導師,氣質還不好,那將是人生的一大敗筆。
林云漠確實曾經親口對我說過,如果有合適的來訪者,可以考慮介紹給他,他仍然愿意偶爾抽時間到“心時空工作室”來做做咨詢,因為心理咨詢是他的專業,也是他的愛好,他一定會一生堅持下去。
我對自己提到林云漠時驀然涌上心頭的感覺有些意外。難道人到中年、相夫教子的何夢瑤還會有什么情感糾纏?不應該是這樣??!
一聽說我要把他介紹給別人,楊洋的臉立刻漲紅了,他態度堅決地說:“不行!我不接受!除了你,我不會再接受任何人做心理咨詢?!?
我于是適當妥協:“那好,如果你想繼續找我做咨詢,我們之間必須建立明確的界限。除了我們預約的一周一次的咨詢時間之外,沒有特殊情況,你不能在我面前出現。不能去工作室,更不能來我家,總之,沒有非常非常特殊的情況,其他時間不能見我?!?
他猶豫了一下,說:“我盡量?!蔽壹m正:“不是盡量,是你必須做到這一點。如果下次你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出現在我家門口,我會考慮報警,而且永遠不再為你咨詢。我說到做到?!?
楊洋望著我,滿臉受傷的表情,什么也不說。
我把聲音稍稍放緩和了些:“你趕緊走吧!不是何老師多么冷酷無情,而是,我是一名心理咨詢師,對于來訪者,我必須這么做。如果你能夠做到我們剛才約定的條件,一周之后,我們可以恢復心理咨詢?!?
“一定要一周之后嗎?”楊洋的語氣很受傷。“是的。”我毫無商量的余地。楊洋嘆息一聲,慢慢走了,沒有回頭。我吁了口氣。
我斷定他肯定還會再來找我的。
再過半個小時,就是我跟鄭先生約好見面的時辰?,F在,我必須把楊洋放諸腦后,把關注焦點調整到鄭先生身上來。
他是否出發了?會不會爽約?平常偶爾會有來訪者放心理咨詢師的鴿子,約好了時間、地點,卻又失信?;旧厦總€心理咨詢師都遇到過這種事,因為做心理咨詢的人群中,相當一部分確實是有心理問題的,他們沒有足夠的意志力,很容易選擇臨陣脫逃。
我按照鄭先生在QQ 上留給我的手機號撥了過去。第一次顯示無法接通。我有些疑惑,難道他留的號碼有問題?
再撥一次,通了。我亮明身份,然后告訴他我準備出發。我這樣做是為了確認他是否會履約。他說他已經在路上了。
好,至少這是一個守信用的人。
究竟會是什么事情使得這位鄭先生把話說得那么嚴重呢?“身在煉獄、生不如死”,這樣的措辭稱得上觸目驚心。算了,別亂猜了。我告訴自己。我喜歡心理咨詢師這個社會角色。因為這樣,我可以有許多機會直接觸摸人們的靈魂。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個幽深的世界,那里有你的想象力完全無法抵達的地方。
當心理咨詢師當到一定的程度,對于一些事情的好奇心會變得有限。因為知道這世界上確實什么人都有,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不管發生什么事情都可能是合理的,所以不必好奇。
對這世界的好奇心有日漸衰減的趨勢,我不知道對此是應該表示慶幸呢,還是應該感到悲哀。
我的頭朝出租車的座椅靠上去,有二十分鐘車程可以閉目養神。我要有足夠的精力去面對馬上就要到來的一場心靈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