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寨主之既為寨主,與往昔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他仿照歷代山大王的樣子,在山寨建起一套專供自己和心腹頭目作威作福的規矩。作為一個臉上被刺了字、終生難以解脫的人,朱寨主求的只是一個自在享樂。想搶劫了,帶著弟兄們下山就走;想打仗了,找一個對手殺一個稀里糊涂就溜;想解饞了,老虎身上的蚤子、仙鶴冠子上的灰兒也得給我端上來;想解悶了,抓幾個人砍斷腳筋脖骨聽他們嚎去;想女人了,嫂子弟妹子小姑子小姨子兒媳婦照樣侍寢——這一條他確是跟朱晃朱太祖學來的;想哭想笑了,滿山寨就來他個鬼哭狼嚎;想……人生在世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想什么有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樂樂呵呵、滋滋味味,這不跟逛泰山上了玉皇頂最高的那塊石頭,尖上冒尖了嗎?
幾年里朱寨主都是這樣想、這樣過的,過得悠哉悠哉,悠悠哉哉。
轉變是從抓到那個叫花子開始的。本來對這種人一向是嘍羅們把刀一抹也就算了。理由很簡單,那些人活著也是遭罪,不如讓弟兄們開開心的了。偏偏那家伙說是有要事專程來求見寨主的,嘍羅們才免了那一刀。本來朱寨主一向只管升遷獎罰、打仗搶劫、酒財女色三件事,求見一類的事兒一向是由三頭目四頭目處置的;求見得有理由或者說對山寨和弟兄們有好處還好辦,求見得沒理由或者說對山寨和弟兄們沒好處,也只有把刀一抹了事。偏偏那家伙聲稱自己是奉了太上老君之命,專門來輔佐朱寨主的天師,三頭目四頭目這才又免了那一刀。朱寨主聽過稟報倒不覺一樂:老子干的就是殺人放火搶劫投毒綁票強奸的勾當,倒也用得上太上老君操心和哪個狗屁“天師”輔佐不成?但那終究引起了他的興趣,罵一聲:“媽拉個狗臭蛋的!老子倒是要見上一見,看他能輔佐老子個球蛋不能!”把個叫花子就揪到面前了。
那叫花子名曰叫花子,實則衣衫有些破舊而已,氣度儀態自非尋常。朱寨主是在梁太祖面前干過幾年的,這一點還看得出來。但他絲毫不為所動,面色一沉,冷得結得起幾尺厚的冰來。
來人倒是坦然,一揖到地說:“大王在上,本天師是專意前來給大王道喜的。”
開口一聲“大王”把朱寨主叫了一怔,但想想也就平淡了:寨主就是山大王,山大王就是寨主,小嘴甜甜必是求人,老子才不聽那一套來。
“老子平白無故道的么個喜來!可是昨晚又摟了一個小新媳婦兒不是?”
朱寨主與一伙心腹頭目,嫌黃花姑娘太嫩、沒味道,經常把搶人家的小新媳婦和摟小新媳婦的多少,作為相互比賽、炫耀,甚至是立功、晉升的條件,這是山寨中人所皆知的事兒。朱寨主的話引起了一片哄堂大笑。
笑過,朱寨主把臉重新一板,道:“既是報喜不知可有禮物?”
朱寨主規矩,登門不帶厚禮者,管你是親娘老子、王侯公卿,捅他一身窟窿拉倒。嘍羅們見來人只差光著屁股,又見問到這上面來了,知道頭領有意要開殺戒,把手里的刀槍劍斧先自舞扎擺弄起來。
“禮物自是有,單看大王識貨不識貨了。”
“不識貨?哈哈!老子天大的字不識一個,倒是偏巧識得珠寶玉翠!”
“大王請看這是什么?”
“……筆?一只破毛筆?”
“不!這是畫日筆,是只有皇上才能用的畫日筆!”
“嗯哼?……”
“大唐皇上每日用畫日筆描繪天地,才有大唐王朝200多年江山。本天師給大王一次帶來30支,不知可否算是重禮?”
