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
《帕爾馬修道院》是法國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司湯達在一八三九年所發表的長篇小說,是繼《阿爾芒絲》(一八二七年發表)與《紅與黑》(一八三〇年出版)之后司湯達的第三部重要作品。
司湯達是馬里-亨利·貝爾的筆名。亨利·貝爾出生于法國南方的一個名叫格勒諾布爾的城市里。要不是他在生前用司湯達的筆名寫下了《紅與黑》、《帕爾馬修道院》和未完成的《呂西安·婁萬》等在世界文學史上光輝燦爛的作品,盡管他當過拿破侖·波拿巴的軍需官,并且有過多年的外交官生涯,現在不見得有人還會記得他的名字吧。一八四〇年十月,貝爾為了《帕爾馬修道院》在給《人間喜劇》的作者巴爾扎克的復信中曾經說過:“我想,五十年后,某一文學補綴家發表片段拙作,也許會以不矯揉造作和真實而為人悅讀吧”;他還在信上說:“一百年后,誰還說起維萊爾先生、馬爾蒂雅先生?即使達萊朗先生,也無能為力,除非他留下一部《見聞錄》,而且還要真好才成。”由此可見,他對自己的文學才能具有充分的自信,而對那些顯赫一時,然而無所作為的顯宦卻是十分輕視的。
小貝爾生在一個律師家庭里。在他七歲的時候,他母親就離開塵世。小貝爾的父親謝呂班·貝爾是個敬神的、敵視新思想和反對革命的有產者。他在喪妻以后續娶了他的小姨,那是一個篤信宗教的專橫的女人。小貝爾從小被交給一個耶穌會神父撫養,但是無論是那個神父還是他的父親和后母,都不能對他的思想有所影響。恰恰相反,他對他們始終毫無好感。第一個在他幼小的心靈中播下某些進步思想的可能是他的外祖父加儂大夫,一個伏爾泰的信徒。司湯達后來在回憶時說:“實際上,我完全是由我那可敬愛的外祖父亨利·加儂教養成人的。”一七八九年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監獄,當時只有六歲的貝爾對每一條從巴黎傳來的消息都感到心醉。他懷著興奮的心情目送共和國士兵沿著格勒內特廣場經過他家的門口。他聽到路易十六上斷頭臺的時候,是興高采烈的。在“恐怖時期”,他那個反動的父親不得不躲藏起來,但小貝爾卻為自己家庭的敵人的勝利而祈禱。他后來在回憶時說:“我縫了一面小小的三色旗,在共和黨人勝利的那些日子里,我就獨自在我們那所大住宅的空房間里舉著它。當我的旗子被撕毀的時候,我覺得我就像是殉國的烈士一樣。我酷愛自由……當時有過兩三句箴言,是我到處都在寫的;這些話常常使我感動得落淚。現在我還記得其中的一句是:‘不自由,毋寧死。’”小貝爾由于對他反動的家庭深惡痛絕,站到了革命這一方面。從此,他就以雅各賓黨人自居。
一七九六年,貝爾進入格勒諾布爾的中心學校求學。這類學校是在革命年代建立起來的,存在的時間很短,從一七九五年到一八〇二年。它的宗旨是培養真正的愛國者、有思想的人才和干練的專家。學校的主要課程是數學、力學和物理等自然科學,還有邏輯學、法學和歷史等。教師大多是啟蒙運動思想的擁護者,也經常用這種思想來教育學生。在學校里,貝爾非常用心地跟著教師格羅學習數學。他熱愛數學的無可爭辯的精確性及其論證的真實性;這種對于精確性和真實性的愛好,后來成為他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一個基本原則。
一七九九年,貝爾在中心學校畢業,到巴黎去準備上專門培養軍事技術人員和炮兵軍官的綜合工科學校。但是在次年,當時他十七歲,他來到日內瓦,雖然從未學過騎術,卻跨上一匹馬,沖過阿爾卑斯山,越過圣貝納德山,在波拿巴經過后兩天追上了遠征軍。他在遠征軍中經歷了馬倫哥戰役,以后又在第六騎兵團當中士,不久升任少尉,擔任米蘇將軍的副官。他來到米蘭。在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輝煌的藝術品和拉·斯卡拉劇院里的出色的歌劇給他留下了終身難忘的印象。
一八〇一年十二月,亨利·貝爾脫離部隊,定居巴黎。他在昂紀維里大街的六層樓上勤奮地鉆研唯物主義的哲學和他心愛的文學作品,同時學習古希臘語和英語。愛爾維修、孔狄亞克、卡巴尼斯、蒙田、拉布呂葉、盧梭、阿爾菲愛里和莎士比亞等人的著作對他的思想的形成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盧梭浮夸的文體很快地使他感到不滿。他對矯揉造作是無法容忍的。
