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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輾轉出國路(5)

說到猶太人,我必須講一講當時猶太人在德國的處境,順便講一講法西斯統治的情況。法西斯頭子希特勒于1933年上臺。我是1935年到德國的,我一直看到他惡貫滿盈,自殺身亡,幾乎與他的政權相始終。對德國法西斯政權,我是目擊者,是有點發言權的。我初到的時候,柏林的納粹味還不算太濃,當然已經有了一點。希特勒的相片到處懸掛,字旗也隨處可見。人們見面時,不像以前那樣說一聲“早安”、“日安”、“晚安”等;分手時也不說“再見”,而是右手一舉,喊一聲“希特勒萬歲”便能表示一切。我們中國學生,不管在什么地方,到飯館去吃飯,進商店去買東西,總是一仍舊慣,說我們的“早安”等,出門時說“再見”。有的德國人,看我們是外國人,也用舊方式向我們表示敬意。但是,大多數人仍然喊他們的“萬歲”。我們各行其是,互不干擾,并沒有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根據法西斯圣經——希特勒《我的奮斗》,猶太人和中國人都被列為劣等民族,是人類文化的破壞者,而金黃頭發的“北方人”,則被法西斯認為是優秀民族,是人類文化的創造者。可惜的是,據個別人偷偷地告訴我,希特勒自己那一副尊容,他那滿頭的黑紅相間的頭發,一點也不“北方”,成為極大的諷刺。不管怎樣,中國人在法西斯眼中,反正是劣等民族,同猶太人成為難兄難弟。

在這里,需要講一點歐洲歷史。歐洲許多國家仇視猶太人,由來久矣。有莎士比亞的名劇《威尼斯商人》可以為證。在中世紀,歐洲一些國家就發生過大規模屠殺猶太人的慘劇。在這方面,希特勒只是繼承過去的衣缽,他并沒有什么發明創造。如果有的話,那就是,他對猶太人進行了“科學的”定性分析。在他那一架政治化學天平上,他能夠確定猶太人的“猶太性”,計有百分之百的猶太人,也就是祖父母和父母雙方都是猶太人;二分之一猶太人,就是父母雙方一方為猶太人;四分之一猶太人,就是祖父母或外祖父母一方為猶太人,其余都是德國人;八分之一等依此類推。這就是納粹“民族政策”的理論根據。百分之百的猶太人必須迫害,決不手軟;二分之一的稍遜;至于四分之一的則是處在政策的臨界線上,可以暫時不動;八分之一以下則可以納入人民內部,不以敵我矛盾論處了。我初到柏林的時候,此項政策大概剛進行了第一階段,迫害還只限于全猶太人和一部分二分之一者,后來就愈演愈烈了。我的房東可能屬于二分之一者,所以能暫時平安。希特勒們這一架特制的天平,能準確到什么程度,我是門外人,不敢多說。但是,德國人素以科學技術蜚聲天下,天平想必是可靠的了。

至于德國普通老百姓怎樣看待這迫害猶太人的事件,我初來乍到,不敢亂說。德國人總的來說是很可愛的,很淳樸老實的,他們毫無油滑之氣,有時候看起來甚至有些笨手笨腳,呆頭呆腦。比如說,你到商店里去買東西,店員有時候要找錢。你買了七十五芬尼的東西,付了一馬克。若在中國,店員過去用算盤,今天用計算器,或者干脆口中念念有詞“三五一十五,三六一十八”,一口氣說出了應該找的錢數:二十五芬尼。德國店員什么也不用,他先說七十五芬尼,把五芬尼擺在桌子上,說一聲:八十芬尼;然后再擺一個十芬尼,說一聲:九十芬尼;最后再擺一個十芬尼,說一聲:一馬克。于是完了,皆大歡喜。

我還遇到過一件小事,更能說明德國人的老實忠厚。根據我的日記,這件事情發生在9月17日。我的表壞了,走到大街上一個鐘表店去修理,約定第二天去拿。可是我初到柏林,在高樓大廈的莽叢中,在車水馬龍的喧鬧中,我仿佛變成了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暈頭轉向,分不出東西南北。第二天,我出去取表的時候,影影綽綽,隱隱約約,記得是這個表店,邁步走了進去。那個店員老頭,胖胖的身子,戴一副老花鏡,同昨天見的那一個一模一樣。我拿出了發票,遞給他,他就到玻璃櫥里去找我的表,沒有。老頭有點急了,額頭上冒出了汗珠,從眼鏡上面射出了目光,看著我,說:“你明天再來一趟吧!”我回到家,心里直念叨這一件事。第二天又去了,表當然找不到。老頭更急了,額頭上冒出了更多的汗珠,手都有點發抖了。在玻璃櫥里翻騰了半天,忽然靈光一閃,好像上帝佑護,他仔細看了看發票,說:“這不是我的發票!”我于是也恍然大悟,是我找錯了門。這一件小事我曾寫過一篇散文《表的喜劇》,收在我的散文集里。

