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是地牢?!痹S落替他答道?!暗乩??地牢是什么地方?”龍瑜生出一臉疑惑?!斑@小子莫不是在耍咱們?”許落心里想著,便順著他的話接下去:“地牢就是住的地方。”
“哦!那便是客棧了吧!那還有勞兩位小哥替我安排個住所。”龍瑜揖手道。這一來許井更怕得緊了,他看不穿這犯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呵呵!既然這樣,你便隨我們來吧!”許落在前頭領著龍瑜,許井不敢靠近他,只在后面遠遠跟著。這條道越走越暗了,空氣也潮濕起來,隱約聽到一兩聲衰微的呻吟。龍瑜豎直了耳朵,卻聽不出個究竟。
“兩位小哥,這兒怎么不上蠟燭,叫客人們怎么尋得見路?”
“你還真把自己當大官人了!”許落輕蔑地笑著,先前對于龍瑜的恐懼蕩然無存。
許井可嚇著了,他止住腳步,豎起寒毛聽著許落和龍瑜的對話?!斑@話怎么講?”
“來,這里便是你的住處,進去吧!”
“小哥,黑燈瞎火的,看不見屋里——?。 痹S落在他身后踹了一腳,順勢鎖上牢門。不料龍瑜沒跌著,許井卻跌了!他覺著許落那一腳分明踹在了自己的屁股上!“你這野蠻人!無緣無故為何踹我!”龍瑜去開那門,不想卻被緊緊鎖了?!敖o我老老實實待著吧!你這賊養的犯人!”許落攙起許井向外走去,向有光的地方走去?!案绺?,你怎么……能去惹……他!他可是敢……行刺太子殿下的人吶!”
“呵呵!我這傻弟弟,你跟著哥哥這么多年,難道還看不見人心嗎?”
“人心?哥哥看出那惡囚的心思了?”
“什么惡囚!不過是個癲人罷了!他也是癲了,才敢行刺太子殿下!”
“嚯!原來是這么個貨色!”許井長長地舒一口氣,站直了腰板,精神抖擻。龍瑜見許落走遠,慪了一肚子氣。他坐下身,可地磚陰潮冰涼,叫人惹上一身的寒氣。他只得起身四處走走,踩著一堆枯草,便就地坐了下來。龍瑜終于靜下神來,從剛剛那公堂上的審訊之中抽身了。他細細想了想,才明白自己身處的地方便是所謂的囚牢——關押犯人的地方。他想看看四周有些什么,可那獄卒手中細微的燭火也遠離了,世界又沉入一片死寂。他唯能聽!他斂著呼吸聲聽!一陣規律的鼾聲飄來,他隨著那鼾聲呼吸——吸氣……呼氣……吸氣……呼氣……鼾聲戛然而止!于是更細微的聲音能傳入他的耳朵了——從喉管里震出的衰微的呻吟,先前他聽到的那微弱的呻吟。這呻吟叫他想起那躺在荊棘叢中的小兒,他也是那樣痛苦地呻吟著,只是沒有現在這般叫人敏感,叫人生憐。龍瑜只是恨他,有一些些恨他,他叫龍瑜第一次與欺騙打交道并敗下陣來。他想把那聲音聽得更仔細,于是努力地揪住那聲音的尾巴,讓它們一個也逃不過自己敏銳的耳朵??墒锹犞犞?,那呻吟漸漸地弱了……卻又漸漸地響了……越來越響,越來越響,直到整個腦袋都在轟鳴了??墒敲髅髡齽×业仨懼?,卻又像什么也聽不見了,寂靜……轟鳴……寂靜……龍瑜分明覺著自己是醒著的,可是全身都被一股強大的力量覆蓋著。他反抗這力量,用力向上昂起頭顱,但毫無用處,越是反抗,那力量越是強大,越是可怖。龍瑜掙扎過數十次,最終放棄了,任憑來自四面八方的尖銳的聲音在耳畔滋釁。在他完全陷入深淵的那一刻,繃在全身的一根筋忽然松弛下來。睜開眼睛,四周依舊是黑暗。
一朵幽暗的火花飄了過來,光明侵蝕著黑暗的裙裾。微弱的呻吟聲也被光明遣散,從龍瑜的耳際消失了。
他在暗處觀察著走過來的許井,那光明影影綽綽照出他肥碩的身材和滿面流油的奸猾。
“開飯了!”許井捧著滿是油脂的“五花肚”款款走到龍瑜跟前,艱難地半蹲身子,將一只碗扔到地上。龍瑜被他們騙了一次,心里本就憋了一股氣,見著這碗里的雜食,愈發不悅。
“喂!這是給人吃的嗎?糟糠吧!”
“喲!囂張得很吶!”許井從腰間拔出一根鐵棍,在牢門上敲了一敲,“你這賊囚,膽子可不小,太子殿下也是你能惹的?”
