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夏文錢幣研究
第一節 西夏錢幣中西夏文錢的發現與認識——兼論洪遵《泉志》的錢圖問題
西夏錢幣是我國歷代錢幣的有機組成部分。它對研究我國錢幣制度和貨幣經濟,特別是對研究西夏錢幣制度和貨幣經濟,乃至西夏文字和鑄造工藝,都有重要的意義。探討西夏錢幣中西夏文錢的發現和認識,則是開展這一系列研究的基礎。
一 、從“梵字錢”到“西夏梵字錢”
現在已知的西夏錢幣中西夏文錢共有5種,它們是:毅宗的“福圣寶錢”、惠宗的“大安寶錢”、崇宗的“貞觀寶錢”、仁宗的“乾祐寶錢”和桓宗的“天慶寶錢”。這些錢幣已被出土資料所證實,并為錢幣學界所公認。這些錢幣的發現與認識,曾經經歷過一個復雜的過程。它們最終被認識,是與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夏學的發展,與西夏文字的重新被辨識和釋讀聯系在一起的。
與西夏錢幣有關的最早的錢譜,是我國現存最早的錢譜——南宋紹興十九年(1149年)洪遵撰寫的《泉志》。是書卷十一“外國品”:
右梵字錢,余按此錢徑八分,重三銖六參,銅色純赤,文不可辨,大抵類屋馱、吐蕃錢。
傳本《泉志》并載“梵字錢”錢圖(圖2-1)①。這是《泉志》中唯一與西夏有關的錢幣。
①傳本《泉志》“梵字錢”,實為“大安寶錢”。其錢圖文字,是不識西夏文字的人,根據漢字的筆畫加以組合附會而成的,寫法是不正確的。正確的寫法是“”。

圖2-1 《泉志》梵字錢
“梵”字是什么意思?是洪遵對尚未辨識的少數民族文字的泛稱。這點,在《泉志》中就可找到例證:卷十一在談到“屋馱國錢”時,洪遵引“敦素曰:字若梵書,不可復識”。洪遵將這種不認識的少數民族文字,又稱“胡字”。同卷在談到“吐蕃國錢”時,洪遵仍引敦素曰:“以銅為之,皆胡字,不可識”,引張臺曰:“大抵西北諸國通曰胡”。
這里要特別說明的是:洪遵所說的這個“梵字錢”,只說它是“類屋馱、吐蕃錢”,并未說與西夏有關。不僅如此,歷經元、明兩代,直到清乾隆時,梁詩正等奉敕編撰的《欽定錢錄》(乾隆庚午,1750年),在襲轉《泉志》這一內容時,仍稱“梵字錢”,又說它與“尼婆羅錢同”,仍未與西夏掛鉤。這種狀況的形成,不能不與西夏文字在社會生活中的消失有關。
西夏文字是西夏的法定文字,自從西夏開國皇帝元昊時創制后,曾經在西夏境內廣為使用,史籍中稱為“番書”“番字”。1227年西夏被蒙古滅亡后,黨項族失去了昔日統治民族的地位,西夏文字的社會職能也日益收縮。元代時,在黨項族聚居的地區仍然部分地使用西夏文字,稱“河西字”。元成宗大德年間,先后在河北宣化和杭州印制過西夏文的佛經。元末,北京居庸關過街塔的六體刻經和敦煌莫高窟速來蠻西寧王六體記功碑,其中一體就是西夏文字(其他五體是漢、梵、藏、八思巴、回鶻文)。1962年,在河北保定出土了明弘治十五年(1502年)的西夏文經幢
,說明明代中葉,仍有少數黨項人在宗教生活中使用自己民族的古老文字。然而,它已是回光返照了。民族的融合,是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西夏滅亡后,經過元、明兩代,黨項族逐漸融合到漢族和其他兄弟民族中,西夏文字也逐漸在社會生活中銷聲匿跡,至遲到明代中期,已是一種完全無人認識的死文字了。
