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傅雷談藝論學書簡(中小學生必讀叢書)
- 傅雷著 金梅編
- 4957字
- 2016-03-23 16:15:53
致傅聰
一九五四年二月二日(除夕)
昨晚七時一刻至八時五十分電臺廣播你在市]彈的四曲Chopin〔蕭邦〕,外加encore[3]的一支Polonaise〔波洛奈茲〕,效果甚好,就是低音部分模糊得很;琴聲太揚,像我第一天晚上到小禮堂空屋子里去聽的情形。以演奏而論,我覺得大體很好,一氣呵成,精神飽滿,細膩的地方非常細膩,tonecolour〔音色〕變化的確很多。我們聽了都很高興,很感動。好孩子,我真該夸獎你幾句才好?;叵胛逡荒晁脑聞倧睦ッ骰販臅r期,你真是從低洼中到了半山腰了。希望你從此注意整個的修養,將來一定能攀登峰頂。從你的錄音中清清楚楚感覺到你一切都成熟多了,尤其是我盼望了多少年的你的意志,終于抬頭了。我真高興,這一點我看得比什么都重。你能掌握整個的樂曲。
是對藝術加強深度,也就是你的藝術靈魂更堅強更廣闊,也就是你整個的人格和心胸擴大了。孩子,我要重復Bronstein勃隆斯丹信中的一句話,就是我為了你而感到驕傲!
……
一九五四年三月二十四日上午
在公共團體中,趕任務而妨礙正常學習是免不了的,這一點我早料到。一切只有你自己用堅定的意志和立場,向領導婉轉而有力的去爭取。否則出國的準備又能做到多少呢?——特別是樂理方面,我一直放心不下。從今以后,處處都要靠你個人的毅力、信念與意志——實踐的意志……另外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就是我一生任何時期,鬧戀愛最熱烈的時候,也沒有忘卻對學問的忠誠。學問第一,藝術第一,真理第一——愛情第二,這是我至此為止沒有變過的原則。你的情形與我不同:少年得志,更要想到“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更要戰戰兢兢,不負國人對你的期望。你對政府的感激,只有用行動來表現才算是真正的感激!我想你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是Bach〔巴赫〕、Beethoven〔貝多芬〕、Chopin〔蕭邦〕等等第一,愛人第二。既然如此,你目前所能支配的精力與時間,只能貢獻給你第一個偶像,還輪不到第二個神明。你說是不是?可惜你沒有早學好寫作的技術,否則過剩的感情就可用寫作(樂曲)來發泄,一個藝術家必須能把自己的感情“升華”,才能于人有益。我決不是看了來信,夸張你的苦悶,因而著急;但我知道你多少是有苦悶的,我隨便和你談談,也許能幫助你廓清一些心情。
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日
孩子:接十七日信,很高興你又過了一關。人生的苦難,theme〔主題〕不過是這幾個,其余只是variations〔變奏曲〕而已。愛情的苦汁早嘗,壯年中年時代可以比較冷靜。古語說得好,塞翁失馬,未始非福。你比一般青年經歷人事都更早,所以成熟也早。這一回痛苦的經驗,大概又使你靈智的長成進了一步。你對藝術的領會又可深入一步。我祝賀你有跟自己斗爭的勇氣。一個又一個的筋斗栽過去,只要爬得起來,一定會逐漸攀上高峰,超脫在小我之上。辛酸的眼淚是培養你心靈的酒漿。不經歷尖銳的痛苦的人,不會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所以孩子,我很高興你這種蛻變的過程,但愿你將來比我對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對人類有更熱烈的愛,對藝術有更誠摯的信心!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不會辜負我的期望。
我對于你的學習(出國以前的)始終主張減少練琴時間,俄文也勿太緊張;倒是樂理要加緊準備。我預言你出國以后兩年之內,一定要深感這方面的欠缺。故出去以前要盡量爭取基本常識。
三四月在北京是最美的季節(除了秋天之外);丁香想已開罷,接著是牡丹盛放。有空不妨上中山公園玩玩。中國的古代文物當然是迷人的,我也常常緬懷古都,不勝留戀呢。
……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七日深夜