這確把朱寨主及手下一班莽夫問住了。打從建山寨起,不,打從娘胎里爬出來起,未曾有誰聽說過這樣的禮物,是輕是重確是無從說起。
還是朱寨主覺出些道眼,連連地咂著嘴兒:
“你這意思是說……”
“古人言:將相寧有種乎?今人道:當世天子,兵強馬壯者則為之耳!”
“嗯哼!……”
“大王聽我幾句話:大唐王朝今已不存,各藩鎮和沙陀軍閥各自為王……”
來人頭頭是道。他姓徐名兆,原本是唐朝的一位小吏,因為粗知一點陰陽易理、批算之法,愿意為人指點身前身后的一些事兒,被戲稱之為“兆天師”。唐朝敗亡后,他有心自圖發達,先是投靠李存勖,后來投靠石敬塘、劉知遠,都沒得到重用。于是干脆投靠山大王,做起草頭軍師的夢來。他的第一個目標,是要鼓動起朱寨主出山“稱王”的心思;有了這,后面的一切文章就都好做了。
人生在世,除了那些臭豬死狗一類的東西,哪個是不愿意稱王為帝的?別的不說,單是那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也足以讓人心動神搖的呢。朱寨主自命亂世英雄,又親眼見過梁太祖的那般威風奢華,豈有例外的道理?只是地小力弱,手下全是一伙酒色犬馬之徒,更加自己臉上又被刺了那么一個……
“本天師五年前夜觀天象,見一顆好亮好亮的星宿墜落到這石龍山中來了,就知道是一位帝王在這兒隱下了。前天午時,見那顆星宿又從山中升到天上去了,噌噌噌,跟顆太陽似的,亮得耀眼,正應了帝王出山的瑞象。石龍山方圓百里,大王是獨一無二的英雄,那星宿應的不是大王會是哪個?這是其一。其二,當年本天師出徒之時,太上老君曾送我一句秘言:大唐亡后唐興,北唐由你保太平。如今大唐已亡后唐已興,豈不是你我再開北唐的時候?這其三,圣人云:天之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干脆我冒膽明說了吧,大王額上的那個朱字,應的也正是一個帝王之相:朱者赤也,赤者,大紅大紫之謂也;那大紅大紫標在額頭上,除非帝王誰人能有此等福相?……”
兆天師云遮霧罩的一番話把朱天王說了個云遮霧罩,不過意思他還是明白的。那就是:他天生是個當皇帝的命,現在是該出山應命的時候了。尤其使他大受鼓舞的是,他多年耿耿于懷的那額頭上的刺字,原來竟然也是帝王的命相。這真是再合意不過的解釋了。當年在太祖面前得一個賜姓、爭一個刺字容易嗎?那不是吉相、福相才是怪事!嗚哈!要是早幾年聽到這番話,老子或許……
朱寨主雙手接過30支畫日大筆,成了朱天王;兆天師也如愿以償當上了天王的天師。國號是既定的——北唐。幾位頭領、大小嘍羅也都成了將軍、都尉。石龍山內歡躍喜慶,只等起事的那一天到來了。
兆天師說,為保起事萬無一失、北唐王朝興旺發達,需建一座“百女營”。所謂“百女營”,就是要選100名未婚的美貌少女,穿上100種式樣100種顏色的服飾服裝,待正式舉事時,在特建的神臺上排列出一個象征帝業的“王”字圖形,然后舉火升天。事關王位和王朝興敗,朱天王和一班將領焉有遲疑之理?經過一番搜、搶、掠、奪,99女已齊,缺下的只有一名帶營統領的“女旗”了。
這“女旗”關乎“百女營”的優劣高下,非同小可,條件自然也就苛刻得厲害。少女,年方二八,大不得小不得,這是其一;其二,未婚,必須是處女,未曾被男人沾過身的,沾過身就要壞了大事;還有一條就是非得仙態玉貌不可,否則升天之后上蒼不悅,帝王之業也就難說了。這三條確乎難住了朱天王,而起事的吉日日益臨近,為保成功,他不得不貼出黃榜,懸出了黃金千兩的賞格。銅栓村里一位了知羅絲底細的鄰居被重賞買動,那天悄然揭了黃榜。于是,朱天王、兆天師親率兵馬,直奔圣樹屯而來。
