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羊脂球:莫泊桑短篇小說選
- (法)莫泊桑
- 4094字
- 2019-01-02 03:04:38
一個諾曼底佬
獻給保爾·阿萊克斯
我們一出魯昂城,就上了通往朱米埃茲的大路。輕便馬車疾速前進,穿過一片又一片草地,在爬剛特勒山岡的時候,馬兒才放慢了腳步。
那是我所見過的世界上最宏偉的一片景色。在我們后邊的魯昂城,教堂成群,哥特式的鐘樓林立,構建得都如象牙雕刻一般精美;在對面,是圣-瑟維爾工業區,它向天空突兀著無數根吞云吐霧的煙囪,正與老城區無數座神圣的鐘樓遙遙相對,互為呼應。
這邊是大教堂的尖頂,在富于人文內涵的歷史建筑中,要數它最高;那邊,是它的對手,霹靂火的巨筒,其高大與它不相上下,甚至比埃及最高的金字塔還要高出兩米。
在我們前面,塞納河波瀾起伏,徐緩而過,河中散布著一些小島,右岸是白色的高巖峭壁,那上面有一片森林,左岸是遼闊的草地,在遠處,草地被一帶森林所圍繞。
河面寬闊,沿岸停泊著一些大船。有三艘大汽輪,朝勒阿弗爾方向魚貫駛去;由一只三桅船、兩只雙桅船與一只橫帆船組成的船隊,被一艘冒著一大片黑煙的拖輪牽曳著,朝魯昂方向逆流而上。
我的同伴是本地人,對這一片使我驚喜的風景毫不在意,不瞧一眼,但他卻一直在微笑,似乎是在暗自發笑。突然,他嚷了出來:“哈哈,您很快就會看到一件滑稽有趣的東西了,瑪蒂厄老爹的小教堂,那才叫妙不可言呢,老兄?!?/p>
我驚訝地看他一眼,他又說:
“我要讓您聞到一點地道的諾曼底氣味,您聞過后會終生不忘。這個瑪蒂厄老爹是全省最典型的諾曼底佬,他的小教堂,實實在在說吧,真要算是世界一大奇觀。不過,我得先跟您解釋幾句?!?/p>
瑪蒂厄,綽號叫“酒壇子老爹”,是一個退伍回鄉的上士。兵油子的油腔滑調、吹牛說謊與諾曼底人的狡黠奸詐,在他身上以妙不可言的比例結合在一起,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還鄉以后,由于有各方面的照顧與支持,再加上自己極其聰明能干,他在一個有神顯靈的小教堂里當上了看守人。這個教堂受圣母的保佑,主要是那些懷了孕的少女們前來求神的地方。他給他那個靈驗的神像取了個名字叫“大肚子圣母”,他對她不拘禮節,隨隨便便,冷嘲熱諷,卻還不失敬重。他為他那“大慈大悲的童貞女”寫了一篇別具一格的祈禱文,并把它印了出來。這是一篇并非有意、語出無心的諷刺杰作,充滿了諾曼底式的幽默風趣,諷刺挖苦之中,又有對神圣事物的敬畏,對某種神跡靈驗的近乎迷信的敬畏。他并不太信他這個教堂的主保圣人,但出于謹慎,他多多少少還信一點,而為了策略上的需要,他供奉她倒也小心翼翼。
他那篇別具一格的祈禱文是這樣開頭的:
“我大慈大悲的圣母童貞馬利亞,您是本地與全世界所有未婚母親天經地義的主保圣人,請您保佑您的這個因一時疏忽而失足的女仆吧!”
祈禱文是這么結尾的:
“請您特別在您丈夫面前不要忘了我,請您替我向天主圣父求求情,讓他賜給我一個像您的夫君那樣好的丈夫吧!”
這篇祈禱文被本地區的神父禁止,但瑪蒂厄老爹仍偷偷出售,凡虔誠誦讀過它的女士們,都很受教益。
他談起大慈大悲的童貞女,就像給令人畏懼的王公貴族當差的貼身仆人談論自己的主人那樣,連那些最隱秘最細微的私事,都抖了出來。他知道圣母的一大堆趣聞逸事,那都是在他喝了酒微醉之后,悄悄對知己好友說出來的。
等一會兒,您還是自己見識見識他吧!