一八〇六年,他再度回到當時在德國的波拿巴皇帝身邊,在不倫瑞克當了皇室領地的總管。一八一〇年他在巴黎當參政院案辦,不久又當皇室產業總管。
一八一二年,拿破侖·波拿巴遠征俄羅斯。貝爾也參加了這次戰爭。他親眼目睹了莫斯科的熊熊烈火,最后他跟隨法國部隊一起倉皇撤退。從此他就脫離了軍界。拿破侖從厄爾巴島歸來,重登皇位時,他沒有再去投奔他。在《拉辛與莎士比亞》的第二部分中,他對波拿巴做了這樣的評價:“這個偉人有他敢作敢為的氣魄;他成功了;但是由于追慕表面的榮華和富麗的宮廷生活,他欺騙了民族,他自己也垮了臺。……民族犯了錯誤,偉人自己也犯了錯誤。”作為一個雅各賓黨人,他譴責拿破侖的獨裁政治,譴責他從厄爾巴島歸來后不該賜封貴族,沉湎于逸樂,拋棄公正的、深得民心的理想。但是貝爾對拿破侖始終保持著敬仰的心情,因為他明白拿破侖保全了某些革命成果,雖然這些成果有利于大資產階級,但是比起革命以前的社會制度來終究有所進步。
拿破侖失敗以后,貝爾出于對音樂和藝術的愛好,從一八一四年到一八二一年,一直僑居在意大利,其中大部分時間是在米蘭,只有在一八一七年,他曾經到巴黎、倫敦和格勒諾布爾去過一次。意大利人民當時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奧地利政府在它統治下的意大利北部建立了最嚴酷的警察制度。燒炭黨人為了擺脫外國奴役和統一意大利進行了英勇的斗爭。貝爾不但同情那些革命者的斗爭,而且同其中一些人如貢法洛尼里、蒙蒂、貝爾歇和貝利柯等交上朋友。他一直受到奧地利警察的監視,而且終于在一八二一年被作為一個燒炭黨人驅逐出境。意大利的革命風暴始終在他的胸中激蕩。明媚的南歐陽光對他永遠是一個溫暖的回憶。多年以后,在中篇小說《法尼娜·法尼尼》中,他塑造了一個為了祖國利益而犧牲個人幸福的燒炭黨人彼耶特盧的高尚形象。在《紅與黑》中他描繪了流亡在巴黎的燒炭黨人阿爾泰米拉伯爵。僑居期間,貝爾開始寫作。他的第一部作品《維也納來的書簡》于一八一四年問世。隨后他出版了《意大利繪畫史》、《羅馬、那不勒斯與佛羅倫薩》和《海頓、莫扎特與梅達斯泰斯生平》。這些著作他都是用筆名發表的。在意大利貝爾好用假名,不是沒有理由的。他不得不使用一些手段來對付嚴密的警察統治。“司湯達”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在《羅馬、那不勒斯與佛羅倫薩》上。后來,他選中它作為唯一的筆名,在其他的著作上也都一律改用了這個名字。
一八二一年到一八三〇年他住在巴黎期間,經常在畫家兼文學批評家艾繼安納·德萊克呂士家里出入,那里聚集著一批反對王政復辟的文人如保爾-路易·庫里耶、小安貝、路易·維太和梅里美等。他們除了討論文學上的問題外,還討論當時重大的政治事件,批評復辟政權的各種措施。
一八二二年他出版了《論愛情》。他根據孟德斯鳩論氣候的學說、愛爾維修關于人類有權享受幸福的理論、孔狄亞克和卡巴尼斯論感覺的學說建立了愛情論,但是這本書并未引起讀者的注意,在十一年中只售出七本。不過一八二三年出版的《羅西尼傳》卻獲得成功。他的文學論著《拉辛與莎士比亞》的第一部分在同年問世。第二部分出版于一八二五年,是對法蘭西學院院士奧瑞的答辯。他在這本書中所表達的見解,遠不是他的同時代人所能全部理解的。他提出莎士比亞作為浪漫主義的代表,來和拉辛相抗,主張必須揚棄古典悲劇,也即代表君主政體的偉大的十七世紀的悲劇,而用他所說的“散文體的悲劇”來代替它。在他看來,“……所有偉大的作家都是他那個時代的浪漫主義者。而古典主義者則是那些在他們死了百年以后慣于去模仿他們,而不去睜開眼睛觀察和模擬自然的人。”他對浪漫主義這個名詞的解釋,實質上正是我們今天所理解的現實主義。他對古典主義的因襲模仿、矯揉造作的抨擊,實質上是對專制的君主制度的批判。事實上,盡管他舉出拉辛作為古典主義的代表,他倒并不反對拉辛本人,也不反對高乃依和莫里哀等偉大作家。他反對的只是那些十九世紀的低能的模仿者,因為他們死守著美學上的陳規不放,盲目模仿先人的作品,完全是脫離當前的現實。