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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九五四年十月二日

心中的苦悶不在家信中發泄,又哪里去發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訴苦向誰訴呢?我們不來安慰你,又該誰來安慰你呢?人一輩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惟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方能廓然無累,真正的解脫。只要高潮不過分使你緊張,低潮不過分使你頹廢,就好了。太陽太強烈,會把五谷曬焦;雨水太猛,也會淹死莊稼。我們只求心理相當平衡,不至于受傷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斗爬不起來的人。我預料國外這幾年,對你整個的人也有很大的幫助。這次來信所說的痛苦,我都理會得;我很同情,我愿意盡量安慰你、鼓勵你。克利斯朵夫不是經過多少回這種情形嗎?他不是一切藝術家的縮影與結晶嗎?慢慢的你會養成另外一種心情對付過去的事:就是能夠想到而不再驚心動魄,能夠從客觀的立場分析前因后果,作將來的借鑒,以免重蹈覆轍。一個人惟有敢于正視現實,正視錯誤,用理智分析,徹底感悟,終不至于被回憶侵蝕。我相信你逐漸會學會這一套,越來越堅強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過感情的ruin〔創傷,覆滅〕,就是要你把這些事當做心靈的灰燼看,看的時候當然不免感觸萬端,但不要刻骨銘心的傷害自己,而要像對著古戰場一般的存著憑吊的心懷。倘若你認為這些話是對的,對你有些啟發作用,那末將來在遇到因回憶而痛苦的時候(那一定免不了會再來的),拿出這封信來重讀幾遍。

說到音樂的內容,非大家指導見不到高天厚地的話,我也有另外的感觸,就是學生本人先要具備條件:心中沒有的人,再經名師指點也是枉然的。

……

一九五四年十月十九日夜

上午到博物館去看古畫,看商周戰國的銅器等等;下午到文化俱樂部(即從前的法國總會,蘭心斜對面)參觀華東參加全國美展的作品預展。結果看得連阿敏都頻頻搖頭,連喊吃不消。大半是月份牌式,其幼稚還不如好的廣告畫。漫畫木刻之幼稚,不在話下。其余的幾個老輩畫家,也是軋時髦,涂抹一些光光滑滑的、大幅的著色明信片,長至丈余,遠看也像舞臺布景,近看毫無筆墨。倫倫的爸爸在黃賓虹畫展中見到我,大為親熱。這次在華東出品全國的展覽中,有二張油畫,二張國畫。國畫仍是野狐禪,徒有其貌,毫無精神,一味取巧,騙人眼目;畫的黃山峭壁,千千萬萬的線條,不過二三寸長的,也是敗筆,而且是瑣瑣碎碎連接起來的,毫無生命可言。藝術品是用無數“有生命力”的部分,構成一個一個有生命的總體。倘若拿描頭畫角的匠人功夫而欲求全體有生命,豈非南轅北轍?那天看了他的作品,我就斷定他這一輩子的藝術前途完全沒有希望了。我幾十年不見他的作品,原希望他多少有些進步,不料仍是老調。而且他的油畫比以前還退步,筆觸談不到,色彩也俗不可耐,而且俗到出乎意料。可見一個人弄藝術非真實、忠誠不可。他一生就缺少這兩點,可以嘴里說得天花亂墜,實際上從無虛懷若谷的謙德,更不肯下苦功研究。一九五四年十月二十二日晨昨天尚宗打電話來,約我們到他家去看作品,給他提些意見。話說得相當那個,不好意思拒絕。下午三時便同你媽媽一起去了。他最近參加華東美展落選的油畫《洛神》,和以前畫佛像、觀音等等是一類東西。面部既沒有莊嚴沉靜的表情(《觀音》),也沒有出塵絕俗的世外之態(《洛神》),而色彩又是既不強烈鮮明,也不深沉含蓄。顯得作者的思想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煙霧,作者的情緒只是渾渾沌沌的一片無名東西。我問:“你是否有宗教情緒,有佛教思想?”他說:“我只喜歡富麗的色彩,至于宗教的精神,我也曾從佛教畫中追尋他們的天堂……等等的觀念。”我說:“他們是先有了佛教思想,佛教情緒,然后求那種色彩來表達他們那種思想與情緒的。你現在卻是倒過來。而且你追求的只是色彩,而你的色彩又沒有感情的根源。受外來美術的影響是免不了的,但必須與一個人的思想感情結合。否則徒襲形貌,只是作別人的奴隸。佛教畫不是不可畫,而是要先有強烈、真誠的佛教感情,有佛教人生觀與宇宙觀。或者是自己有一套人生觀宇宙觀,覺得佛教美術的構圖與色彩恰好表達出自己的觀念情緒,借用人家的外形,這當然可以。倘若單從形與色方面去追求,未免舍本逐末,犯了形式主義的大毛病。何況即以現代歐洲畫派而論,純粹感官派的作品是有極強烈的刺激感官的力量的。自己沒有強烈的感情,如何教看的人被你的作品引起強烈的感情?自己胸中的境界倘若不美,人家看了你作品怎么會覺得美?你自以為追求富麗,結果畫面上根本沒有富麗,只有俗氣鄉氣;豈不說明你的情緒就是俗氣鄉氣?(當時我措辭沒有如此露骨。)惟其如此,你雖犯了形式主義的毛病,連形式主義的效果也絲毫產生不出來。”