因為靠主保女圣人的買賣收入不夠,所以他在童貞女這筆主要的生意之外,又增添了一筆靠圣人的小生意。所有的圣人,他手頭都應有盡有,或者說幾乎全有。小教堂里沒有空余的神位,他就把那些圣人像全都存放在柴房里,一有信徒前來求圣,他就把他們從柴房里拿出來。這些木頭雕像,都是他親手制作的,模樣極為滑稽。有一年,人家來替他油漆房子,他就順便把圣像都一律漆成了翠綠色。您知道,圣人都會治病,但每個圣人各有專長;因此,絕對不能搞混弄錯,而且,他們互相之間,還同行嫉妒,互不相容。
為了避免張冠李戴,請錯了圣人,那些老太太總來請教瑪蒂厄老爹:
“治耳朵病,哪一位圣人最靈?”
“當然是奧西姆圣人最靈,不過,龐菲爾圣人也不錯。”
瑪蒂厄的故事還不止這些。
因為他有空閑時間,所以,他常常飲酒。雖然每天晚上他都要喝醉,但他像酒仙一樣很有把握。喝醉時,心里一清二楚,知道自己醉到了什么程度,他每天都要把自己準確的醉度記下來。這是他主要的工作,教堂的差事還在其次。
而且,他還發明了,請您注意聽,聽仔細,發明一種醉度計。
這玩意兒實際上并不存在,但是瑪蒂厄老爹對醉度的測定,卻像數學家一樣精確。
您可以老聽見他這么說:
“從星期一起,我就超過了四十五度?!?/p>
或者這么說:“我一直在五十二度到五十八度之間?!?/p>
或者:“這些天,我有六十七度到七十度?!?/p>
或者:“混蛋,我一直以為只有五十度,可是,現在發現到了七十度?!?/p>
他的觀測從來都不出錯。
他斷言自己從沒有達到過一百度,但我們絕對不可相信他這話,因為,他也承認,只要過了九十度,他的觀測就不準了。
當瑪蒂厄承認他已經超過九十度的時候,您盡可以放心,他已經是醉得不亦樂乎了。
每當這種時候,他的老婆梅莉就要怒氣沖天。她也是個活寶,瑪蒂厄回來的時候,且看她在門口一堵,破口大罵起來:“你瞧,你這個下流坯,畜生,酒鬼!”
這時,瑪蒂厄不笑了,他神氣活現地往老婆眼前一站,用嚴厲的聲調說:“你給我閉上嘴,梅莉,現在不是談話的時候,明天再說。”
如果老婆繼續吵吵嚷嚷,他就會逼近她,嗓音發抖,說:“你趕快收場。我已經到了九十度,我不能再測量了,我要揍人啦,你得小心點!”
于是,梅莉就趕緊收兵。
第二天,如果她還要算老賬,他就嘲笑說:“算了吧,算了吧,已經談得很夠了!事情全過去了,只要我沒有到一百度,那就不會壞事。如果我真的超過了一百度,那我就一定改過自新,我說話算數。”
我們的馬車已經爬到山岡頂上,進入了那片令人贊賞的盧瑪爾森林。
秋天,燦爛的秋天,把它的金色與紫色摻和在夏天殘留下來的鮮亮的綠色之中,就像是太陽熔化之后,從天上一滴滴掉下來,流進了濃密的樹林。
穿過杜克萊爾后,我的同伴沒有繼續朝朱米埃茲方向走下去,而是向左轉彎,抄小路,進入一片矮樹林。
沒走多久,便到了一座高崗的頂上。往下俯視,我們再次看到了塞納河壯麗的河谷與在我們腳下蜿蜒流過的河水。
在右邊,有一座矮小的建筑物,以石板做頂蓋,上面高聳著一個鐘樓,像撐著一把陽傘,建筑物緊靠著一所裝有綠色百葉窗的漂亮房子,墻上爬滿了忍冬藤與玫瑰。
一個粗大的嗓音嚷道:“有朋友來啦!”立刻,瑪蒂厄就出現在門口。他有六十歲,瘦個子,下巴上蓄著山羊胡,嘴唇上是兩道白色的長髭。
我的朋友跟他握手致意,并把我介紹給他?,數俣虬盐覀冏屵M一間涼爽的廚房,這廚房也當客廳用,他解釋說:
“我,先生,我沒有什么講究的套房,而且,我也愿意就近燒飯做菜,你瞧,這些鍋碗瓢盆,也可以給我做個伴兒?!?/p>
說著,他轉向我的朋友:
“您怎么趕一個星期四來我這里?您明明知道,這是我的主保圣人給鄉親們治病的日子,今天下午,我可沒法外出。”
他跑到門口,發出了一聲可怕的叫喊:“梅莉——莉!”聲音之大,大概可以傳到山谷底下,叫塞納河里來往船只上的水手也大吃一驚,都抬頭往上看。
梅莉沒有應聲。
于是,瑪蒂厄狡黠地擠眉弄眼,說:
“她在跟我生氣,你們瞧,因為我昨天到了九十度。”
我的同伴笑了:“到了九十度,瑪蒂厄!您是怎么搞的?”