同時,他還反對消極的浪漫主義,對那些“探討‘富于夢幻的風格’‘靈魂的秘密’”的詩人們(其中有同他論戰過的拉馬丁)都嗤之以鼻,還是一八〇二年在騎兵隊里當軍官的時候他就曾為了嘲笑“森林的模糊的樹梢”,差一點同夏多布里昂的崇拜者決斗。總之,司湯達所謂的“模擬自然”,用今天我們的話來說,就是“反映現實”。凡是脫離現實的作品,不管是古典主義的或是消極的浪漫主義的,他都容忍不了。他直率地指出:“要想模仿這個偉大的人物(指莎士比亞),就應該去研究怎樣觀察我們周圍的人們。”貝爾用司湯達發表的幾部偉大的作品《紅與黑》、《帕爾馬修道院》和未完成的《呂西安·婁萬》等是實現了這個原則的,不過不是用戲劇的形式,而是用小說。
司湯達的頭一部小說《阿爾芒絲》在一八二七年出版,當時并未引起讀者的注意,甚至還受到他自己的朋友們如梅里美等的批評。但是我們不應該忽略的是他在序言中坦率地承認這部小說“諷刺地描寫了工業家和特權階級的人們”。這位雅各賓黨人的政治觀點始終貫穿在他的著作中。他從來沒有對貴族和資產階級抱有好感,恰恰相反,他“總是極其鄙視資產階級,好像出于本能似的”。他在這部小說中描繪了一幅法國王政復辟時期貴族生活的陰暗的圖畫,刻畫了在這個令人窒息的環境中,一對不安于現實的、熱情磅礴的青年奧克塔夫和阿爾芒絲的愛情和悲慘的結局。
一八二七年法國伊澤爾省布朗格地方發生了一件殺人案。一個年輕的家庭教師同他的女主人秘密相愛,后來把她殺死了。司湯達在《法庭公報》上看到這個案件后,開始寫一部名叫《于連》的小說。一八二九年七月他為了完成《羅馬漫步》,暫時把那部小說擱下,直到一八三〇年初才開始續寫,同年完成并且出版。這就是《紅與黑》。有人說,紅象征著革命,黑象征著教會。也有人說,紅象征著法國的紅軍服,黑象征著教士的黑袍。因為在王政復辟時期平民子弟已經沒有資格投身行伍,立功沙場,只得穿上黑袍,利用教會這條途徑來謀取個人的前途。但是,也不妨說,紅象征著熱情,而黑象征著陰謀。《紅與黑》是一部交織著驚心動魄的熱情和陰謀的書。作者通過主人公于連·索雷爾這樣一個不甘心于隨俗沉浮、虛度一生的平民子弟的典型形象,給我們畫出了一幅王政復辟時期的精確的畫卷:保皇黨人的秘密會議(從參加會議的德·內瓦爾身上我們不難看出查理十世的寵臣、內閣總理波里雅克的形象),教會里的假仁假義的生活,于連在倫敦和美因茨之間冒著生命危險的奔波等場面,揭露了當時上層社會的丑惡的真相。在黑沉沉的查理十世時代的背景前,于連帶著輕蔑和挑戰的神情屹立著,控訴貴族、有產者和教士們的種種爭權奪利、爾虞我詐、假仁假義的罪惡勾當。這位雅各賓黨人憑著他偉大的藝術才能把一條社會新聞變成一部政治小說,無論是從其思想性還是從其藝術性來說,不愧是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
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以后,司湯達被任命為法國駐的里雅斯特領事,但由于奧地利政府的反對,不久他被改任為駐契韋塔-韋基亞領事。這地方是教皇管轄的一個小港口,離羅馬很近。他感到在那里“沉悶得像一場瘟疫”,他幾乎被“悶成傻瓜,然后悶死”。從一八三二年到一八三五年他寫作《自我主義者回憶錄》和《亨利·布律拉的一生》,兩書都沒有完成。一八三四年他開始寫《呂西安·婁萬》(又名《紅與白》),一直寫到一八三五年,一八三六年曾做了些修改,但是也沒有寫完。一八五五年司湯達的表弟高隆在作者身后發表了這部小說的前十七章,書名叫《綠衣獵人》。此書在以后的年月中數經司湯達的研究者校訂,始成定本,共六十八章。盡管這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但仍然不失為一部偉大的作品,時代背景不再是《紅與黑》中的王政復辟的查理十世時代,而是由財閥統治的路易·菲力浦時代。主人公呂西安·婁萬是個大銀行家的兒子,但是他受到啟蒙運動思想的影響,把路易·菲力浦的立憲政體稱為“由假仁假義和裝腔作勢構成的平庸混合體”。他雖然出生于一個有財有勢的家庭,輕而易舉地當上騎兵中尉,但是親眼看到了南錫城的紡織工人的赤裸裸的貧困,對充當鎮壓工人的劊子手感到十分惡心,終于離開了軍隊。可是他也無法在內政部里心安理得地當一名官員。他覺得,在內政部里任職簡直是進了“強盜窩”。他望著滿嘴廉潔奉公,卻在暗地里進行股票投機的部長,心里在說:“這就是強盜,正在搶劫的強盜。”怪不得他那只注意別人錢袋的父親要遺憾地說:“他不是為眼下這個時代生的,他到死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好人罷了。”這些憤怒的字句就是作者對七月王朝的最坦率的政治態度。