對西夏文字的重新認識,是從19世紀開始的。在19世紀末,當外國的一些學者還在猜謎式地試圖辨識西夏文字時,我國乾嘉派學者張澍先生
,早在19世紀初,就辨識西夏文字了。清嘉慶九年(1804年),張先生在其故鄉甘肅武威發現了番漢字合璧的《涼州重修護國寺感通塔碑銘》,并著文《書西夏天祐民安碑后》,介紹是碑發現經過,確認碑陽文字就是“夏國字”。張澍對“西夏碑”的發現,是金石學上一大發現。張澍第一個認識了西夏文字,對西夏文字的研究,無疑具有開創性的意義。
西夏“梵字錢”的認識,是與“西夏碑”的發現聯系在一起的。
嘉慶十年(1805年),涼州出土了包括西夏錢幣在內的“古錢數甕”。金石學家劉青園,目睹并記述了這次發現,尤為重要的是對照“西夏碑”中的“夏國字”,考證出所謂“梵字錢”中的“梵字”就是西夏字,“梵字錢”就是西夏文錢。嘉慶十四年(1809年),初尚齡《吉金所見錄》卷十三《宋偽品·西夏》記述了這次發現:
劉青園曰:涼州土人掘得古錢數甕,其中開元最多,北宋遼錢及西夏元德、天盛、乾祐、天慶、皇建、光定諸品亦復不少,余共揀得千余枚。又嘗于涼州大云寺訪得古碑,陽面正作此等字。碑陰真書,捫讀之,則天祐民安五年所立,乃知此錢為西夏梵書。景巖作《泉志》時即不識之。數百年后破此疑竇,亦快事也。
涼州古錢的出土,是西夏錢幣的重大發現。《吉金所見錄》詳細記述了這次發現,對研究西夏錢幣具有重要的意義。它使西夏錢幣在錢譜著錄中第一次具有相當的規模,為以后研究西夏錢幣奠定了基礎。晚出錢譜對西夏錢幣的著錄,大體也以此為本,或作取舍。
根據劉青園的考證,《吉金所見錄》在襲轉《泉志》所謂“梵字錢”時,第一次明確冠以“西夏”二字,稱為“西夏梵字錢”(圖2-2)。劉青園確認傳本《泉志》“梵字錢”為西夏字,對認識西夏文錢具有重要的意義,確是一樁“快事”。

圖2-2 西夏梵字錢
然而,錢圖文字具體是西夏什么字,當時人并不認識。嘉慶年間,《泉志補正》的作者瞿中溶(萇生),曾問盛名卓著的錢大昕(竹汀)“泉志梵字究作何讀?”錢竟胡謅“是女真字”。道光十三年(1833年),孟麟所撰《泉布統志》,亦將西夏文“乾祐寶錢”誤認為“女真錢”。咸豐年間,李佐賢《古泉匯》著錄“西夏梵書錢”三品,也說“皆不可識”。直到20世紀初,隨著西夏學的發展和對西夏文字的釋讀,西夏學者羅福萇,才將“大安”,還有“福圣”“乾祐”“天慶”等四種西夏文錢加以漢譯,在其所著《西夏國書略說》中發表,并明確地說:“此為以前古泉學家所未知,此悉撫印于冊,以告世之治古錢學者。”自此,這件從南宋紹興年間開始,歷經七百年之久的公案,才算有了結果。1937年,古泉學家趙權之先生又得西夏文“貞觀寶錢”,并著文考證
,從而使西夏文錢的品種更為豐富。
二 、傳本《泉志》錢圖是明代人加繪的
洪遵《泉志》是現存最早的錢幣學著作,對后世影響很大,被許多錢幣學家奉為經典。(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元)脫脫《宋史·藝文志》和(清)陶延《說郛》都有著錄。但是,宋元兩代已無傳本流傳下來。今天所能看到的最早的寫本,是《永樂大典》本;最早的刊本,是(明)毛晉、胡震亨所刊、徐象梅摹圖的《秘冊匯函》本,刊于明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此后三百多年又有別的刊本出現,但都本于萬歷這個祖本。
