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靈說死罪死罪,下臣得蒙皇上厚恩,粉身糜頂難報萬一,功且不敢夸耀一句,哪里會有嫌棄封賞太薄的道理。
皇帝說既是這樣,今天的封賞是再也不能推拒了。再推拒就是藐視寡人,就要降罪了。
羅靈說,既是如此,下臣單有一事懇請皇上恩準。如不蒙恩準,下臣是甘愿領罪也不敢從命的。
皇上說,愛卿有什么事寡人應承也就是了。
羅靈說下臣一介山野村夫,能有今日,除了皇上的恩德,仰仗的全是駝來峰和老白果樹的靈光紫氣。皇上屢次封賞下臣屢次謝絕,實在是因為不敢貪天之功的緣故。今日皇上如執意封賞,下臣只請皇上封賞駝來峰和老白果樹。倘使故鄉靈苗得蒙圣光普照,下臣之愿足矣。
朝廷大臣寸功不取,卻要封賞故鄉山水,這可算是前無古人的奇事,但皇帝思忖了思忖還是應允了。于是,駝來峰先被尊為大宋王朝十大“圣地”之一,隨之,毀于大火的金羊廟由朝廷派員重新進行了修建。只是因為皇上信奉沙門,重建時廟中增加了幾位佛家子弟,土生土長的方老被外請的高僧取代了。但廟中祭祀的仍然是金羊;由于金羊曾在昆侖山中修煉多年,昆侖山與天竺之國一脈相承,金羊無形中也被披上了一層佛陀之光。
那是重建的金羊廟落成和牧羊人的亡靈過三周年的日子。消息早早就從京城傳來,說是羅宰相要親自帶著皇上的封誥返回故園。故園的官吏百姓因此也早早就做好了迎接皇上封誥、迎接羅宰相榮歸的準備。那真是千載難逢的喜慶時刻,州、府、縣的官員們冠袍齊整、森森列隊,迎出不下二十幾里;圣樹屯、駝來峰周遭成千上萬的百姓,自發地穿起紫衣,頂起花環,打起鑼鼓,跳起秧歌;那情那景,使不知經過多少大場面的羅宰相,也禁不住把兩汪淚水噙在眶里,久久不忍抹下。
第一天是祭祖拜靈。按照誥命,牧羊人得以享受國戚之禮,羅絲被賜予一品命婦之尊。牧羊人的墓被重新修過了;駝來峰上那座焚于大火的閣樓也因此得到了重建:那已經遠不是當年看山人的閣樓,而是一座精巧典雅的紀念性建筑了。羅宰相與幾位兄妹攙扶著他們的母親——當年的小新媳婦兒、如今的干瘦干瘦的小老太太,依次焚香禮拜、歌恩頌德。那些州、府、縣的地方官員們只有畢恭畢敬隨后而行的份兒,一口大氣也不敢多喘。第二天金羊廟開山門、老樹王封禪大典,地方官員們的能耐就顯示出來了。燈籠花紅、彩旗錦帶、鑼鼓鞭炮、人山人海……金羊廟匾額出自羅宰相之手,“天下樹王第一”六個濃墨金字則是皇上的御筆。其他,如頌詞贈詩、書畫碑刻一類,則琳琳瑯瑯數不勝數,不是出自皇親國舅、文臣武將之手,就是詩畫名家、金石高手的杰作。
高潮是在為老白果樹披紅結彩上。按照封誥,老白果樹被授予“天下樹王第一”的稱號,準予披紅掛彩百年,以示榮耀尊崇。當“天下樹王第一”的金匾當空懸起,當震耳欲聾的鑼鼓驟然剎住,歡呼雀躍的人群斂聲息氣、齊刷刷跪了滿山遍野,羅宰相一步一拜來到老白果樹下,雙手輕輕地拉動了一條紫色金線。于是,十幾條五彩綢帶云霞似地凌空飄落,頃刻之間把一棵傲然挺拔、飽經風霜的老白果樹,打扮得花枝招展、金碧輝煌。
老白果樹向天而歌,舞影婆娑;滿山的松柏、槐楊、花草向天而歌,舞影婆娑;遍野的獾、兔、虎、雀和眾多生靈向天而歌,舞影婆娑……
淚水灑了一地,鮮花撒了一地,榮耀和自豪灑了、撒了一地。那淚水、鮮花、榮耀、自豪刻進了人們的記憶,融進了人們的血液,一代又一代地延續繁生,以至時止20世紀末葉,在圣樹屯的那個有名的“瞎話簍子”的“瞎話”里,人們還能耳聞目睹般地感受到當年的那股感人肺腑的氣息。