一八三六年五月,司湯達請病假回法國,他利用這個機會到外省去做了一次旅行,寫出了《旅行家漫憶》,并在一八三八年出版。這本書在當時雖然遭到冷待,但是卻給后世留下一份研究那個時期法國的珍貴資料,如像里昂紡織工人大暴動這類事情當時幾乎是沒有人寫的,我們只有在《呂西安·婁萬》中看到過一些反映。他這次休假時間很長。依靠他的朋友,當時的參政院院長莫萊伯爵的幫忙,他在法國待了三年,直到一八三九年才重新去契維塔-韋基亞。在此期間,他還寫了《憶拿破侖》,《意大利遺事》中絕大部分的中短篇小說,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寫了《帕爾馬修道院》。
司湯達從一八二九年開始發表中短篇小說。這些小說以《意大利遺事》為總題,陸續在《兩世界雜志》上發表,后來他以《卡司特盧的女修道院院長》為名,出版了一個集子。另外他還寫了一些中短篇小說,其中有幾篇是他生前從未發表過的未完成稿。他的中短篇小說雖然有一大部分取材于一八三三年左右他在意大利得到的“古色斑斕的手抄本”,卻獲得很高的成就。那些手抄本大都記的是歷代口頭相傳的故事,用的文字是那不勒斯或羅馬的方言,故事結構非常簡略,甚至前后矛盾,錯誤百出。司湯達憑他高明的藝術手腕使它們脫胎換骨,放出燦爛的光輝。如《卡司特盧的女修道院院長》寫一對貧富懸殊的青年的純潔的愛情和悲慘的結局。女主人公海蘭·德·堪皮賴阿里的父親是一個反動的貴族,他賄買警察去逮捕男主人公虞耳·柏欒奇佛爾太,逼得他在意大利站不住腳。他的女兒在黑暗的修道院里失身于一個主教,留下了一個私生子,最后用匕首結束自己的生命。虞耳品質高尚、心靈誠摯,他唯一的“罪過”就是貧窮,因此他不但無法得到情投意合的心上人,而且還不得不流落異國。個人幸福和社會習俗間的矛盾具有深刻的階級根源,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激烈的沖突,由此而產生的悲慘結局成為對貴族階級的憤怒控訴。
司湯達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拉米埃爾》,是從一八三九年十月開始動筆的。他在遺稿上曾經設想用《路易·菲力浦統治下的法國人》做書名,所以不妨猜想,他要在本書中揭示路易·菲力浦時代的特征,可惜他沒有完成就突然去世了。
一八四一年底,他又回到巴黎度假,這是他的最后一次假期。一八四二年三月二十二日他從法國外交部出來,走到離瑪德蘭大教堂不遠的街上突然中風,跌倒在地上,經人送回小校場新開路上那家他居住的旅館,翌日凌晨就與世長辭了。他被埋葬在蒙馬特公墓里。送他入土的有他的表弟高隆,他的朋友梅里美和屠格涅夫等人。墓碑上的文字是他自己用意大利文早就寫好的:“米蘭人亨利·貝爾安眠于此。他曾經生存、寫作、戀愛。”他是這樣熱愛意大利,因此終于以米蘭人自居。這位出生在格勒諾布爾的米蘭人生前雖然終身潦倒,過著拮據的生活,卻憑著他那支筆最后獲得了世界聲譽。他在文學上的成就越來越受到重視;他的作品對歐洲現代文學產生了難以估計的影響,而且還在繼續產生巨大的影響。他生前反對的那些十九世紀的古典主義和消極浪漫主義作家們的作品,雖然當時流行一時,隨著時光的推移,已經黯然失色,而他的《紅與黑》、《呂西安·婁萬》和《帕爾馬修道院》等巨著已成為世界文學寶庫中的瑰寶。