瑪蒂厄答道:
“我來告訴您,是這么回事。去年,我只收了二十拉齊爾的杏黃蘋果。數量不多,做蘋果酒倒是夠了,我就做了一桶。昨天,我開桶取酒,要說仙酒靈液,這可真是仙酒靈液!那時,波利特正在我這里,我倆就喝了一杯,接著又喝了一杯,喝著喝著,真沒有個夠,這種好酒,足可以喝到第二天。這么一杯又一杯,喝得我胃里直發涼。我就對波利特說:咱們再來一杯白蘭地暖暖身子該多好!他同意啦。但白蘭地一喝下去,肚子里就像火一樣在燒,還得回過頭去喝蘋果酒才成。這樣,就一涼一熱,一熱一涼,喝個不停。我發覺我已經到了九十度,波利特差不多到了一百度?!?/p>
突然,門打開了,梅莉走進來,沒有跟我們這兩個客人打招呼,就朝他嚷道:“該死的下流坯,你們兩個都到了一百度?!?/p>
瑪蒂厄發火了:“不許這么胡說,梅莉,不許胡說,我從來就沒有上過一百度?!?/p>
他們請我們吃了一頓很可口的午飯,在家門口兩棵椴樹下,靠近“大肚子圣母”的小教堂旁,眼前是一片開闊的美景。瑪蒂厄給我們講了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神靈顯圣的故事,在他嘲笑的口吻之中,夾雜著深信不疑的天真,使人頗感意外。
我們喝了好多蘋果酒,這酒又辛又甜,又清涼又可口,令人愛不釋杯,比起其他酒來,瑪蒂厄更愛喝這一種。接著,我們跨坐在椅子上抽煙斗,正在這時,進來了兩個女人。
她們都上了年紀,干癟枯瘦,身軀佝僂。打了個招呼后,她們就說是來請圣布朗的?,數俣虺覀償D了擠眼,答復說:
“我馬上就給你們拿來。”
說著,他走進了柴房。
他在那里邊待了足有五分鐘,出來時神情沮喪,舉起兩只胳膊,說:
“不知道他在哪里,找不到他,不過,我肯定有?!?/p>
說著,他用兩手做出一個喇叭筒的姿勢,大聲喊叫:“梅莉——莉!”他老婆立即在院子里應聲:
“什么事?”
“圣布朗在哪兒?我在柴房里找不到他?!?/p>
于是,梅莉提醒他:
“是不是你上個星期拿去塞兔子窩了?”
瑪蒂厄嚇了一跳:“哎喲喲,這倒很可能!”
他對兩個老婦人說:“你們跟我來?!?/p>
她們跟著他去了。我與朋友兩人,笑得幾乎透不過氣來,我們也跟在后面去看。
果然,圣布朗像一根普普通通的木樁插在地上,沾滿了爛泥與污垢,被當作兔子窩的一個支腳。
那兩個女人一見,趕忙就跪下,用手畫十字,嘴里做祈禱?,數俣蜻B忙說:“等一下,你們跪在爛泥里了,我給你們拿捆麥秸來?!?/p>
他找來了一捆麥秸,給她們當祈禱用的跪凳。接著,他看那圣像上沾滿了泥垢,一定是害怕有損他生意的信譽,所以補了一句:
“我替你們把他弄干凈一點。”
他提來一桶水,用一把刷子使勁地洗刷那個木頭老好人,兩個老婦人則一直在那里做祈禱。
刷洗完畢,他說:“現在,完全行了!”于是,又領我們回去喝酒。
他把酒杯舉到嘴邊,停了下來,帶點不好意思的神情說:“反正就是這么一回事,我拿圣布朗去堵兔子窩的時候,原以為他不會再給我賺錢了,這兩年一直沒有人來要他。但是,您瞧,圣人畢竟永遠不會過時。”
他把那杯酒喝下去,又說:
“來,咱們再來一杯,跟朋友在一起喝,至少得喝到五十度,咱們現在還不到三十八度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