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阿甘正傳(同名電影原著)
- (美)溫斯頓·葛魯姆
- 4832字
- 2016-02-29 15:42:53
那天晚上過得漫長而不舒服。我們無法搭飛機脫困,越南佬就盡情炮轟了我們大半夜。在兩座山脊之間有個凹下的鞍部,我們在這邊山頂上,他們在那邊,而鞍部正是激戰的場所——只是我弄不懂怎會有人爭奪那一片泥巴地。不過克蘭茲士官長已一再告訴我們,送我們到這兒不是要我們來了解戰爭,而是要我們聽命行事。
沒多久,克蘭茲士官長爬上來下令。他說我們必須將機關槍移動五十米左右,繞到鞍部中央突出的那棵大樹左邊,找個安全地點架上,免得全連士兵都被炸死。就我所聞所見,任何地方都不安全,包括我們目前的所在地,但是下到鞍部卻是荒謬至極的事。不過,我盡力做對的事情。
我和機關槍手“排骨”,以及另一個攜帶彈藥的杜耶,還有另外兩個家伙一起,爬出我們的藏身處,開始朝小坡下方移動。走到半腰,越南佬發現了我們,立刻用他們自己的機關槍掃射。不過,在慘遭不測之前,我們已三步當兩步踉蹌滑下斜坡,掉入叢林。我已記不得一米究竟有多長,但是應該跟一碼差不多,因此等我們到了大樹附近,我就對杜耶說:“我們應該往左邊移動!”他狠瞪著我,悶聲說:“閉嘴,阿甘,越南佬就在那兒。”果然,六七個越南佬蹲在大樹底下,正在吃午餐。杜耶取出一枚手榴彈,拉開保險,朝大樹拋出一個慢吞吞的高飛球。結果手榴彈在落地之前就已爆炸,越南佬那邊傳來一陣聒噪——接著“排骨”用機關槍開火,我和另外兩個家伙又扔了幾枚手榴彈,以確保沒有漏網之魚。一切在短短一分鐘之內就結束了,等爆炸聲止息,我們已經上路。
我們找到一個地點架設機關槍,在那兒一直待到天黑——待了一整夜,但是毫無動靜。我們可以聽見其他地方發生各種狀況,但是我們這兒卻靜悄悄無人打攪。日出了,我們又餓又倦,可是苦撐著。之后,克蘭茲士官長派來一名傳令兵,說只等我們的飛機把鞍部的越南佬掃清,“查理連”就會立刻移入鞍部,而再過幾分鐘就會展開行動。果然,飛機來了,扔下鳥蛋,爆炸聲此起彼落,清除了所有越南佬。
我們可以看見“查理連”移下山脊,轉進鞍部,但是他們才翻過山脊,正開始沿斜坡往下移動之際,所有武器齊發,燒夷彈等等全部投向“查理連”,一陣可怕的混亂。由于叢林茂密有如篝火柴枝,因此從我們所在的位置看不見任何越南佬,但是那里肯定有人在攻擊“查理連”。也許是荷蘭佬——或甚至是挪威佬——誰知道?
這一切發生的當兒,機關槍手“排骨”神情極為緊張,因為他已經看出攻擊來自我們的前方,換言之,越南佬是在我軍和我們所在的位置之間。也就是說,我們落單了。他說,要是越南佬沒有打垮“查理連”,遲早會回頭往我們這邊來,而萬一他們發現了我們,絕對不會樂意。重點就是:咱們得趕緊逃。
我們拿了武器開始慢慢爬回山脊,但是就在這時,杜耶突然往我們的右下方鞍部底端望去,看見了一整車增援的越南佬,全副武裝,正朝山上的“查理連”推進。當時我們最好試著跟他們交朋友,忘掉另一碼子過節,但這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們索性蹲在一大叢灌木中,等他們爬到山頂。這時“排骨”打開機關槍掃射,大概當場就一口氣宰了十到十五名越南佬。杜耶和我及另外兩個家伙扔起手榴彈,形勢正對我們有利之際,“排骨”的彈藥告罄,需要換一條彈帶。我替他裝上一條,但是他剛要扣下扳機,一顆越南佬的子彈正中他的腦袋,炸開了花。他倒在地上,手仍拼命抓著槍,只是已經一命嗚呼了。
哦,天,情況真可怕——而且越來越糟。誰也不知道那些越南佬要是逮到我們會怎么整我們。我呼叫杜耶到我這兒,但是沒有回音。我把機關槍從“排骨”手中拽開,匍匍到杜耶那兒,但是他和另外兩個家伙已經中彈倒地。其他人都死了,不過杜耶一息尚存,于是我抓起他,像扛面粉袋似的扛在肩上,拔腿穿過樹叢朝“查理連”奔去,我已經嚇傻了。我跑了大約二十碼,子彈從我后面呼嘯而至,我想自己鐵定要中彈了。但這時我沖過一叢竹林,來到了一片矮草區,出乎意料,那個地方遍布越南佬,個個都在趴著朝另一個方向望,攻擊“查理連”——我猜。
這下子我怎么辦?我前有越南佬,后有越南佬,腳下也是越南佬。我不知還能怎么辦,于是全速沖鋒,同時放聲吼叫。我猜我大概有點兒瘋了,因為我不記得接下來發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一面扯著嗓門咆哮,一面拼命跑。一切混亂成一團,而后,突然間,我已置身“查理連”陣營中,大家都在拍我的背,好像我達陣得分似的。