現在讓我們來談一談《帕爾馬修道院》。首先,我們應該指出,這部作品不是像作者在序言中所說的那樣,在一八三〇年遠離巴黎三百法里的地方寫成的,而是在一八三八年十一月四日他在巴黎開始動筆,花了五十二天工夫,在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完成的。當時他住在戈馬丹路八號一所房子的四層樓上。這所房子現在還在。這樣一部數十萬字的巨著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完成,真是速度驚人,這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極其罕見的現象。司湯達在給巴爾扎克的復信中說:“《修道院》的許多篇幅就是根據最初口授的本子付印的。”每天早上,他“看看昨天寫的那一章的最后三四頁,……就有了當天這一章”。他或是自己寫,或是口授,讓一個叫波納維的人記錄,平均每天要寫滿二十五頁。我們引用這件事是要指出:《帕爾馬修道院》在他心中經過長時期的醞釀早已經成熟,就像金黃的果實早已在樹上成熟那樣,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摘下來了;再說,他口授時那種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神情對我們了解他那獨特的、簡練的風格也不無幫助。
這部小說故事的來源,也取自上面提到過的那些十六世紀和十七世紀的“古色斑斕的手抄本”。一八三八年八月十六日,他在其中一個手抄本的邊上寫了一個注:“利用這個梗概寫一篇小小說。”顯而易見,他已選中了這個名叫《法爾耐斯望族創業史》的故事。故事發生在十五世紀末葉。當時羅馬有一個貴婦人,叫伐諾莎·法爾耐斯。她是紅衣主教羅德歷克·倫佐里的情婦。倫佐里出生于波爾奇亞家族,又是當時教皇的侄兒,所以權勢熏天。伐諾莎有一個內侄,名叫亞歷山大·法爾耐斯,他是個橫行霸道的花花公子。不過有姑母做靠山,他盡管為非作歹,別人也奈何他不得。有一天,他在羅馬主持發掘文物,看見一個美人路過。他肆無忌憚地沖上去,殺死一個聽差,搶走美人,并且跟她同居了一個月。這一回他禍闖得太大,他的保護人雖然勢大滔天,也無從包庇。他被教皇關進圣安琪拉城堡,等待判決。伐諾莎和倫佐里眼看無法搭救他,就橫下心幫助他越獄。倫佐里設法送給他一根三百尺的長繩,讓他在黑夜里逃出城堡。另一種說法是,買通獄卒,讓他坐在籃子里,把他從墻上吊到城堡外。過了幾年,一四九二年倫佐里當上教皇,取名亞歷山大四世,馬上任命法爾耐斯為紅衣主教。這位紅衣主教的行為比以前有所收斂,因為他愛上了一個名叫克萊李婭的姑娘。他們秘密同居,生了兩個孩子,始終沒有把這種曖昧關系泄露出去。一五三四年法爾耐斯也當上教皇,即保羅三世。
凡是看過《帕爾馬修道院》的讀者,看到上面這個故事梗概,就會發覺書中有些情節同梗概中的幾乎如出一轍,甚至克萊李婭(Cléria)這個名字也保留下來,僅僅改動一個字母,變成了克萊莉婭(Clélia)。《帕爾馬修道院》的作者并不諱言,他寫的是“法爾耐斯那樣一個逝去了的時代”。根據他在手抄本上的注文看,他原想以這個故事的情節為基礎寫一篇《卡司特盧的女修道院院長》那樣的中短篇小說。但是,他當時正在寫一部回憶拿破侖的書,腦子里充滿了他年輕時的親身經歷。通過梅里美的介紹,在此期間他認識了德·蒙蒂霍夫人。蒙蒂霍夫人有兩個女兒,一個叫歐仁妮,一個叫巴卡。她們同司湯達非常好,常常纏著他講故事。他給她們講滑鐵盧戰役,而且穿插了一個參加這次戰役的士兵。后來,他產生了一個念頭,把滑鐵盧戰場上的一個士兵跟亞歷山大·法爾耐斯合成一個人,這就是法布利斯·臺爾·唐戈。故事發生的年代也從十五世紀末葉搬到十九世紀神圣同盟時期,事實上,書中不僅可以發現一八〇二年左右的史實,還可以找到一八三九年的事情。一個攔路搶人的花花公子法爾耐斯變成了參加過滑鐵盧戰役的、拿破侖的熱烈崇拜者法布利斯。兩人的精神面貌沒有絲毫相似之處。世界上當然沒有點石成金的魔術,但是偉大的藝術家把一段十五世紀的枯木拿來種植在神圣同盟時期的土壤里,卻能使它開出文苑奇葩。