我又說:“神話題材非不能畫,但第一,跟現在的環境距離太遠;第二,跟現在的年齡與學習階段也距離太遠。沒有認清現實而先鉆到神話中去,等于少年人醇酒婦人的自我麻醉,對前途是很危險的。學西洋畫的人第一步要訓練技巧,要多看外國作品,第三,要把外國作品忘得干干凈凈——這是一件很艱苦的工作——同時再追求自己的民族精神與自己的個性。”以尚宗的根基來說,至少要在人體花五年十年工夫才能畫理想的題材,而那時是否能成功,還要看他才具而定。后來又談了許多整個中國繪畫的將來問題,不再細述了。總之,我很感慨,學藝術的人完全沒有準確的指導。解放以前,上海、杭州、北京三個美術學校的教學各有特殊缺點,一個都沒有把藝術教育用心想過、研究過。解放以后,成天鬧思想改造,而沒有擊中思想問題的要害。許多有關根本的技術訓練與思想啟發,政治以外的思想啟發,不要說沒人提過,恐怕腦中連影子也沒有人有過。

學畫的人事實上比你們學音樂的人,在此時此地的環境中更苦悶。先是你們有唱片可聽,他們只有些印刷品可看;印刷品與原作的差別,和唱片與原演奏的差別,相去不可以道里計。其次你們是講解西洋人的著作(以演奏家論),他們是創造中國民族的藝術。你們即使弄作曲,因為音樂在中國是處女地,故可以自由發展;不比繪畫有一千多年的傳統壓在青年們精神上,縛手縛腳。你們不管怎樣無好先生指導,至少從小起有科學方法的訓練,每天數小時的指法練習給你們打根基;他們畫素描先在時間上遠不如你們的長,頂用功的學生也不過畫一二年基本素描,其次也沒有科學方法幫助。出了美術院就得“創作”,不創作就談不到有表現;而創作是解放以來整個文藝界,連中歐各國在內,都沒法找出路。(心理狀態與情緒尚未成熟,還沒到瓜熟蒂落、能自然而然找到適當的形象表現。)……你的比賽問題固然是重負,但無論如何要作一番思想準備。只要盡量以得失置之度外,就能心平氣和,精神肉體完全放松,只有如此才能希望有好成績。這種修養趁現在做起還來得及,倘若能常常想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名句,你一定會精神上放松得多。惟如此才能避免過度的勞頓與疲乏的感覺。最折磨人的不是腦力勞動,也不是體力勞動(那種疲乏很容易消除,休息一下就能恢復精力),而是操心〔worry〕!孩子,千萬聽我的話。

