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生;皮埃爾與讓
- (法)莫泊桑
- 3811字
- 2019-01-30 15:10:08
2
雅娜過著悠閑自在的生活。她看看書,遐想遐想,獨自到周圍轉(zhuǎn)一轉(zhuǎn)。她順著大路漫步游蕩,思想?yún)s踏入夢鄉(xiāng)。有時她連蹦帶跳,走下蜿蜒的小山谷。只見兩個小圓丘上盛開著荊豆花,就像戴著金燦燦的頭巾,花香濃烈,再由熱氣熏發(fā),好似醇酒一般令雅娜心醉了。遠(yuǎn)處傳來波浪在灘頭滾動的聲響,她的神思就在波濤間顛蕩。
有時她感到慵怠,便躺在斜坡茂密的青草上。有時她轉(zhuǎn)過一道谷口,在草洼間猛然發(fā)現(xiàn)一角藍(lán)色的海,望著海面在陽光下粼粼閃光,天邊還漂浮一角白帆,她不禁喜出望外,好像在她頭頂盤旋的幸福神秘莫測地臨近了。
在這清新優(yōu)美的鄉(xiāng)間,在這天際渾圓的靜謐中,她開始喜歡獨來獨往,常常坐在丘岡上久久不動,甚至小野兔都會蹦到她的腳邊。
她還時常在懸崖上奔跑,迎著海風(fēng),絲毫不知疲倦,只覺得這樣活動暢快無比,宛如水中的游魚,天上的飛燕。
雅娜到處播下記憶,猶如農(nóng)夫在田地撒下種子,這些記憶在此扎根生長,直到消殞的一天。在這山谷的一溝一壑,她都投下了一份心意。
她對游泳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她仗著身體健壯,膽子又大,意識不到危險,每次都游出去很遠(yuǎn)。在這清涼而蔚藍(lán)的水中游浮搖蕩,她感到十分愜意。她游到離岸很遠(yuǎn)的地方,就仰臥在水面上,手臂交叉在胸前,極目望著深邃的藍(lán)天,只見不時掠過一只飛燕或一只白色海鳥的輕影。她再也聽不見人語,唯聞遠(yuǎn)處波浪在巖岸的絮語,唯聞從陸地滑到水面上的、隱隱約約難以分辨的喧鬧。繼而,她在水中立起,放聲呼喊,雙手連連拍水,高興得簡直發(fā)了狂。
有幾回她游得實在太遠(yuǎn),一只小舟便劃過去接她。
她回田莊時,餓得臉上失去血色,但是步履輕快,嘴角浮現(xiàn)微笑,眼里則充滿喜悅的神采。
至于男爵,他正籌劃重大的農(nóng)事,要進(jìn)行試驗,采用新技術(shù),試用新農(nóng)具,引進(jìn)外國良種,因此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同農(nóng)民交談,而農(nóng)民聽了他的打算連連搖頭,不相信能成功。
他也常跟伊波村的船夫下海。他游遍了周圍的巖洞、水泉和峰頂,又想去捕魚,充當(dāng)一名普通的水手。
在風(fēng)快帆輕的日子里,橢圓的漁船在波浪上疾駛,從兩邊船舷放下長線,一直放到海底,讓成群的鯖魚追逐。男爵拉著漁線,激動得手直發(fā)抖,不久便感到一條魚上鉤掙扎而扯動細(xì)細(xì)的長線。
有時他還趁著月色,去起頭天下的網(wǎng)。他愛聽桅桿咯吱咯吱的聲響,愛聽清涼晚風(fēng)的呼嘯。他憑借一處巖頂、一座鐘樓和費岡的燈塔辨識方向,在海上長時間逡巡,以便尋找漁網(wǎng)的浮標(biāo),直到旭陽的朝暉射在甲板上,照得扇形寬鰩魚的黏背和大菱鲆魚的肥肚皮閃閃發(fā)亮,他這才坐下來,一動不動,覺得真是一種享受。
一上餐桌,他就興致勃勃地講述他下海的情況。夫人也對他說,她在白楊路上來回走了多少趟,但走的是右側(cè)靠庫亞爾家的那一條,而另一側(cè)照不進(jìn)多少陽光。