“管他什么太子殿下,欺壓良善便不是好人!”許井聽他這么一說,料定他著實是一個癲人,胸中的膽色又長了不少?!霸俨窠心沭I死在這里!”他撲起一腳,踢翻了那只碗,粥飯灑了一地?!斑@下叫你真的吃糟糠!”許井暗暗笑著,臉上的驕矜掩飾不住。龍瑜有些悔了,心想不能和他斗氣,不然早晚不得好果子吃?!蔼z卒小哥,是我不對,不該招惹那太子殿下。我如今誠心悔過,你便少生些氣。我也不消小哥再給我提碗粥來,隨意丟我一個饅頭便是了?!?
“你他娘的把這地牢當成草市了!容得你討價還價!進了牢了,做了囚了,還想要吃好吃的!如今這些你都吃不下去,以后這牢里的苦怕是要你吃得哭爹喊娘了!”許井捧著肚子笑起來,那里面裝的不是油水,是滿腹的優越。
“小人!”龍瑜心里罵著,卻又挺不過咕咕叫喚的肚皮,“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苦惱萬分。“什么東西?”屁股下有塊東西硌著了。“怎么掉下來了?”手上捏的是打小便佩著的玉佩,來歷不明,也不知真假。他決定用玉佩撞撞運氣。
“小哥,你別急著走,我有話跟你說!”“你這賊犯人,怎么這么煩人!都死到臨頭了,有什么話留著和黑面閻王老子說去!”許井瞪他一眼,悠悠地轉過身。“你先看看我手上這個東西!”龍瑜將紅繩懸在指間。許井轉身一看,是塊明晃晃的玉,瞳孔立刻現了光,宛若夜里貓兒碧綠的眼珠,直被龍瑜勾來了魂兒。許井笑呵呵地跑過來,伸手去捉。
龍瑜把手縮回去?!昂俸伲⌒值?,你這手上是——”許井搓一搓手板?!皼]什么,不值錢的東西,既然小哥不稀罕,我且敝帚自珍?!?
“噯!兄弟,話可不能這么說!大哥我何曾瞧不起你?大哥我只是怕——只是怕你不知誠心悔過,才裝作有意為難你罷了!”
“那我如今可是誠心悔過了,小哥為何不信,卻又要打翻我的飯食!”龍瑜佯裝嗔怪。
“這——這可是為了你好!你以為大哥當真吝嗇到不肯給你一個饅頭么?兄弟可是錯怪大哥我了!”許井嘆一口氣,面上有三分委屈,“我若是不打翻你的飯碗,我那哥哥怎么允我討個饅頭給你呢!”
“呵!原來是這樣,看來我——我是錯怪小哥了!我……”許井從他的臉上看出了三分羞愧,忙道:“無礙!無礙!既然兄弟誠心悔過,那我這就去給你取些饅頭來,讓你解解饑!”他說罷轉身離去,平日沉重的步伐此時腳下生風般曼妙輕快。
許井撇下鐵棍,將燭臺擺在桌子上。
“你小子撿了寶了?”許落看出他的臉色與平日不同,趕忙給他斟滿一杯酒,讓他坐下說話。
“哥哥,我是真見了寶啦!”“哦?真的?寶呢?”“還沒到手?!?
“那你樂什么!還沒到手的寶叫你這般把持不住,真是沒見過世面!”“哥哥此言差矣!那剛剛進來的癲小子,手中有塊好玉呢!”“此言當真!”
“千真萬確!”許落一巡酒下來,已有了計策,他把聲音壓低了,說與他聽:“如此這般,這般……必能賺得他的玉來!”“哥哥妙計!”
“哈哈哈!來,且先干了這杯酒!為咱們將來的好日子提前慶祝一番!”“干!”
空氣中彌雜了一份喜慶與陰笑,在幽森的牢房里顯得頗為嫵媚。
龍瑜正在牢房里臥著,聽到一陣吵嚷,急忙起身窺視?!澳氵@小子,居然要給那囚犯送饅頭!一定是收受了人家的賄賂!看我今天不打得你討饒!”“哥哥饒命啊!哥哥!我沒有收他的賄賂,他是誠心悔過了,我才要給他送饅頭的呀!”
“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話!你把銀子藏到哪里去了?快快交出來!不然今日打得你皮開肉綻!”桌椅碎裂的聲音傳來,許井正四處逃竄,向許落討饒。不多久,許井哭喊的聲音止住了,一切又陷入寂靜。
“別以為你裝死我就能饒過你!待會兒再來教訓你!”這聲音如一記雷鳴,于夜色下的荒野深山中闖入龍瑜的耳膜。
許落的腳步聲向這里傳來,“咯噔……咯噔……”。龍瑜咽了一口唾沫?;秀遍g許落已站到身前。他放下一只瓷碗,碗里有兩個白花花的饅頭。
“小哥,這是?”“是許井預備給你送來的饅頭。”
“謝過小哥了!”龍瑜說罷便伸手去端,被許落攔住了?!奥?!”