行動盡管迅速秘密,大兵抵達之前還是被泄露出來——因為問路,一位士兵無意中露了底兒,而被問的人,又故意讓那隊人馬兜了幾個圈子。消息驚動了羅絲、銅栓兩戶人家,也驚動了圣樹屯的老老少少。那豬屎腸子——朱天王的大名是無人不知的,那是個五臟六腑全用豬屎狗尿泡過的禽獸,羅絲一旦落到他的手里,結果是用不著猜測的;何況“百女營”的事兒,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人心惶惶。
羅絲、銅栓陷入絕境。唯一的出路是逃,可逃到哪兒脫得了豬屎腸子的掌心兒?鬧不好,兩戶人家也得落下個滅族絕根、天塌地陷的大禍。
哭,哭,羅絲哭,銅栓哭,羅絲、銅栓的父母哭,兄弟姐妹們哭。
村里的人,包括那些恨不能把羅絲生吞活剝了的女人們,也覺出了事情的嚴重。也只是在這時候,人們,尤其是那些女人們,才覺出了羅絲這孩子是何等的可愛而又可憐。人們不約而同地聚集街頭,拎著耳朵、提著嗓子,把心火煽得又急又旺。
總得想個辦法!無論如何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
可辦法,辦法在哪兒呢?
“剛才是誰說,豬屎腸子要的是沒沾過男人身的女孩兒來的?”棘子問。
“那還有錯?黃榜上寫著,先一會兒那個問路的家伙也是這么說的。”
“那我看只有這個法兒了,”棘子到底比別人多活了幾年,“讓他兩個人立馬成婚!”
“哎——這立馬成婚怎么就能……”
“這你就不用管啦!”棘子媳婦聽出了門道,對棘子和幾個老頭說:“這個法兒中!你們趕緊去找,得立馬成事兒!別忘了找個白布單子,把那紅給留下來!一會兒豬屎腸子那伙人來了,俺們幾個老太婆也好……快去,快去呀!”
棘子和幾個老頭前面走了,棘子媳婦還是放心不下,一面吩咐兩個兒子帶人去找紅紙、燈籠,趕緊把羅絲門前掛上彩,一面顛著小腳也進了羅絲家的門檻兒。
主意已經說過,兩家父母都覺得是個實在沒有法兒的法兒。銅栓面有難色,總算沒有吭聲。羅絲哭哭啼啼,人們也管不了她那些了,把一間屋騰出來,鋪一床干凈褥子干凈單子,把銅栓叫進去,然后幾個人勸著說著把羅絲向里面一推,把屋門從外面一關也就算是完事了。16歲說不上大也說不上小,男女的事兒不用人說也懂得不少了。如今的那些小姑娘小伙子們,把這種事兒看得輕輕巧巧,湊到一起只要得了機會,當不了就要嘗嘗鮮解解饑渴什么的。羅絲、銅栓是說定的夫妻,雖說沒到洞房花燭的日子,那男歡女愛也不過是早一時晚一時的事兒;何況那關系的是救難救命的大事件,任誰也說不出半句閑話來的。因此門被關上,里面一陣抽抽搭搭之后沒了聲音,眾人以為事成了,不覺暗暗慶幸起來。可也就在這時,屋里傳出一陣噼里啪啦摔盆砸罐的聲音,接著門被猛地拉開了,羅絲披頭散發呼天號地,捂著半邊衣襟沖了出來。眾人知道不好,羅絲的母親和棘子媳婦幾個女人,趕忙上去抱住羅絲,又是喝斥又是訓導。那邊棘子和幾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也把可憐巴巴的銅栓叫到一邊嘀嘀咕咕地訓導傳授了一通,好歹才算是把兩人重新推進屋里。
