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爾芒絲
- (法)司湯達(Stendhal)
- 4454字
- 2019-01-30 15:07:58
第六章
克倫威爾,聽我勸告,千萬把野心拋掉,
天使有了野心,都會獲罪而墮落,何況人
不過是造物主的影像,怎能企望靠野心成功?
《亨利八世》
一天晚上,牌桌已經擺好,幾位貴婦也來了,德·博尼維夫人離座同她們寒暄了一陣,然后懷著特殊的興趣對奧克塔夫說:“您這個人呀,真叫人猜不透。”這話她重復了有一百遍了。
“您要是能向我發誓,永遠不泄露我的秘密,”奧克塔夫答道,“我就告訴您。這個秘密誰也不知道?!?/p>
“怎么!連德·馬利維爾夫人都不曉得嗎?”
“我非常尊敬她,絕不忍心惹她不安?!?/p>
德·博尼維夫人縱然有多么理想的信仰,聽到這話也不可能無動于衷了。面前的這個男子,在她的眼里已近乎完美無缺,了解這樣一個人的重大秘密,確實有吸引力;況且,這個秘密又從來沒向人吐露過。
奧克塔夫要求永遠保守秘密;德·博尼維夫人聽了這話,便走出客廳,過了片刻又返回來,只見她的金表鏈上掛了一件奇特的飾物:柯尼斯堡制造的一種鐵十字架。德·博尼維夫人用左手拿起它,壓低了聲音,莊嚴地對奧克塔夫說:“您要求我在任何情況下,無論對誰都永遠保守秘密。我以耶和華
的名義向您發誓,是的,我將保守秘密?!?/p>
“好吧,夫人,”奧克塔夫說,他覺得這個小小的儀式,以及他那高貴的表姨鄭重的態度特別新鮮,“告訴您,經常使我心灰意冷、我從未對任何人講過的隱衷,就是這種巨大的不幸:我根本沒有‘意識’。您所說的‘內心感覺’,在我身上一點也找不到,我沒有絲毫規避罪惡的‘本能’。如果說我憎恨邪惡,那一點也不足為奇,完全是我想通道理的結果,因為我覺得邪惡是有害的。向我證明邪惡是可怖的道理,每個關節我都能隨時回想起來;由此可見,我身上沒有絲毫神圣的,或者說是‘本能’的東西。”
“噢!親愛的外甥,您真讓我可憐!可又令我傷心,”德·博尼維夫人說,語氣中流露出極大的興趣,“您正是我們所說的‘叛逆’?!?/p>
他們兩人在一處,自然有人留心觀察。此刻,她對奧克塔夫表現出來的興趣十分明顯,逃不過幾位觀察者的機靈的眼睛。德·博尼維夫人矯揉造作的姿態統統不見了,換上一副莊重真誠的神情。她聽著這位英俊的青年講話,特別在動了憐憫之心的時候,眼睛里便射出了溫柔的光芒。她的好友們遠遠地望著,做出各種各樣大膽的判斷,殊不知,她之所以那樣興奮,僅僅是因為她終于發現了一個“叛逆”。奧克塔夫向她提供了一個戰機,她如果能喚醒奧克塔夫的“意識”與“內心感覺”,那就是一次永載史冊的勝利。上個世紀有一位名醫,他被請到一個府上,為他的朋友一位大老爺看病,檢查完了病的癥狀,好長時間沒有開口,突然興奮得高喊起來:
“啊!侯爵先生,這種病,從我們祖輩就絕跡啦!‘玻璃體液’!一種怪病,死亡率最高。??!我重新發現它了,我重新發現啦!”