小說的開頭是寫了一八〇〇年的意大利,但是為了使讀者對這一段歷史了解得比較清楚些,我們不妨回溯到一七九六年。一七九六年以前意大利北部在奧地利的統治下。如火如荼的法國大革命和啟蒙運動思想不能不引起意大利人民對民族解放的渴望。一七九六年拿破侖·波拿巴率領法國軍隊,趕走奧地利人,在意大利北部建立了內阿爾卑斯共和國。奧地利軍隊乘拿破侖遠征埃及卷土重來,擊敗法軍,消滅了內阿爾卑斯共和國。一八〇〇年拿破侖在馬倫哥戰役中大敗奧軍,重建內阿爾卑斯共和國。在他率領的軍隊中,有一名青年騎兵軍官,名叫亨利·貝爾。這是他頭一次踏上意大利的土地,他親眼看到意大利人民對拿破侖和法國軍隊的熱烈歡迎。他熱愛意大利的音樂、藝術,也熱愛意大利的熱情的人民。幾年以后拿破侖稱帝,兼意大利王國國王,任命他妻子同前夫養的兒子歐仁親王為總督。從一八一四年拿破侖垮臺起,意大利重新落到奧地利人手中。意大利歷史上最黑暗的時期開始了。奧地利占去大部分倫巴第土地,成立了倫巴第-威尼斯王國。其余地方被分裂為好幾個小公國。殘暴的專制政權使意大利的愛國者緬懷波拿巴,認為他是一個“自由”的君主,在他統治下比較自由和幸福。這就是一個在歐仁親王的宮廷里教養長大的、米蘭的貴族子弟法布利斯·臺爾·唐戈一聽到拿破侖從厄爾巴島歸來就去投奔他的歷史根源。《人間喜劇》的作者巴爾扎克卻嫌這個開頭過于冗長,建議作者壓縮,改從滑鐵盧戰役的卓越描繪入手。司湯達曾經認真地接受這個意見,并且把開頭的五十四頁壓縮成四五頁,但是最后終于打消了改寫的主意,維持作品的現狀。巴爾扎克關心的是結構的勻稱,司湯達追求的是氣氛的烘托。他自己始終忘不了這一段愉快的經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忘不了意大利人民對法國軍隊的熱情歡迎。今天,我們可以平心靜氣地說,小說的開頭兩章為法布利斯對拿破侖的熱烈崇拜提供了基礎,對塑造法布利斯這個形象起了襯托作用;不刪這兩章是無可非議的。
法布利斯所以會形成忠于拿破侖的思想,是同他的姑媽吉娜分不開的。他父親唐戈侯爵,奧地利的奸細,和他的哥哥阿斯卡涅住在科摩湖畔的城堡里。司湯達以明顯的鄙視和揶揄的態度來刻畫這兩個專制政權的幫兇。法布利斯在米蘭讀書,可以說是由他姑媽撫養的。他姑媽還常常帶他出入于歐仁親王的宮廷。吉娜是個性格堅強、熱情奔放的女人。她不顧她哥哥的建議,沒有嫁給一個有錢的貴族,選中了一個崇拜拿破侖的青年軍官做她的丈夫。不幸的是,拿破侖被流放到厄爾巴島以后,她丈夫為了維護意大利軍隊的尊嚴,在一次決斗中喪失了生命。當拿破侖從厄爾巴島重返巴黎,法布利斯向她吐露投奔波拿巴的心愿時,她雖然為她的內侄的安全擔心,但是并不攔阻他。姑媽和侄子的心是由共同的政治信仰連接在一起的。他們都反對奧地利的反動統治,熱愛拿破侖。
吉娜在米蘭認識了帕爾馬的首相莫斯卡伯爵。她的美麗的容貌和高雅的儀表使他傾倒。經過他的一番安排,吉娜名義上成了桑塞維利納公爵夫人,住在帕爾馬的富麗堂皇的公爵府,實際上是他的情婦。法布利斯參加滑鐵盧戰役,斷送了他的前程。莫斯卡對公爵夫人指出,她的侄子別無出路,只有向教會去謀取飛黃騰達的階梯。她最后同意了他的建議。在那不勒斯神學院讀了四年書,法布利斯穿著紫襪子來到帕爾馬。姑侄兩人先后在這個小小的王國定居下來。于是,圍繞著他們演出了一幕幕云譎波詭、變幻莫測的戲劇。登場的人物著實不少,可以說個個都有鮮明的性格。我們只能選擇主要的做一番簡略的介紹。
帕爾馬的君主,竭力模仿路易十四的艾爾耐斯特四世,既殘暴又虛弱。巴爾扎克一眼就看出這個人物是寫的莫德納大公佛朗西斯卡四世。和佛朗西斯卡四世一樣,他也曾經下令絞死過自由黨人,時時怕受到報復,疑神疑鬼,心神不安。唯一的辦法是用更加殘暴的手段來進行統治。他宮廷上的臣子人人自危,不知哪一天會被投進監獄。偉大的司湯達,卓越的藝術家,只用一句話就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他那卑劣的靈魂和冷酷的性格。艾爾耐斯特厚顏無恥地向公爵夫人吐露了企圖占有她的野心以后,公爵夫人問他:“我還有什么臉再見伯爵呢?”他竟然說:“我已經想過了:伯爵可以關到要塞里去度過他的佘生。”首相的處境尚且如此,當時在他統治下的人民過的是什么生活也就可想而知了。