情形似乎是那些越南佬被我嚇壞了,逃回了藏身處。我把杜耶放在地上,軍醫過來給他療傷,沒多久,“查理連”連長過來猛拍我的手,說我真是個好家伙。接著他問:“你究竟是怎么辦到的,阿甘?”他在等我的回答,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辦到的,于是我就說:“我要尿尿。”——這是實情。連長神情滑稽地看著我,然后看看也已走過來的克蘭茲士官長。克蘭茲士官長說:“哦,老天爺,阿甘,跟我來,”他帶我到一棵樹后面。
那天晚上布巴和我碰面,我們共用一個散兵坑,吃干糧當晚餐。之后,我取出布巴給我的口琴,我們吹了幾首曲子。在叢林里吹奏《哦,蘇珊娜》和《牧場之家》,聽起來委實怪誕。布巴收到一盒他母親寄給他的糖果——堅果糖和軟糖——我倆都吃了一些。跟你說,那軟糖的確勾起了一些回憶。
過后,克蘭茲士官長過來問我,那個十加侖水桶在哪兒。我告訴他當時我要扛杜耶,又要拎機關槍,把水桶丟在叢林里了。一時之間,我覺得他會命令我回去取它,但是沒有。他只點個頭,說既然杜耶受了傷,“排骨”又死了,現在我得擔任機關槍手。我問他誰扛三腳架和彈藥,他說我得自己扛,因為已經沒有人可做這些事了。這時布巴說他愿意,只要他能調到我們連上。克蘭茲士官長考慮半天,然后說或許可以安排,因為反正“查理連”剩下的人已不夠洗廁所。就這樣,布巴和我又團聚了。
日子有如龜行,我幾乎以為時間在倒流。上山、下山。有時山上有越南佬,有時沒有。不過克蘭茲士官長說一切都別擔心,因為我們其實就要返回美國了。他說我們會離開越南,經過老撾,然后北上穿越中國和蘇聯,抵達北極,然后橫越冰原到阿拉斯加,我們的媽媽可以在那兒接我們回家。布巴說別理他,他是個白癡。
叢林生活非常原始——沒地方大便,像禽獸似的睡在地上,衣服也都爛了。我每星期都會收到媽媽的來信。她說家鄉一切安好,但是打從我離開學校之后,我們那所高中就沒有拿過冠軍。我有空就給她回信,但是我要說些什么才不會讓她又號啕大哭?因此我就說我們過得很愉快,大家都對我們很好。不過我倒是做了一件事,我寫了封信給珍妮·柯倫,托我媽媽代轉,問她是否能找到珍妮的家人把信轉寄給她——不管她人在哪兒。但是我沒有收到只字片語的回音。
在這同時,布巴和我為我們離開軍隊之后的生活做了計劃。我們要返回老家,給自己弄艘捕蝦船,從事捕蝦業。布巴來自拜尤拉巴特里,從小在捕蝦船上打工。他說也許我們可以弄到一筆貸款,我倆可以輪流當船長,我們還可以住在船上,我們會有事可做。布巴把一切都設想好了。多少磅魚就可以還購船的貸款,油錢要多少,吃東西什么的要多少花費,其余的可以任我們花用。我總是在腦子里想象那一幕,站在捕蝦船的船舵前——或者好些,坐在后艙吃蝦!可是等我告訴布巴,他說:“阿甘,你這大塊頭會吃掉我們的房子和家。沒賺到錢之前,我們一只蝦也不準吃。”行,這話有道理——我絕不反對。
有天下起雨來,結果一連下了兩個月。我們經歷了各種不同的雨,大概只除了霰和冰雹。有時候是綿綿細雨,有時候是傾盆大雨。有時候斜著下,有時候直著下,還有些時候好像從地面倒著下。總之,該做的事還是得做,也就是上山下山尋找越南佬。
有一天,我們發現了他們。他們當時一定是在舉行會議什么的,因為那情形就像是踩到了蟻窩,所有螞蟻一擁而至。我們又不能為了這種事情開飛機,因此大概短短兩分鐘之內,我們再度陷入困境。
這一次他們讓我們猝不及防。我們正經過一片稻田,突然間,他們從四面八方開始攻擊。大家紛紛吶喊、尖叫、中彈,有人說:“撤退!”唔,我拿起機關槍,拔腿順著每個人的身邊奔向棕櫚樹叢,起碼看起來它可以替我們遮雨。我們已圍成一個圓,正準備迎接另一個漫長的夜晚,這時我四下找布巴,但是沒有他的人影。
有人說布巴在稻田里,受了傷。我說:“該死!”克蘭茲士官長聽到我的話,說:“阿甘,你不能到田里去!”可是,去他的——我扔下機關槍,因為帶著它會增加荷重,然后拼命奔向最后見到布巴的地點。但是跑到半途,我差點踩到第二排的一個家伙,他傷勢嚴重,伸出手抬眼看著我,于是我心想,媽的,我能怎么辦?我抓起他盡快往回跑。彈如雨下。這事兒我實在無法理解——我們到底為什么要打仗?打球是一回事。可是打仗,我就不明白是為什么了。
我把那家伙送回去,又往外跑,結果該死的又遇到另一個家伙。我抱起他,也要把他送回去,可是我一抱起他,他的腦漿就掉在地上,他的后腦已經炸開了。媽的。
于是我扔下他,繼續往前跑,果然,布巴在那兒,他胸口中了兩槍。我說:“布巴,沒事,聽到沒有?因為我們要弄到那條捕蝦船什么的。”我把他抱回我們的臨時陣地,放在地上。等我喘過氣來,低頭一看,我的襯衫沾滿了布巴傷口流出來的鮮血和青黃色的汁液;布巴往上望著我,說:“操,阿甘,為什么會發生這種事?”呃,我要怎么說?