德·博尼維夫人的興奮,就是屬于這種類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藝術家的興奮。
她現在正極力宣傳新教,認為新教應該取代過時的基督教。眾所周知,基督教正經歷第四次變革。她自從宣傳新教以來,就聽說存在著“叛逆”,只有他們反對德國神秘論學說,而這種學說的基礎,就是確認人具有識別善惡的內心意識。她的運氣真好,發現了一個“叛逆”,世間唯有她了解這個人的秘密。這個“叛逆者”是個完人,因為他的道德行為是絕對正派的,他“中魔”的本身極其單純,沒有絲毫個人動機的嫌疑。
那天,德·博尼維夫人擺了許許多多有力的理由,要說服奧克塔夫相信,他有“內心感覺”,我在此就不一一贅述了。讀者大概沒有奧克塔夫那樣幸運,坐在離他可愛的表妹三步遠的地方。盡管那位表妹從內心里鄙視他,他還是渴望重新贏得她的友誼。這種內心感覺,顧名思義,不可能在外表上流露出絲毫的跡象來。“但是,沒有比這更簡單、更容易理解的了,譬如您就是一個‘叛逆者’,等等。除了空間與時間,塵世再沒有任何實存的東西,這一點難道您沒有看到,沒有感覺到嗎?……”
聽著所有這些美妙的論證,德·馬利維爾子爵眼里射出興奮的光芒,還真有點中魔的樣子。德·博尼維夫人的眼光非常敏銳,馬上高聲說:“喏!親愛的奧克塔夫,看您的眼睛,‘叛逆’的精神有多明顯?!睉敵姓J,奧克塔夫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此刻非常動人,而在平時,卻總是無精打采的,即或透過他那世上最美的金發卷,射出火熱的光芒,也是一閃即逝。對那雙眼睛的魅力,在法國可能比在任何別的地方體會得更深:它們顯示出的一顆心靈,多年來被人看成冷漠無情,卻突然間對您熱情奔放。這工夫,奧克塔夫顯得英俊無比,說話充滿了情感,語調極其自然;德·博尼維夫人見了,猶如觸了電一般,頓時變了模樣,那神態著實令人銷魂。此刻,她的眼睛閃爍著勇敢忠誠的光芒,為了確保新宗教的勝利,她可以赴湯蹈火,以身殉道。然而,惡意窺探她的人見此情景,又是多么揚揚得意啊!
客廳里這兩個杰出的人,并沒有意識到有人在盯著他們。他倆絲毫沒有相互取悅的想法,這在他們的頭腦里一點位置也沒有。在場的當克爾公爵夫人和她身邊的人,是法國最精明不過的女性,她們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世上竟有這樣清清白白的事情。在上流社會,人們就是這樣判斷感情問題的。
阿爾芒絲對待她表兄的態度,還真表現得特別執著,幾個月來,她始終不同他談有關他倆私人的事情,還常常整個晚上都不同他講話。奧克塔夫開始注意到,阿爾芒絲肯發現有他這個人,那就該謝天謝地了。
奧克塔夫見德·佐伊洛夫小姐宿怨不消,便小心翼翼,不露出心慌意亂的神色。過去在社交場上,他總是默默無言,那雙美麗的眼睛含著無限的煩惱,神態既非常古怪,又十分高雅?,F在他一反常態,話多起來了,根本不管荒唐不荒唐。不料這樣一來,在那些一般都效法德·博尼維夫人沙龍的沙龍里,奧克塔夫一下成為最時髦的男子了。他能取得如此成功,主要是因為他對一切都抱著超然物外的態度,比他的對手們確實高出一籌。他來到那些自命不凡的人中間,毫無自負的神態。他的“名望”,從杰出的德·博尼維夫人的沙龍一直傳到羨慕這位夫人的其他社交場合,因而,奧克塔夫沒費吹灰之力,便得到了十分滿意的地位。他還沒有任何作為,可是一踏進上流社會,就成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在別人看來,他的一言一行無不具有奇趣,就是他輕蔑地沉默不語,也顯得非同尋常。有些人一到場,他就突然住口了,認為對那種人談論高尚的情感,無異于對牛彈琴。德·佐伊洛夫小姐見他這樣走紅,感到非常奇怪。三個月以來,奧克塔夫完全變了個人。他的談吐,大家都覺得無比精彩,就是對阿爾芒絲也隱隱有一種魅力。說來不足為奇,奧克塔夫講話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討好阿爾芒絲。
時節將近隆冬,阿爾芒絲認為,奧克塔夫要做高門的乘龍快婿了。這事不難判斷,短短的幾個月,德·馬利維爾子爵的地位就給抬得很高很高。在博尼維府的沙龍里,人們有時會見到一位大貴族。此公一生都在尋求即將聞名一時的人或物,他的癖好就是趕時髦,也虧了這種卓越的思想,他在宦途上得意非凡,人雖然庸庸碌碌,卻當上了貴族院的議員。這位大貴族像職員一樣,對大臣們奴顏婢膝,極得他們的賞識。他有一個小女兒,是他的唯一繼承人;誰要是能攀上這門親事,他就會把王朝給予他的極大榮譽、極大的優惠傳給誰。整個冬天,他似乎都在注意奧克塔夫,不過,誰也沒有料到,年輕的子爵這么快就要飛上高枝。這位公爵先生要在他的諾曼底采邑的森林里,組織一次大規模的圍獵。應邀前去參加的人,面子上是很有光彩的。三十年來,他發出的每個邀請,機靈的人全能猜得出其中的意圖。
公爵事先沒有透露一點風聲,突然給德·馬利維爾子爵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邀請子爵同去打獵。對老公爵的行事與性格,奧克塔夫一家了如指掌,他們全體一致認為,奧克塔夫此行到朗維爾古堡去做客,要是能得到主人的歡心,有朝一日他就會當上公爵與貴族院議員。德·蘇比拉納騎士和全家人給他出了許多好主意,奧克塔夫這才動身。到了那里,他有幸看到一個精彩場面:四只出色的獵犬追逐一只鹿,從百尺高的懸崖上一同墜入塞納河。第三天,奧克塔夫便返回巴黎。
“看來您是發瘋了,”德·博尼維夫人當著阿爾芒絲的面,對奧克塔夫說,“您不喜歡那位小姐嗎?”