“小哥這是什么意思?”“你方才也聽見了吧?我那弟弟做了不該做的事情?!薄安辉撟龅氖虑??不知他做了什么對不起小哥的事。”
“你心知肚明,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只是你要吃這饅頭,我弟弟允了不算數。我們給你吃的,可是要受——”
龍瑜再次把那塊玉現出來。許落見了寶玉,方才的正經相早被拋卻了?!靶值?,這玉漂亮哇!”
龍瑜把手指稍微垂下,許落便跟著彎一彎腰。“小哥的眼睛跟這塊玉一樣澄澈呢!一眼便能識出這塊寶玉來!”“寶玉?幾個錢?”許落緊緊盯著那塊玉看著,肥厚的嘴角不自然地上揚?!靶「?,您開玩笑不是!我這手上,可是傳家之寶!單傳到我這兒,十代了!你說值幾個錢!”龍瑜伸出兩根食指,比出一個“十”來。許落一聽,不得了,還真像是塊寶玉。龍瑜加緊攻勢:“這塊賣了,不是我誆你,這個數!”他將一根食指折回。
“這是個什么數?”“半個臨安城!”
許落趕忙用手堵住他的嘴,眼睛緊緊瞅著兩邊的牢房,生怕被人聽見這么一樁生意。他的眼睛愈發亮得清澈了,手也來回不停地搓著,仿佛要從瞳孔里伸出一只有力的爪子,將那塊玉緊緊抓回來。龍瑜看出他在努力抑制著,一邊暗自嘲笑,一邊窮追猛打。
“小哥擔心什么?你給我一頓吃的,換一塊寶玉。就算被懲戒了,好歹賣了這塊玉,也能贖回一條命,剩下的錢財更是一世不愁吃穿呀!”
“不行!可不能被這小子誆了!”許落猛地醒悟,又變作一本正經的樣子。
“哼哼!兄弟,你是想誆我不是?我瞅這玉上有瑕疵,不透亮,不像是真的!不像……不像!”說罷撅一撅嘴。
“小哥若是不信,你仔細驗一驗便知真假?!薄霸趺磦€驗法?”“我提著它,你把臉靠過來,仔細瞧瞧。”
“那不成!你若是在這玉上施了手腳,我卻沒有二郎神的眼睛,怎么辨得出真假!”
“那小哥想怎么個驗法?”“依我看——你且把手提著寶玉出來,在這盞油燈上燒一燒可行?”“成?!饼堣ぐ咽謴拈T欄中稍稍伸出去一些。許落瞅準時機,一把將玉撲了下來。
龍瑜怒從心生,卻不好發作。許落將玉細細看了一遍,吃力地蹲下身子,將油燈放在地上,拎著寶玉小心翼翼地在火上倒騰了幾下,生怕弄壞了它。他起身道:“好兄弟,夠爽快!你的心意哥哥就收下了,以后有好吃好喝的,定少不了你的!”“哈哈哈!小哥痛快人說痛快話呀!只不過……”“兄弟有話不妨直說!”
“我這人呢,也沒什么親信,只有一個在蘇州經商的弟弟。他每隔一段日子便來看我,若下次他來了臨安,尋不見我,最終在牢房里打聽到了,免不得會帶些銀兩來,讓我里外打點。若是小哥能給我換間好些的牢房,想我那弟弟高興起來,手頭也會闊綽得多呀!”
“哎呀,您老原來是蘇州經商人家的大官人吶!只怪我兄弟有眼不識泰山,認不得您一身的貴氣!我這就給您換間上好的牢房!”說罷去摸腰間鑰匙。
他賠著禮,哈著腰,端著油燈引龍瑜向前走。
“小哥,我有一件事情問你?!薄澳M管問,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那太子殿下是什么人?”
“您竟然不識得太子殿下!”許落轉眼一想,龍瑜是個癲人,問這般話也不奇怪,“太子殿下是當今的皇太子,是皇上的兒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您惹不得的呀!”
“哼!原來是權貴。”“您定是誤會他了!太子殿下在外馳騁沙場,在內懲惡揚善,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英雄!決計不是您所以為的權貴!太子殿下喚作趙竑,有萬夫不當之勇,那可是厲害得很!您可千萬記住咯,以后出去了,千萬別再去招惹他了!”
“怎么會這樣……”龍瑜將信將疑?!皡?,您以后就住這兒!要是有什么不滿意的就通知咱哥倆,保準讓您住得舒舒服服的!”
“要是沒什么吩咐,小的就先走啦!您先住著,有事喚我便是!小的喚作許落,外頭的喚作許井。”
“呵!倒真的進了客棧了?!饼堣た粗皖^哈腰的樣子,心中譏諷。
龍瑜掃視這間牢房,稱不上精致,不過床鋪倒也整潔,書桌、筆墨也都齊全。唯一叫他吃驚的,是一盞油燈,一盞格外明亮的油燈。它將龍瑜從黑暗之中贖了出來,給他以肉身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