下工夫叫自己心理上松動,包管你有好成績。緊張對什么事都有弊無利。從現在起,到比賽,還有三個多月,只要憑“愚公移山”的意志,存著“我盡我心”的觀念;一緊張就馬上叫自己寬弛,對付你的精神要像對付你的手與指一樣,時時刻刻注意放松,我保證你明年有成功。這個心理衛生的功夫對你比練琴更重要,因為練琴的成績以心理的狀態為基礎,為主要條件!你要我們少為你操心,也只有盡量叫你放松。這些話你聽了一定贊成,也一定早想到的,但要緊的是實地做去,而且也要跟自己斗爭;斗爭的方式當然不是緊張,而是沖淡,而是多想想人生問題,宇宙問題,把個人看得渺小一些,那么自然會減少患得患失之心,結果身心反而舒泰,工作反而順利!平日你不能太忙。人家拉你出去,你事后要補足功課,這個對你精力是有妨礙的。還是以練琴的理由,多推辭幾次吧。要不緊張,就不宜于太忙;寧可空下來自己靜靜地想想,念一二首詩玩味一下。切勿一味重情,不好意思。工作時間不跟人出去,做成了習慣,也不會得罪人的。人生精力有限,誰都只有二十四小時;不是安排得嚴密,像你這樣要弄壞身體的,人家技巧不需苦練,比你閑,你得向他們婉轉說明。這一點上,你不妨常常想起我的榜樣,朋友們也并不怪怨我呀。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你為了俄國鋼琴家[],興奮得一晚睡不著覺;我們也常常為了些特殊的事而睡不著覺。神經銳敏的血統,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常常勸你盡量節制。那鋼琴家是和你同一種氣質的,有些話只能加增你的偏向。比如說每次練琴都要讓整個人的感情激動。我承認在某些romantic〔浪漫蒂克〕性格中,這是無可避免的;但“無可避免”并不一定就是藝術方面的理想;相反,有時反而是一個大累!為了藝術的修養,在heart〔感情〕過多的人還需要盡量自制。中國哲學的理想,佛教的理想,都是要能控制感情,而不是讓感情控制。假如你能掀動聽眾的感情,使他們如醉如狂,哭笑無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調度千軍萬馬的大將軍一樣不動聲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藝術與人生的最高境界。你該記得貝多芬的故事,有一回他彈完了琴,看見聽的人都流著淚,他哈哈大笑道:“嘿!你們都是傻子。”藝術是火,藝術家是不哭的。這當然不能一蹴即成,尤其是你,但不能不把這境界作為你終生努力的目標。羅曼·羅蘭心目中的大藝術家,也是這一派。

關于這一點,最近幾信我常與你提到,你認為怎樣?

我前晌對恩德說:“音樂主要是用你的腦子,把你朦朦朧朧的感情(對每一個樂曲,每一章,每一段的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確了,然后你的technic〔技巧〕自會跟蹤而來的。”你聽聽,這話不是和Richter〔李克忒〕說的一模一樣嗎?我很高興,我從一般藝術上了解的音樂問題,居然與專門音樂家的了解并無分別。

技巧與音樂的賓主關系,你我都是早已肯定了的,本無須逢人請教,再在你我之間討論不完,只因為你的技巧落后,存了一個自卑感,我連帶也為你操心;再加近兩年來國內為什么school〔學派〕,什么派別,鬧得惶惶然無所適從,所以不知不覺對這個問題特別重視起來。現在我深信這是一個魔障,凡是一天到晚鬧技巧的,就是藝術工匠而不是藝術家。一個人跳不出這一關,一輩子也休想夢見藝術!藝術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只注意手段的人,必然會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些有名的virtuoso〔演奏家,演奏能手〕也犯的這個毛病,不過程度高一些而已。

你到處的音樂會,據我推想,大概是各地的音樂團體或是交響樂隊來邀請的,因為十一月至明年四五月是歐洲各地的音樂節。你是個中國人,能在Chopin〔蕭邦〕的故國彈好Chopin〔蕭邦〕,所以他們更想要你去表演。你說我猜得對不對?

……

昨晚陪你媽媽去看了昆劇,比從前差多了。好幾出戲都被“戲改會”改得俗濫,帶著紹興戲的淺薄的感傷味兒和騙人眼目的花花綠綠的行頭。還有是太賣弄技巧(武生)。陳西禾也大為感慨,說這個才是“純技術觀點”。其實這種古董只是音樂博物館與戲劇博物館里的東西,非但不能改,而且不需要改。它只能給后人作參考,本身已沒有前途,改它干么?改得好也沒意思,何況是改得“點金成鐵”!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

你現在手頭沒有散文的書(指古文),《世說新語》大可一讀。日本人幾百年來都把它當做枕中秘寶。我常常緬懷兩晉六朝的文采風流,認為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高峰。

《人間詞話》,青年們讀得懂的太少了;肚里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詩,幾十首詞,讀此書也就無用。再說,目前的看法,王國維的美學是“唯心”的;在此俞平伯“大吃生活”之際,王國維也是受批判的對象。其實,唯心唯物不過是一物之兩面,何必這樣死拘!我個人認為中國有史以來,《人間詞話》是最好的文學批評。開發性靈,此書等于一把金鑰匙。一個人沒有性靈,光談理論,其不成為現代學究、當世腐儒、八股專家也鮮矣!為學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養氣節、胸襟、目光。“通”才能成為“大”,不大不博,便有坐井觀天的危險。我始終認為弄學問也好,弄藝術也好,頂要緊是humain[],要把一個“人”盡量發展,沒成為××家××家以前,先要學做人;否則那種××家無論如何高明也不會對人類有多大貢獻。這套話你從小聽膩了,再聽一遍恐怕更覺得煩了。

……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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