“我沒有怎么留心看她,”奧克塔夫十分冷靜地答道,“我甚至覺得她人很不錯。但是,到了我該來這里的時候,我待在那里心情實在憋悶?!?/p>
奧克塔夫大略講了這么幾句具有哲理的話,宗教的討論又重新展開,而且更為熱烈了。在德·博尼維夫人看來,奧克塔夫實在是不同凡響。由于對禮儀的本能的顧忌,恕我冒昧地這樣講,或者由于瞥見了有人竊笑,美麗的侯爵夫人終于明白過來,在每天晚上有上百個人聚會的沙龍里“教誨叛逆者”,恐怕不是最理想的地方。有一天,她讓奧克塔夫次日用過午餐到她府上去。奧克塔夫早就等著這句話了。
時值四月,翌日陽光燦爛,微風送暖,春意宜人。德·博尼維夫人產生一個念頭,要把宗教討論會移至花園。她很想從“始終新鮮”的大自然景物中,汲取一些有力的論據,好證明她哲學上的一個根本觀點:“美則必真”。侯爵夫人頭頭是道地講了大半天,這時一個女仆來見她,提醒她該去拜會一位外國王妃。這還是一周前訂的約會。但是,德·博尼維夫人把興趣全放在新宗教上,認為將來終有一天,奧克塔夫會成為這個宗教的圣保羅,因此她把一切都置于腦后了。侯爵夫人談興正濃,便要奧克塔夫等她回來。“有阿爾芒絲陪您呢。”她又添了一句。
等德·博尼維夫人一走遠,奧克塔夫馬上接著講起來,絲毫也不羞怯。須知一個人只有承認產生了愛情,有所追求,才可能羞怯。
“表妹,我的‘意識’向我講些什么,您知道嗎?”奧克塔夫說,“那就是這三個月來,您鄙視我,把我看成一個庸人,認為我有了增加財產的希望,便忘乎所以了。我很早就想向您剖白一番,不是憑著空話,而是拿出行動來。然而,我沒有找到一個有決定意義的行動,無可奈何,只好求助于您的‘內心感覺’。實際情況就是這樣。請您盯住我的眼睛,看我講話的時候,是不是在說謊?!?/p>
于是,奧克塔夫開始敘述,把這一時期的各種感受,一系列的嘗試,都詳詳細細地講給他的表妹聽,語氣十分天真。這些情況,我們已經向讀者交代過了。就連他去拿中國象棋的那次,聽到阿爾芒絲對契友梅麗·德·泰爾桑說的那句話,他也沒有忘記講出來。“那句話支配了我的生活,從那以后,我一心想重新贏得您的尊敬。”他回憶的這段往事深深地打動了阿爾芒絲,幾滴眼淚順著她的面頰悄悄流下來。
她始終沒有打斷奧克塔夫的話,等他講完之后,她又沉默了許久?!澳J為我是有罪過的呀!”奧克塔夫見她不開口,激動萬分地說。阿爾芒絲還是不回答,奧克塔夫眼里閃著淚花,高聲說道:“我失去了您的尊敬?,F在,我在世上干一件什么事情,才能恢復我過去在您心中的地位呢?請您給我指出來,我立刻就去辦到。”這句話講得既不過分,又深沉有力,阿爾芒絲勇氣再大也挺不住了。她再也無法不動聲色,眼淚簌簌直往下落,毫無忌諱地哭了起來。她害怕奧克塔夫再多說上幾句,會使她更加意亂心慌,剝奪她僅存的一點自制力。她特別不愿開口講話,怕露了真情,只好趕緊把手遞給奧克塔夫,又振作了一下,才完全以朋友的口氣說:“我對您十分敬重。”她真幸運,望見一名使女從遠處走過來。她一臉淚痕,必須避開那個使女,正好以此為借口,離開了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