她是遵從“多活動”的醫(yī)囑,才勉力出去多走走。只要夜間的寒氣一消散,她就扶著羅莎莉的胳臂下樓來,可是全身還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身上裹了一件斗篷,又搭了兩條披肩,頭上戴著黑色風(fēng)帽,還包了一條紅色毛圍巾。
她拖著有點笨重的左腳,從主樓的墻角到灌木叢的第一排樹,沿著筆直的路一來一往,無休無止地重復(fù),左足下竟然踏出兩條土印,草都不長了。她還吩咐在這條路的兩端各安放一張長椅,每走五分鐘她就停下腳步,對攙著她的可憐的好性兒使女說:“咱們坐一坐吧,孩子,我有點乏了。”
每次停歇時,她就往長椅上撂點東西,先是包頭的圍巾,接著是一條披肩,繼而是另一條披肩,然后是風(fēng)帽,最后就是斗篷了。這些東西在路兩端的長椅上堆起兩堆,到開午餐的時候,羅莎莉就用那條閑著的胳臂抱回去。
下午,男爵夫人又出去散步,但是走得更緩慢,歇息的時間拖長,有時躺在椅子上打盹,一睡就是一小時,這是專門為她推到外面的一把躺椅。
她把這稱為“我的鍛煉”,就像說“我的心臟肥大癥”一樣。
她十年前感到胸悶看過病,聽大夫說了心臟肥大癥這個名稱。從那以后,這個字眼就深深刻在她的頭腦里,盡管她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她總讓男爵、雅娜和羅莎莉摸她的心臟,可是這顆心臟深深埋在肥厚的胸脯里,誰也摸不出什么。然而,她決不再讓任何大夫檢查,生怕查出別的病癥。她開口閉口就是“她的”心臟肥大癥,說慣了,就好像這是她的特殊病癥,非她莫屬,好比唯她獨有、別人不能染指的一件物品。
男爵說“我妻子的心臟肥大癥”,雅娜說“媽媽的心臟肥大癥”,就像說她的“衣裙、帽子或者雨傘”一樣。
男爵夫人年輕時非常漂亮,苗條的身材賽過一根蘆葦。在帝國時期,她同所有軍官跳過舞,還看過小說《柯麗娜》,并感動得流下眼淚。打那以后,她的身心就像打上了這部小說的烙印。
隨著身體一天天發(fā)福,她的心靈卻越來越充滿詩的激情,等到胖得離不開座椅時,她就神游物外,想象自己經(jīng)歷種種艷情的際遇。有些艷遇她特別喜愛,就總出現(xiàn)在她的幻想中,宛如八音盒上了發(fā)條,沒完沒了地奏同一支曲子。凡是哀婉的浪漫曲,里面敘述飛燕,敘述女子落難的故事,都能一無例外地引出她的眼淚。她甚至愛聽貝朗瑞的一些香艷的歌謠,因為歌中表現(xiàn)了缺憾感傷的情調(diào)。
她常常幾個鐘頭靜坐不動,神思在夢幻中遠(yuǎn)游。她無限喜愛白楊田莊,只因近幾個月來迷上瓦爾特·司各特的書,覺得周圍的景物如樹林、荒原和大海,恰恰向她提供了這些心愛小說的背景。
每逢下雨天,她就關(guān)在臥室里,檢閱她所說的“珍藏”,全部是從前的信件,有她父母的,有她訂婚后男爵寫來的,以及其他書信。
這些信件全部收在寫字臺的抽屜里,這個寫字臺是桃花心木的,四面包角的銅片上有獅身人面像。要檢閱時,她總是以特別的聲調(diào)說:“羅莎莉,我的孩子,把裝‘念心兒’的抽屜給我拿來。”
小使女去打開柜門,取出那個抽屜,放在夫人身邊的椅子上。男爵夫人便一封一封細(xì)讀舊信,時而一滴眼淚掉在信頁上。
有時雅娜代替羅莎莉,攙扶母親出去散步,母親就向她講述童年的記憶。雅娜姑娘在從前的故事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尤為詫異的是,她和母親當(dāng)年的念頭和渴望何其相似。的確,每一個人都認(rèn)為,唯獨自己的心靈有種種的感受和悸動,而其實最初的人早已經(jīng)歷過,最后一代男人和女人也會有同樣的感受。
母女倆走得很慢,正合緩慢敘述的節(jié)奏。有時男爵夫人一陣氣喘,敘述就中斷一會兒。雅娜剛聽一個開頭,神思就趕到故事的前邊,奔向充滿歡樂的未來,在希望之鄉(xiāng)流連忘返。