布巴又問我:“阿甘,拿口琴吹首歌給我聽好吧?”于是我拿出口琴,開始吹曲子——我不知道自己在吹什么,因此布巴說:“阿甘,麻煩你吹《天鵝河上》行嗎?”我說:“當然,布巴。”我不得不揩拭口琴的吹口,然后開始吹奏,周遭的槍彈聲依舊激烈,我知道我該去守著機關槍,可是,去他的,我吹起那首曲子。
我一直沒注意,但是雨停了,天色轉為一種可怕的粉紅。那顏色襯托得每個人的面孔都像是死人,而且不知道為什么,越南佬停火了一陣子,我們也一樣。我跪在布巴身邊,反復吹奏《天鵝河上》;軍醫給他打了一針,盡其所能替他療傷止疼。布巴緊抓著我的一條腿,他的目光迷離渙散,那可怕的粉紅色天空似乎吸干了他的血液。
他想說什么,于是我俯身湊近了聽。但是我始終聽不懂。于是我問軍醫:“你聽到他說的是什么了嗎?”
軍醫說:“回家。他說,家。”
布巴,他死了。對于這件事,我只有這句話可說。
我從未經歷過那么可怕的一夜。由于又開始雷雨交加,他們沒法子派人援救我們。那些越南佬近在咫尺,我們可以聽到他們彼此交談的聲音,而且其間第一排還跟他們肉搏過。天亮時分,他們找來一架飛機投擲燃燒彈,但是差點把那鬼玩意投在我們身上。我們自己人全身焦黑,奔到空地上,眼睛大得像個軟餅,人人咒罵又嚇破了膽,林木著火,差點把雨給燒停了!
就在這片混亂當中,我不知怎的中彈了,不過運氣好,是屁股中彈。我甚至記不得是怎么回事。當時大家都倉皇失措,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況一團亂。我索性扔下機關槍。我再也不在乎了。我走到一棵樹后面,縮成一團哭了起來。布巴走了,捕蝦船也沒了;而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或許還有珍妮·柯倫,但是我把那段交情也搞砸了。要不是為了我媽,我倒不如就死在這兒——老死、病死,隨便——我不在乎。
過了一會兒,他們開始用直升機運來援軍,而且我猜那些燃燒彈把越南佬嚇跑了。他們一定心想,假如我們對自己人都肯這么燒殺,對他們又有什么做不出來的?
他們正把傷兵運走,這時克蘭茲士官長走過來,他的頭發全都燒焦了,衣服也燒壞了,看起來像是剛遭過大炮攻擊。他說:“阿甘,你昨天的表現真行,孩子。”然后他問我要不要來根香煙。
我說我不吸煙,他點頭。“阿甘,”他說,“你不是我手下最聰明的家伙,但你是個了不起的軍人。但愿我有一百個像你這樣的兵。”
他問我有沒有受傷,我說沒有,但這不是實話。“阿甘,”他說,“你要回家了,我想你大概知道了。”
我問他布巴在哪兒,克蘭茲士官長有點滑稽地望著我。“他會直接回去。”他說。我問我可不可以跟布巴搭同一班直升機,他說不行,布巴必須等最后一批才能離開,因為他死了。
他們用一管粗大的針筒給我打了一針,里面裝著某種會讓我舒服些的狗屎藥劑,但是我記得,我抬手抓住克蘭茲士官長的胳膊,說:“我從來沒求人幫過忙,可是,請你親自把布巴送上直升機,確定他順利回家,行嗎?”
“當然,阿甘,”他說,“管他呢——我們甚至會給他安排頭等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