門又一次被關死了,這一次也許因為勸導傳授的結果,哭聲停止了,噼里啪啦的聲音沒有了,屋里出現了難得的安靜。估計該是兩情相悅、出神入化的時候了,羅絲的父母,跟隨兒子一起來的銅栓的舉人父親,臉上不由地露出了幾絲欣慰。情況萬分緊急,分分秒秒關乎的都是兩個人、兩家人的存亡安危,否則他們說什么也不會讓自己的嬌兒玉女為這樣的難、受這樣的委屈啊。可眼下,他們又能期望什么呢?他們全部的期望加到一起,也無非是盼著羅絲、銅栓能夠快快完事,快快把那“紅”給……
快!快!越快越好……正當兩家父母和棘子媳婦等人千顧百盼、心急火燎時,屋門又一次開了。出現在眾人面前的不是小夫妻含羞忍笑的嬌容,不是羅絲,而是銅栓。他光赤著身子,全然顧不得羞愧躲避,邊喊著邊沖出門:
“不好啦!不好啦!羅絲她……她——”
喊聲使羅絲的父母和棘子媳婦不顧一切地沖進屋,出現在他們面前的羅絲直挺挺地、雕塑似地站立在屋子中央,一把明光锃亮的蠶刀端端正正對準著心窩,那臉上和眼睛里流露出的除了決絕只有決絕。
“羅絲!我的好羅絲!……媽不逼你!不逼你!……媽求求你啦!求求你啦!……”羅絲的母親慌了父親慌了,棘子、棘子媳婦和那伙出謀劃策的老人們也慌了。人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剛烈、純潔的女孩子。面對這樣的女孩子,除了敬服、嘆服,還能怎樣呢?
那位親自登門為兒子求婚,又親眼看到面前發生的一切的舉人老爺,把臉一沉,朝隨來的幾個大漢使過一個眼色,幾位大漢立時上前把銅栓用衣服一裹,架出屋門,架上一輛馬車,一陣揚鞭催馬跑得無影無蹤了。
也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了豬屎腸子進村的消息。
“孩子,快跑吧!快上山吧!可千萬千萬別讓豬屎腸子抓著呀!……”棘子、棘子媳婦,死推硬拉,拽開了哭得昏天黑地的羅絲的父母,催促著、目送著羅絲消失到駝來峰的密林里了。
朱天王撲了空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第一天,他點了羅絲父母的天燈,封起了20里之內的所有山口村口路口。第二天,他割了棘子、棘子媳婦等幾個公然出面撒謊作證,說羅絲已經成過婚、被男人沾過了身的老人的舌頭,并揚言要毀了圣樹屯。第三天……
第三天正是預定起事的吉日。朱天王眼珠子都紅了,傳令調集所有人馬搜山,說是搜不出羅絲就要把將士們統統處死。
“大王這是何必呢?”兆天師恣恣悠悠地搖起鵝毛扇,“今天是吉日,是百女營升天的日子,那升天不就是一把火嗎,嗯?這火么,這邊燒那邊燒,關系不大的么!”
“嗯哼哼哼哼哼!有你天師這句話么事不結了?放火燒山!放火燒山!”
于是便放起火來,燒起山來。
火是環著山腳同時放起的。起初山林潮濕又沒有風,火勢不旺、火苗不猛。燒過兩個時辰,山林被烘熱烤干了,空氣被烘熱烤干了;烘熱烤干的空氣很快被攪動成風流風旋;而風流風旋一旦形成,立時成了助紂為虐的惡棍:極力地挑撥著、撩逗著、驅趕著,使火勢拼命地變強變旺,使火苗拼命地延伸拔高。又燒過不到兩個時辰,大火已經成了張牙舞爪的巨魔,噴著洶涌的濃煙,呼嘯著、吶喊著,以巨濤般的、嚇人的聲勢,從四面八方伸向天空,從四面八方向駝來峰腹地包抄而去。
大火燒焦了山林山石,也燒焦了人們的心:羅絲!你這天上人間的靈鳥!你在哪里?你能生出雙翅飛出這駝來峰、飛出這火海的重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