那一夜羊角號響了一個通宵。那光彩奪目的錦云、歡樂熱烈的號角,使羅宰相和成千上萬的官員百姓,如登春臺如沐春雨。那一年,人丁出奇的興旺,草木、稼禾、五畜、魚鳥……出奇的繁茂繁盛。老白果樹的花開得也出奇的多、出奇的香。花香傳出幾千里,一直傳進了開封城,傳進了宰相府和皇宮。羅宰相和皇上,還特意把一班文人學士召集到龍庭后院,舉辦了一次空前絕后的“千里品香會”。
羅宰相的新政,從一開始就遭到了相當一部分豪強官吏的反對,隨著新政的深入,朝廷大員們的切身利益也受到威脅時,右宰相和原本支持羅靈的一班官界朋友,也站到反對的立場上了。他們四處串通,收集罪證,大加攻伐。原本性情懦弱、對新政時而積極時而消沉的皇上擔心出亂子,日益采取退縮姿態;一向視新政為洪水猛獸的徐太后乘機發難,使新政連連受挫,成果日漸喪失。羅靈心力交瘁,自覺回天無力,只好上書請退。皇上順水推舟,改任右宰相擔任左相,總攬朝綱。新左相上任不幾天,便廢除了羅靈苦心經營多年的各項政策。于是,豪富官宦彈冠相慶,百姓社稷重陷困境。羅靈悲憤不已,斷然謝絕一切“恩寵”,重返故籍,做了金羊廟主持海玉和尚的門客。
佛教自漢代傳入中國,短短幾百年已成為中國第一大教。海玉和尚本是南宗高僧,那年羅宰相出巡時與他有過一次徹夜長談,金羊廟重建時就被特意請來了。他精于佛法、通達世情,把金羊廟治理得井然有序;閑暇時則以詩詞唱和、書畫互贈為樂。詩詞唱和、書畫互贈,奧妙樂趣全在“唱和”、“互贈”上,小小一座金羊廟里哪兒來的對手?羅靈返鄉,可說正應了他的心愿。
按照海玉和尚的意思,羅靈只管做為金羊廟的貴賓住下去就是。羅靈不肯,為了表示與塵世斷絕的決心,那一日點起一把火,當著海玉和尚和廟內眾僧的面兒,把滿頭的白發黑發一忽隆燒了一個精光。使海玉和尚大為驚駭,感佩之余,這才不得不為他換了一身僧衣。
沙門之內原本清凈,羅靈又謝絕一切應酬,每日念念經拜拜佛之外,就是與海玉和尚口吟筆耕、披剖切磋。幾年下來,詩文書畫無形中融進了兩人的日思夜夢、血液肌髓,成了滋潤兩人心田性命的雨露。藝海無邊,兩人過去雖也通曉一二,終是岸邊觀潮,難得領略浪里風光、水底滋味。此時專心無二,窮博盡覽,探幽求微,才真正品出了那種海闊天空、曲婉綺麗的意趣。
“世間如此之大,藝海如此之深,師文習藝的人如此之多,其中珠寶玉翠如此之豐饒,竟然找不到一部論述藝文原理的著作,實在讓人惋惜。”一次晚間閑步,來到老白果樹下時,羅靈發著感慨。
“是啊,倘若能有這樣一部縱論詩文書畫之善惡、美丑、高下及其來由、根據的書,你我就大可不必走這么多彎路苦路咯。”海玉和尚也深有同感。
“不過依我看也未必就是壞事。慧能祖師有句名言,老宰相還記得否: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無佛心,向何處求佛?”
“唔……記得倒是記得,只是這可不同于作幾首詩畫幾幅畫,只怕羅靈力小才微,徒勞無益呢。”
“豈有此理!以進士翰林之才、一代名相之身,說出這等話來,日后別人哪個再有這種心思,豈不得割了舌頭去?”
“唔……法師言重了,言重了。……”
盡管羅靈沒有明言應承,從那天起,他確是把主要心思用到了著述上。老樹遺精古廟生華,佛光燈影一伴就是6年,一部洋洋30余萬言的《詩心藝韻》手稿終于交到海玉和尚手里。海玉和尚視若經典,精心揣摩珍藏,終于在羅靈仙逝7年后,使之得以面世。而一面世,就受到朝野稱頌,被視為文壇上的千古絕筆;以至代代相傳,不絕如斯,羅靈當年住過的小屋和死后留下的墓地,也成了駝來峰和老白果樹下的一處圣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