莫斯卡伯爵一度信奉自由、民主的理想,但是在那黑暗反動的時代里,他的理想根本沒有實現的希望。他只得隨波逐流,用他的出色的政治才能去為那個小小的暴君效勞。他是個老于世故的人,能夠一本正經地陪他的主子在桌子和沙發底下,甚至裝樂器的盒子里搜索刺客。只有跟桑塞維利納公爵夫人這樣有才情、有見識的女人,他才能吐露一下由衷之言。換句話說,莫斯卡對公爵夫人如此鐘情,不僅是因為她是倫巴第的美人,更因為他們都對專制政權感到不滿。他們希望在晚年一起消磨黃昏。莫斯卡跟艾爾耐斯特不同。他不是一個徹底的自我中心主義者。他對公爵夫人的始終不渝的愛情,使他能竭盡全力,幫助法布利斯越獄。巴爾扎克非常欣賞這個人物,并且振振有詞地說,那是按照梅特涅塑造的。這位行家這一次卻走了眼。司湯達堅決否認他的莫斯卡同梅特涅有什么相干,盡管他本人倒確實看見過梅特涅。今天,我們根據作品來分析,作者對莫斯卡伯爵顯然不無好感,而一向以雅各賓黨人自居的司湯達絕不會對神圣同盟的靈魂、反動的梅特涅有這樣的感情。這只能說,莫斯卡是一個成功的典型,而成功的典型必然不但都有鮮明的個性,而且還有深刻的共性。文學的生命力就在于此。
另一個受到巴爾扎克熱烈欣賞的人物是燒炭黨人費朗特·帕拉。這個品質高尚的革命者為了他的共和國舍生忘死地進行著斗爭。這種烈火似的感情也表現在他同桑塞維利納公爵夫人的關系上。他明知他不可能得到她的愛情,但是隨時都準備著為她獻出他的一切,甚至他的生命,巴爾扎克不得不違背他的保皇黨的政治偏見,贊揚共和分子費朗特“就是一整首詩,一首高于拜倫的《海盜》的詩”。我們不應當忘記,司湯達年輕時在意大利跟不少燒炭黨人交朋友,而且他自己也終于被作為一個燒炭黨人驅逐出意大利。只有對意大利革命和意大利人民具有深切的了解和強烈的同情,才能夠塑造出這樣的形象。
當然,司湯達著重刻畫的是書中的男女主人公法布利斯和他的姑媽桑塞維利納公爵夫人。這姑侄倆被刻畫得栩栩如生,光彩奪目。法布利斯的情人克萊莉婭也被寫得非常出色,起了很好的烘托作用。雖然法布利斯同于連一樣無限崇拜拿破侖,曾經想在行伍中謀取前途,在神學院受過教育,但是司湯達從不忘記:法布利斯是個貴族子弟,他的社會地位不同于那個鋸木場主的兒子,用不著進行艱苦的個人奮斗。在思想上他深受他姑媽的影響,在生活上他接受她的指引(當然其中少不了明智的莫斯卡的一部分功勞)。這個面貌俊美、風度優雅的年輕人過的是養尊處優的生活,所以他不像于連那樣憤世嫉俗,那樣熱心追求功名利祿,而是性格開朗,富于同情心。他不早不晚,正好在拿破侖大軍被趕出意大利的時候出生人世。“命里注定,做了臺爾·唐戈侯爵的第二個兒子”,然而他跟他那有著“蒼白的肥臉、虛偽的笑容和對新思想的無限仇恨”的父親卻完全處在對立地位;同他的那個在性格、思想、長相上完全和父親一模一樣十分陰險的哥哥也完全相反。他對鄰國法蘭西土地上進行的革命十分向往。當他一聽到拿破侖逃出厄爾巴島,在儒昂灣登陸的消息時,他就立即說服姑媽和母親,不避艱苦,去投奔拿破侖。他在投軍途中,碰巧參加了滑鐵盧戰役。但是法布利斯由于缺乏獨立生活的經驗,他的英勇往往近于冒失;他的一往情深有時候接近任性。最能說明法布利斯性格的是,司湯達安排他為了要同克萊莉婭朝夕相處,不顧生命危險,重新投入帕爾馬城堡。歌德認為司湯達有“女性氣質的浪漫主義”。這個評語我們不敢同意。但是,如果把它移贈給法布利斯,那倒是非常貼切的。例如,在離開滑鐵盧戰場回到家鄉以后,他的一生就全在他的姑媽吉娜的支配之下,他毫不猶豫地執行她的意志,按她的決定走上一條當大主教的道路。
毫無疑問,司湯達傾注了全力塑造桑塞維利納公爵夫人這個形象。凡是讀過《帕爾馬修道院》的人都會對她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都會衷心欽佩作者的高超的藝術技巧。她是一個性格剛強、愛憎分明、敢作敢為的美人,具有(從當時說來)開明的政治觀點和非凡的才干。她待人誠懇,對莫斯卡伯爵的感情是真摯的;被費朗特的至情所感動,她會讓這個崇高的燒炭黨人吻她的手。她熱愛她的侄子法布利斯,卻始終以驚人的自制力抑制自己,不讓自己有絲毫越軌的行為。但是對于冤家對頭她卻毫不容情。生性多疑的艾爾耐斯特四世那條性命就是斷送在她手里的。她打發費朗特用毒藥送他歸天,因為那個暴君想毒死法布利斯。在組織人員幫助法布利斯越獄的過程中,她猶如一位高明的統帥調動千軍萬馬,顯出了指揮若定的風度。為了慶祝越獄成功,她吩咐路多維克把她的薩卡莊園點得燈火輝煌,把莊園地窖內的酒全都拿出來,讓當地老百姓喝得涓滴不剩;同時她還下令把大蓄水池里的水放光,向費朗特發出約好的報復信號。她根本瞧不起那個帕爾馬小朝廷。她的所作所為實際上是對殘暴的專制統治的挑戰,不,簡直是開戰。盡管吉娜說她“厭惡雅各賓黨”,只要看一看她對費朗特·帕拉和艾爾耐斯特四世兩個人的態度,就可以清楚地知道她的愛憎了。鬧得帕爾馬翻天覆地的就是這個當年在潦倒的時候住在米蘭的一所公寓的六層樓上的女人,一個愛國軍官的未亡人。即使我們認為作者塑造這個人物和安排這些情節是對神圣同盟的一種隱晦的,但是激烈的抨擊,也不能說毫無道理。換句話說,這個人物所以這樣吸引人,不僅要歸功于作者的藝術才能,而主要應該歸功于他的政治傾向。