這樣的洋相,我還出過不少次,我只說一次。德國人每天只吃一頓熱餐,這就是中午。晚飯則只吃面包和香腸、干奶酪等,佐之以熱茶。有一天,我到肉食店里去買了點香腸,準備回家去吃晚飯。晚上,我興致勃勃地泡了一壺紅茶,準備美美地吃上一頓。但是,一咬香腸,覺得不是味,原來里面的火腿肉全是生的。我大為氣憤,憤憤不平:“德國人竟這樣戲弄外國人,簡直太不像話了,真正豈有此理!”連在夢中,也覺得難咽下這一口氣去。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到那個肉食店里去,擺出架勢,要大興問罪之師。一位女店員,聽了我的申訴,看了看我手中拿的香腸,起初有點大惑不解,繼而大笑起來。她告訴我說:“在德國,火腿都是生吃的,有時連肉也生吃,而且只有最好最新鮮的肉,才能生吃。”我還有什么話好說呢?自己是一個地道的阿木林。

我到德國來,不是專門來吃香腸的,我是來念書的。要想念好書,必須先學好德語。我在清華學德語,雖然四年得了八個優,其實是張不開嘴的。來到柏林,必須補習德語口語,不再成為啞巴。遠東協會的林德(Linde)和羅哈爾(Rochall)博士熱心協助,帶我到柏林大學的外國學院去,見到校長,他讓我念了幾句德文,認為滿意,就讓我參加柏林大學外國留學生德語班的最高班。從此我就成了柏林大學的學生,天天去上課。教授名叫赫姆),我從來沒有遇到這樣好的外語教員。他發音之清晰,講解之透徹,簡直達到了神妙的程度。在9月20日的日記里,我寫道:“教授名叫赫姆,真講得太好了,好到不能說。我是第一次聽德文講書,然而沒有一句不能懂,并不是我的聽的能力大,只是他說得太清楚了。”可見我當時的感受。我上課時,總和喬冠華在一起。我們每天乘城內火車到大學去上課,樂此不疲。

說到喬冠華,我要講一講我同他的關系,以及同其他中國留學生中我的熟人的關系,也談一談一般中國學生的情況。我同喬是清華同學,他是哲學系,比我高兩級。在校時,他經常腋下夾一冊又厚又大的德文版黑格爾全集,昂首闊步,旁若無人,徜徉于清華園中。因為不是一個行道,我們雖認識,但并不熟。同被錄取為交換研究生,才熟了起來。到了柏林以后,更是天天在一起,幾乎形影不離。我們共同上課、吃飯、訪友、游玩婉湖(Wansee)和動物園。我們都是書呆子,念念不忘逛舊書鋪,頗買了幾本好書。他頗有些才氣,有一些古典文學的修養。我們很談得來。有時候閑談到深夜,有幾次就睡在他那里。我們同敦福堂已經幾乎斷絕了往來,我們同他總有點格格不入。我們同一般的中國留學生也不往來,同這些人更是格格不入,毫無共同的語言。

當時在柏林的中國留學生,人數是相當多的。原因并不復雜,我前面談到“鍍金”問題,到德國來鍍的金是24K 金,在中國社會上聲譽卓著,是搶手貨。所以有條件的中國青年趨之若鶩。這樣的機會,大官兒們和大財主們,是絕不會放過的,他們紛紛把子女派來,反正老子有的是民脂民膏,不愁供不起紈绔子弟們揮霍浪費。蔣介石、宋子文、孔祥熙、馮玉祥、戴傳賢、居正,以及許許多多的國民黨的大官,無不有子女或親屬在德國,而且幾乎都聚集在柏林。因為這里有吃、有喝、有玩、有樂,既不用上學聽課,也用不著說德國話。有一部分留德學生,只需要四句簡單的德語,就能夠供幾年之用。早晨起來,見到房東,說一聲“早安”就甩手離家,到一個中國飯館里,洗臉,吃早點,然后打上幾圈麻將,就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午飯后,相約出游。晚飯時回到飯館。深夜回家,見到房東,說一聲“晚安”一天就過去了。再學上一句“謝謝”,加上一句“再見”,語言之功畢矣。我不能說這種人很多,但確實是有,這是事實,無法否認。