你車上的信寫得很有趣,可見只要有實情、實事,不會寫不好信。你說到李、杜的分別,的確如此。寫實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樣,有長處也有短處。短處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靈動的韻致。但杜也有極渾成的詩,例如“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那首,胸襟意境都與李白相仿佛。還有《夢李白》《天末懷李白》幾首,也是纏綿悱惻,至情至性,非常動人的。但比起蘇、李的離別詩來,似乎還缺少一些渾厚古樸。這是時代使然,無法可想的。漢魏人的胸懷比較更近原始,味道濃;蒼茫一片,千古之下,猶令人緬想不已。杜甫有許多田園詩,雖然受淵明影響,但比較之下,似乎也“隔”(王國維語)了一層。回過來說:寫實可學,浪漫蒂克不可學;故杜可學,李不可學;國人談詩的尊杜的多于尊李的,也是這個緣故。而且究竟像太白那樣的天縱之才不多,共鳴的人也少。所謂曲高和寡也。同時,積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隨便瞻仰。
詞人中蘇、辛確是宋代兩大家,也是我最喜歡的。蘇的詞頗有些詠田園的,那就比杜的田園詩灑脫自然了。此外,歐陽永叔的溫厚蘊藉也極可喜,五代的馮延巳也極多佳句,但因人品關系,我不免對他有些成見。
……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八日夜
上星期我替敏講《長恨歌》與《琵琶行》,覺得大有妙處。白居易對音節與情緒的關系悟得很深。凡是轉到傷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聲韻。《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斷音〕,像琵琶的聲音極切;而“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幾句,等于一個長的pause〔休止〕。“銀瓶……水漿迸”兩句,又是突然的attack〔明確起音〕,聲勢雄壯。至于《長恨歌》,那氣息的超脫,寫情的不落凡俗,處處不脫帝皇的nobleness〔雍容氣派〕,更是千古奇筆??吹臅r候可以有幾種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敘事的起伏轉折;二是看情緒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潛,忽而飄逸;三是體會全詩音節與韻的變化。再從總的方面看,把悲劇送到仙界上去,更顯得那段羅曼史的綺麗清新,而仍富于人間味(如太真對道士說的一番話)。還有白居易寫動作的手腕也是了不起:“侍兒扶起嬌無力”,“君王掩面救不得”,“九華帳里夢魂驚”幾段,都是何等生動!“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寫帝王逃難自有帝王氣概。“翠華搖搖行復止”,又是多鮮明的圖畫!最后還有一點妙處:全詩寫得如此婉轉細膩,卻仍不失其雍容華貴,沒有半點纖巧之?。?細膩與纖巧大不同)明明是悲劇,而寫得不過分的哭哭啼啼,多么中庸有度,這是浪漫蒂克兼有古典美的絕妙典型。
一九五四年八月十一日午前
你的生活我想象得出,好比一九二九年我在瑞士。但你更幸運,有良師益友為伴,有你的音樂做你崇拜的對象。我二十一歲在瑞士正患著青春期的、浪漫蒂克的憂郁病:悲觀、厭世、彷徨、煩悶、無聊;我在《貝多芬傳》譯序中說的就是指那個時期。孩子,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悶,都提前幾年,早在國內度過,所以你現在更能夠定下心神,發憤為學;不至于像我當年蹉跎歲月,到如今后悔無及。
你的彈琴成績,叫我們非常高興。對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只要同時分析一下弱點,把別人沒說出而自己感覺到的短處也一齊告訴我們。把人家的贊美報告我們,是你對我們最大的安慰;但同時必須深深地檢討自己的缺陷。這樣,你寫的信就不會顯得過火;而且這種自我批判的功夫也好比一面鏡子,對你有很大幫助。把自己的思想寫下來(不管在信中或是用別的方式),比著光在腦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寫下來需要正確精密的思想,所以寫在紙上的自我檢討,格外深刻,對自己也印象深刻。你覺得我這段話對不對?