克萊莉婭卻屬于另一個類型的女性。她是一個熱情的少女,但是她的熱情是一座沉睡著的火山。所謂養在深閨人未識吧。法布利斯在她的心頭點燃了愛情的火焰。火山爆發了。司湯達對她的癡情的刻畫達到了驚心動魄的效果。請看一看她對法布利斯說的這段話吧:“……我是個墮落的姑娘。我愛上了一個輕薄的人,我知道他在那不勒斯的表現。……他表示為了和他自以為愛上了的人繼續見面,不惜冒相當大的危險……但是,只要他到了一個大城市,重新又處在上流社會的種種誘惑中,他就會立刻恢復本來面目,依舊是一個貪戀玩樂和追逐風流事兒的上流人,而那個可憐的獄中伴侶卻被這個輕薄的人拋在腦后,在一個修道院里了結她的一生,深深地悔恨不該向他吐露真情。”盡管她對自己的命運做了如此悲觀的估計,為了搭救法布利斯,她仍然顯出非凡的英勇。這個可愛的南歐姑娘給我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我們可以說,作者運用白描的勾勒來描寫人物的個性已經到了得心應手的地步。他在談到英國小說家司各特時曾經說過:“描寫中世紀的一個農奴的衣服和銅項圈,要比描寫人的心理活動來得容易。”他還說過:“司各特的散文并不典雅,尤其是浮夸觸目,就像一個矮人,身上的線條一根也不丟掉。”他認為對法國浪漫主義作家夏多布里昂的扭捏的文體是不值一嗤的。他著意追求的是清新和洗練,而且達到了運用自如的境界。怪不得《包法利夫人》的作者,著名的文體家福樓拜贊美他的文體是“真正的文體!這種古典的文體,現在能掌握的人已經是絕無僅有的了”。
巴爾扎克、梅里美和司湯達是三位同時代的法國藝術大師,拿他們三人的藝術風格做一個比喻,即使這個比喻不盡恰當吧,也不會是毫無意義的。《人間喜劇》像氣勢雄偉、色彩絢爛、包羅萬象的油畫。作者以宏偉氣魄,栩栩如生地,但是不無夸張地塑造了許多典型人物,讓讀者看到了一個歷史時代的眾生相。梅里美的作品卻像精致典雅的象牙雕刻,博得讀者贊賞的是他的毫無瑕疵的鬼斧神工。司湯達的作品卻像藍天中的白云;但是有時候卷舒自如的白云會變成滾滾翻騰的烏云,從其中爆發出劈開天空的閃電和震動大地的霹靂。司湯達的文筆是樸素的,他從來不追求華麗的辭藻和堆砌的描寫,但是由于他用字精確,所以只要寥寥數言就生動地勾勒出人物的性格,描寫出復雜的情節,烘托出環境的氣氛,同時也反映出他的政治傾向。指出最后一點是重要的,因為盡管他的作品對后世的心理分析派小說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從來不是個為藝術而藝術的作家,也從不沉湎于身邊瑣事的描寫;他絕不諱言他對拿破侖和燒炭黨人的同情和愛戴。他終于保留《帕爾馬修道院》的頭一兩章,恐怕也不僅是出于對作品的藝術性的考慮。
總之,《帕爾馬修道院》是一部政治傾向強烈的,又是一部卓越地刻畫人物心理的小說。
遺憾的是,當初《帕爾馬修道院》的出版商嫌作品篇幅太長,要求作者壓縮。司湯達于是草草不恭地用最后兩章交代了一下故事梗概,使作品產生了嚴重的頭重腳輕的感覺。這真是一個無可彌補的損失。但是盡管如此,它還是像一朵永不枯萎的鮮花,始終吸引著讀者,而且隨著歲月的流逝,越來越受到文學研究者的重視和廣大讀者的歡迎。回顧到本文開頭所引的司湯達那句話,“五十年后,某一文學補綴家發表片段拙作,也許會以不矯揉造作和真實而為人悅讀吧”,我們可以說,司湯達的預言應驗了,而且實際的情況大大超過了他所想象的程度。發表他作品的不是什么文學補綴家,而是世界各國的出版社;讀《帕爾馬修道院》的也不是什么“少數幸福的人”,而是世界各國廣泛的讀者。
譯者
197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