《泉志》原本有無錢圖,歷來就有爭議。《四庫全書提要》說:“是書匯集歷代錢圖,凡有文字可記,形象可繪者,莫不畢載”;《白茅堂集跋錢譜》曰:“洪景伯錢譜集顧烜、張臺、封演、董逌、李孝美、陶岳數家,遂號詳博”。從他們行文的口氣上,根本不認為《泉志》錢圖是個問題,《泉志》有錢圖是毫無疑義的。這是第一種看法。
第二種看法與第一種看法截然相反,認為《泉志》無圖,不是錢譜。清代古泉大家翁樹培認為:“書名《泉志》,何得改云錢譜!”《古今錢略》的作者倪模,對此加按語說:“以《泉志》為錢譜,如《路史》以董逌《錢譜》為錢書耳。”20世紀50年代,彭信威先生在《中國貨幣史》第五章“兩宋的貨幣”中說:“這部書不是錢譜,因為原著沒有圖,圖是后人妄加的。”
第三種意見是,《泉志》原是有圖的,但圖是明代人后加的。彭信威先生在這點上說得最為明確。他放棄了50年代的說法,在1965年再版的《中國貨幣史》中寫道:“《泉志》原來應當是有圖的,但因一直沒有刊行,長期轉相傳抄,到明代萬歷年間才有刻本,所以原圖已失。”又說:“《泉志》所附的圖是明代人加上去的,并不是洪遵所畫的。”
《泉志》錢圖問題,涉及兩個本子:一是洪遵的原本,一是徐象梅的傳本。爭論的焦點是原本有無錢圖;傳本錢圖是如何來的。第一種意見表面上看是對的,實際上它并未意識到傳本與原本的差異,認為傳本就是原本,《四庫全書提要》就是根據傳本著錄的。第二種意見看出了兩個本子的差異,是個進步,但提出《泉志》原本不是錢譜,所以就沒有錢圖,則失之于偏激了。筆者認為,第三種意見是對的,傳本錢圖是明代人加上去的,同時應該明確是徐象梅繪的。
《泉志》的原本應是有圖的。在我國,錢幣實物的研究和著錄的歷史是很長的。早在南朝蕭梁時代(502~557),就有劉氏《錢譜》,顧烜《錢譜》。此后歷經隋唐五代直到宋朝,錢幣學的著作轉相承襲,代有所作,越來越多。這些著作,雖然都已失傳,但大部分是洪遵見過的。《泉志》引用前人的著作達九十種之多,其中有關錢幣學的著作,有唐代封演《續錢譜》,敦素之說,徐氏之說;五代張臺《錢錄》;宋代陶岳《貨泉錄》、金光襲《錢寶錄》、董逌《錢譜》、李孝美《歷代錢譜》,還有年代和著者無考的舊譜多種。此外,如《泉志》序中所說,還“旁考傳記,下逮稗官所記”。《泉志》總計著錄三百四十八品,除洪遵自藏“百有余品”(《泉志》序)外,其中部分則應來自上述舊譜和史籍。古人的譜錄,總是有圖的,洪遵雖云《泉志》,而正文中“右××錢”,正是有圖的忠實反映。洪遵《泉志》原貌,應是圖文并茂的。
傳本《泉志》的錢圖,是明萬歷徐象梅加繪的。這點,在孫震卿的《刻泉志序》中交代得是很清楚的:“此刻屬武林徐仲和手摹。”徐象梅在《泉志跋》中不僅說了繪圖的重要性,“不唯證誤,且可貌真”,而且說他有能力繪制,“粗知六書,且諳繪事”。這些點滴的記載,我們必須給以足夠的重視。洪遵《泉志》在宋代未能刊行,如彭先生所說,只能“轉相傳抄”。古人不諳或是不重視繪圖之事,多數抄本應是只抄文字而省略其圖的。從南宋紹興十九年(1149年),到明萬歷四十一年(1613年),歷經460多年到徐象梅手中的,很可能是輾轉傳抄的沒有錢圖的抄本。如此看來,孫震卿、徐象梅反復談到繪圖之事,也就不難理解了。
三、原本“梵字錢”文字可能不是西夏字
關于傳本錢圖,是明代人加繪上去的,從傳本《泉志》“梵字錢”,到《吉金所見錄》“西夏梵字錢”的演化關系上,也可看到其中的蛛絲馬跡。