我對你這次來信還有一個很深的感想,便是你的感覺性極強、極快。這是你的特長,也是你的缺點。你去年一到波蘭,彈Chopin〔蕭邦〕的style〔風格〕立刻變了,回國后卻保持不住,這一回一到波蘭又變了。這證明你的感受力極快。但是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長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去年時期短促,固然不足為定論。但你至少得承認,你的不容易“牢固執著”是事實。我現在特別提醒你,希望你時時警惕,對于你新感受的東西不要讓它浮在感受的表面;而要仔細分析,究竟新感受的東西,和你原來的觀念、情緒、表達方式有何不同。這是需要冷靜而強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希望你常常用這個步驟來“鞏固”你很快得來的新東西(不管是技術還是表達)。長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風格可以趨于穩定、成熟(當然所謂穩定不是刻板化、公式化),而且你一般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鍛煉。孩子!記住這些!深深地記?。∵€要實地做去!這些話我相信只有我能告訴你。
還要補充幾句:彈琴不能徒恃sensation〔感覺〕,sensibility〔感受,敏感〕。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變。從這兩方面得來的,必要經過理性的整理、歸納,才能深深地化入自己的心靈,成為你個性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當然,你在波蘭幾年住下來,熏陶的結果,多少也(自然而然的)會把握住精華。但倘若你事前有了思想準備,特別在智力方面多下工夫,那末你將來的收獲一定更大更豐富,基礎也更穩固。再說得明白些:藝術家天生敏感,換一個地方,換一批群眾,換一種精神氣氛,不知不覺會改變自己的氣質與表達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靈中最優秀最特殊的部分,從人家那兒學來的精華,都要緊緊抓住,深深地種在自己性格里,無論何時何地這一部分始終不變。這樣你才能把獨有的特點培養得厚實。
你記住一句話:青年人最容易給人一個“忘恩負義”的印象。其實他是眼睛望著前面,饑渴一般地忙著吸收新東西,并不一定是“忘恩負義”;但懂得這心理的人很少。你千萬不要讓人誤會。
一九五四年九月四日
你的批評精神越來越強,沒有被人捧得“忘其所以”,我真快活!你說的腦與心的話,尤其使我安慰。你有這樣的了解,才顯出你真正的進步。一到波蘭,遇到一個如此嚴格、冷靜、著重小節和分析曲體的老師,真是太幸運了。經過他的鍛煉,你除了熱情澎湃以外,更有個鋼鐵般的骨骼,使人覺得又熱烈又莊嚴,又有感情又有理智,給人家的力量更深更強!我祝賀你,孩子,我相信你早晚會走到這條路上:過了幾年,你的修養一定能夠使你的brain〔理智〕與heart〔感情〕保持平衡。你的性靈越發掘越深厚、越豐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細,兩樣湊在一處,必有更廣大的聽眾與批評家會欣賞你。孩子,我真替你快活。
你此次上臺緊張,據我分析,還不在于場面太嚴肅,——去年在羅京比賽不是一樣嚴肅得可怕嗎?主要是沒先試琴,一上去聽見tone〔聲音〕大,已自嚇了一跳,touch〔觸鍵〕不平均,又嚇了一跳,pedal〔踏板〕不好,再嚇了一跳。這三個刺激是你二十日上臺緊張的最大原因。你說是不是?所以今后你切須牢記,除非是上臺比賽,誰也不能先去摸琴,否則無論在私人家或在同學演奏會中,都得先試試touch〔觸鍵〕與peda〔踏板〕。我相信下一回你決不會再nervous〔緊張〕的。
……
要是你看我的信,總覺得有教訓意味,仿佛父親老做牧師似的,或者我的一套言論,你從小聽得太熟,耳朵起了繭,那末希望你從感情出發,體會我的苦心;同時更要想到:只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訓,不管出之于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于熟人生人,都得接受。別因為是聽膩了的,而無動于衷,當做耳邊風!你別忘了:你從小到現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國獨一無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哪個人教育一個年輕的藝術學生,除了藝術以外,再加上這么多的道德的?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來播的種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開花結果——我指的是一個德藝俱備,人格卓越的藝術家!
你的隨和脾氣多少得改掉一些。對外國人比較容易,有時不妨直說:我有事,或者我要寫家信。藝術家特別需要冥思默想。老在人堆里(你自己已經心煩了),會缺少反省的機會;思想、感覺、感情也不能好好的整理、歸納。
……
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一日晨
……華東美協為黃賓虹辦了一個個人展覽會,昨日下午舉行開幕式,兼帶座談。我去了,畫是非常好。一百多件近作,雖然色調濃黑,但是渾厚深沉得很,而且好些作品遠看很細致,近看則筆頭仍很粗。這種技術才是上品!我被賴少其(美協主席)逼得沒法,座談會上也講了話。大概是:(1)西畫與中畫,近代已發展到同一條路上;(2)中畫家的技術根基應向西畫家學,如寫生、寫石膏等等;(3)中西畫家應互相觀摩、學習;(4)任何部門的藝術家都應對旁的藝術感到興趣。發言的人一大半是頌揚作者,我覺得這不是座談的意義。頌揚話太多了,聽來真討厭。
開會之前,昨天上午八點半,黃老先生就來我家。昨天在會場中遇見許多國畫界的老朋友,如賀天健、劉海粟等,他們都說,黃先生常常向他們提到我,認為我是他平生一大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