我同喬冠華曾到中國飯館去吃過幾次飯。一進門,高聲說話的聲音,吸溜呼嚕喝湯的聲音,吃飯呱唧嘴的聲音,碗筷碰盤子的聲音,匯成了一個大合奏,其勢如暴風驟雨,迎面撲來,我仿佛又回到了中國。歐洲人吃飯,都是異常安靜的,有時甚至正襟危坐,喝湯絕不許出聲,吃飯呱唧嘴更是大忌。我不說,這就是天經地義,但是總能給人以文明的印象,未可厚非。我們的留學生把祖國的這一份國粹,帶到了萬里之外,無論如何,也讓人覺得不舒服。再看一看一些國民黨的“衙內”們那種狂傲自大、唯我獨尊的神態,聽一聽他們談話的內容:吃、喝、玩、樂,甚至玩女人、嫖娼妓等,像我這樣的鄉下人實在有點受不了。他們眼眶里根本沒有像我同喬冠華這樣的窮學生,然而我們眼眶里又何嘗有這一批卑鄙齷齪的紈绔子弟呢?我們從此再沒有進這里中國飯館的門。

但是,這些“留學生”的故事,卻接二連三地向我們耳朵里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很多留學生同德國人發生了糾葛,有的要法律解決。既然打官司,就需要律師。德國律師很容易找,但花費太大,于是有識之士應運而生。有一位老留學生,在柏林待得頗有年頭了,對柏林的大街小巷,五行八作,都了如指掌,因此綽號叫“柏林土地”,真名反隱而不揚。此公急公好義,據說學的是法律,他公開揚言,要用自己的專業知識,替中國留學生打官司,分文不取,連車馬費都自己掏腰包。我好像是沒有見到這一位英雄,對他我心里頗有矛盾,一方面欽佩他的義舉,一方面又覺得十分奇怪。這個人難道說頭腦是正常的嗎?

柏林的中國留學生界,情況就是這個樣子。10月17日的日記里,我寫道:“在沒有出國以前,我雖然也知道留學生的泄氣,然而終究對他們存著敬畏的觀念,覺得他們終究有神圣的地方,尤其是德國留學生。然而現在自己也成了留學生了。在柏林看到不知道有多少中國學生,每人手里提著照相機,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氣。談話,不是怎樣去跳舞,就是國內某某人做了科長了,某某做了司長了。不客氣地說,我簡直還沒有看到一個像樣的‘人’。到今天我才真知道了留學生的真面目!”這都是原話,我一個字也沒有改,從中可見我當時的真實感情。我曾動念頭,寫一本《新留西外史》。如果這一本書真能寫成的話,我相信,它一定會是一部杰作,洛陽紙貴,不卜可知。可惜我在柏林待的時間太短,只有一個多月,致使這一部杰作沒能寫出來,真要為中國文壇惋惜。

我到德國來念書,柏林只是一個臨時站,我還要到別的地方去的。但是,到哪里去呢?德國學術交換處的魏娜(Wiehner),最初打算把我派到東普魯士的哥尼斯堡大學去。德國最偉大的古典哲學家康德就在這里擔任教授,這當然是一個十分令人神往的地方。但是這地方離柏林較遠,比較偏僻,我人地生疏,表示不愿意去。最后,幾經磋商,改派我到哥廷根大學去,我同意了。我因此就想到,人的一生實在非常復雜,因果交互影響。我的老師吳宓先生有兩句詩:“世事紛紜果造因,錯疑微似便成真。”這的確是很有見地的話,是參透了人生真諦才能道出的。如果我當年到了哥尼斯堡,那么我的人生道路就會同今天的截然不同。我不但認識不了西克(Sieg)教授和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就連梵文和巴利文也不會去學。這樣一個季羨林今天會是什么樣子呢?那只有天曉得了。

決定到哥廷根去,這算是大局已定,我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我到處打聽哥廷根的情況,幸遇老學長樂森先生。他正在哥廷根大學讀書,現在來柏林辦事。他對我詳細談了哥廷根大學的情況,我心中的疑團盡釋,大有耳聰目明之感。又在柏林待了一段時間,最后在大學開學前終于離開了柏林。我萬萬沒有想到,此番一去就是七年,沒有再回來過。我不喜歡柏林,也不喜歡這里那些成群結隊的中國留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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