如前所述,傳本《泉志》卷十一“梵字錢”,并載“大安寶錢”錢圖。這枚錢,直到清嘉慶《吉金所見錄》襲轉時,才明確冠以“西夏”二字。這才聯系《泉志》“梵字錢”,認為它是西夏錢幣。
《泉志》原本“梵字錢”,是不是西夏文字是值得探討的。考慮到洪遵的學識和地位,他應該是能辨識西夏文字的。
第一,西夏文字的流布范圍很廣,不僅國內廣泛使用,對外使用也很多。1044年宋夏議和后,西夏向宋稱臣,而宋“歲賜”銀七萬兩,絹十五萬五千匹,茶三萬斤。兩國政治、經濟關系都很密切。西夏政府規定,向宋上書,中書漢字,傍列夏字;對吐蕃、回鶻和西域各國往來的文書,一律以西夏字書寫,而注以對方國的文字。鑒于宋夏之間頻繁的外交往來,在宋朝政府中,不僅有許多人見過西夏文字,而且必定有人能譯釋和使用西夏文字。
第二,宋室南遷時,正當西夏仁宗天盛年間,是西夏封建經濟、文化的鼎盛時期,也是南宋、西夏、金三足鼎立形成的時期。宋夏雙方雖有強金阻隔,但為了共同的利益,仍不時有所接觸。在洪遵撰成《泉志》前后,西夏就有信使到過南宋。《宋史·夏國傳》卷四八六載:宋室南遷后,宋夏在建炎、紹興、乾道、淳熙年間,斷續有所往來。紹興“二十九年,歸宋官李宗閏上書言:‘夏國副使屈移,嘗兩使南朝,以為衣冠禮樂非他國比。’”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冬十月,宋四川宣撫使吳璘,傳檄契丹、西夏、高麗等“出師共討金人”,然而,西夏“聞金兵勢盛,兵不敢出”。
第三,洪遵是宋朝名臣洪皓之子,與其兄洪適,弟洪邁皆以文章見稱,世稱“三洪”。洪遵生于南宋初年,二十三歲中詞科,賜進士后,先后侍于高宗、孝宗兩朝。歷任起居郎、中書舍人、吏部侍郎、翰林學士承旨、同知樞密院事、江東安撫使,累至資政殿學士。當他二十九歲任起居郎時,就和高宗討論過“鑄錢利害”問題。洪遵的地位決定了他不能對西夏一無所知。其父洪皓《松漠紀聞》下卷,記西夏人體貌特征、穿著服飾、宗教祭祀、婚姻禮俗等甚詳。其弟洪邁的《容齋三筆》卷十一,詳記張元、吳昊投奔元昊事跡。在這樣的背景下,洪遵即便不認識西夏文字,起碼可以辨識西夏文字,就如同我們不認識日文、韓文,但一見就知道是日文、韓文一樣。
根據上述歷史事實,《泉志》原本“梵字錢”,如果是指西夏文錢,洪遵當會直書“西夏國錢”,就如同“吐蕃國錢”、契丹國“天贊錢”一樣。洪遵所以泛書“梵字錢”,當是另外一種洪遵不認識的少數民族文字的錢,錢圖當然也是另外一種了。到明代時,徐象梅等在整理、刊刻《泉志》時,包括“梵字錢”在內的原本錢圖已不可得,而西夏文字已是近乎絕滅的文字,徐氏等當然不會認識。但“西夏梵字錢”在筆畫上與屋馱錢、吐蕃錢確有近似之處,于是便被附會在“梵字錢”上了。
綜上所述,探討“西夏梵字錢”的認識過程,再聯系《泉志》的錢圖問題,筆者認為《泉志》洪遵原本是有錢圖的,傳本《泉志》錢圖是明代徐象梅加上去的。鮑康《洪氏泉志抄本書后》認為:“圖出徐氏參補,多以意為之”的論斷是很有道理的。必須說明,這里絕無貶低《泉志》的意思。仍如鮑康所說:“惟宋以前泉譜,世皆無傳,傳者以此本為最古,苦心搜抉,卓有可存,俾后世之考古者,得所依據。”洪遵、徐象梅在錢幣學上的貢獻是毋庸置疑的(本文引文未注明出處者,皆見《古錢大辭典·總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