一天下午,母女倆正在白楊路里端的長椅上歇息,忽見一位胖神甫從路口朝她們走來。
神甫老遠(yuǎn)就施禮,笑呵呵地走近前又施禮,朗聲說道:“哎呀,男爵夫人,這一向可好?”他就是本堂神甫。
老夫人出生在哲學(xué)家輩出的世紀(jì),又趕上革命的年代,由不大信教的父親教養(yǎng)成人,因此她難得光顧教堂。她倒是挺喜歡神甫,但那是女性本能的一種宗教感情。
男爵夫人早把比科神甫忘得一干二凈,一看見是他,不禁面有愧色。她表示歉意,說這次回田莊沒有通知神甫。比科神甫倒是位好好先生,對此毫不介意。他端詳著雅娜,稱贊她氣色很好,說罷坐下來,將三角帽放在膝上,連連擦額頭上的汗水。他身體肥胖,滿面紅光,可是大汗淋漓,不時從衣兜里掏出一條已經(jīng)浸透汗水的方格大手帕,擦臉又擦脖頸,剛把濕手帕放回教袍兜里,肌膚上就又出了一層汗珠,落到大腹鼓起的教袍襟上,和走路所掛的飛塵摻和起來,形成一個個圓圓的小斑點。
他是個地道的鄉(xiāng)村教士,性格開朗,非常健談,為人非常寬厚。他講述了好些事情,談到當(dāng)?shù)氐娜耍路鸶緵]有發(fā)覺他這兩名教民還沒有去做彌撒。男爵夫人懶得去教堂,自然同她的信仰不明確有關(guān);而雅娜早已厭膩了禮拜的儀式,樂得從修道院里脫身。
男爵來了。他是泛神論者,對基督教教義不感興趣。不過,他認(rèn)識這位神甫已有多年,對他很熱情,還留他共進(jìn)晚餐。
這位神甫善于討人喜歡,見什么人能說什么話。哪怕是最平庸的人,一旦因偶然的機(jī)會有了管別人的權(quán)力,由于掌握別人的靈魂,就會無形中養(yǎng)成了這種狡獪的態(tài)度。
男爵夫人對他優(yōu)禮相加,大概是因為物以類聚,感到特別投緣。這個大胖子充血的面孔、短促的呼吸,自然討她這氣喘吁吁的胖婦的喜歡。
晚餐快上甜食的時候,這位本堂神甫越發(fā)上來了興致,灑脫不拘,在愉快的一餐接近尾聲時,他的言談舉止就顯得十分隨便了。
他仿佛有了一個得意的念頭,突然嚷道:“嘿!本教區(qū)新來了一個人,德·拉馬爾子爵,我應(yīng)當(dāng)把他引見給你們!”
本省的貴族世家,男爵夫人都了如指掌,她不禁問道:“他是厄爾省德·拉馬爾府上的人嗎?”
神甫點頭應(yīng)道:“正是,夫人,他就是去年故世的若望·德·拉馬爾子爵的公子。”
阿黛萊德夫人最崇尚貴族,于是她提了一連串的問題,了解到這個青年為了償還父債,將子爵府老宅賣掉,他在愛堵風(fēng)村有三個莊子,就先在一個莊子落腳。三個農(nóng)場每年有五六千法郎的進(jìn)項,幸而子爵生來尚儉,量入為出,他打算住在這普通的農(nóng)舍,過兩三年簡樸的生活,待有些積蓄,再到上流社會上也好有點顏面,以便攀上一門條件優(yōu)渥的婚姻,既無須借貸,也不必將莊田抵押出去。
本堂神甫還補(bǔ)充說:“他是個很討人喜歡的青年,安分守己,又非常穩(wěn)重。不過,他在這里無以消遣。”
于是男爵說:“神甫先生,把他帶來吧,讓他不時到這兒來散散心。”
他們又轉(zhuǎn)到別的話題上去了。
他們進(jìn)入客廳喝罷咖啡,神甫告便,要到庭園走一走,因為他飯后有散步的習(xí)慣。男爵陪他出去,兩人在主樓刷白的門臉前邊來回散步。他們的身影時而在前,時而在后,因他們面向或背向月亮而異。有趣的是這對身影一個精瘦細(xì)長,一個肥胖滾圓還冠以圓蘑帽。本堂神甫從兜里掏出一支卷煙,放到嘴里嚼著煙屑,他以鄉(xiāng)下人的直率口氣解釋說:“這可以解呃逆,我有點消化不良。”
繼而,他望著皓月行空的景象,突然感嘆道:“這景象永遠(yuǎn)也看不厭。”
說罷,他回樓向兩位女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