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期科幻經典(1859-1937)(共9冊)
- (英)柯南·道爾 (西)恩里克·加斯帕 (英)愛德華·鮑沃爾·立頓
- 5732字
- 2018-12-29 17:11:00
第一章 地球
1.起點
某夜,飽嘗了苦澀之后的我來到了山頭。止步于深色石楠花前。近郊的路燈在山腳下齊整整地排列著。合上了簾子的窗戶仿佛是閉合的眼,暗自窺視著正在上演的夢境。遠處的燈塔在漆黑的海中忽明忽暗。頭頂,朦朧混沌。在天地間狂暴刺骨的激流中,我認出了我們的房子,還有小島。在那兒,15年間,我們倆,本質不同的我們倆,慢慢彼此交融,互相扶持,互相滋養,形成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同體;在那兒,我們每天都安排著許多事情,細說日子中發生的怪事和煩心事;在那兒,成堆的信件等著回復,襪子待縫補;在那兒,我們生兒育女,孕育不期而至的新生命;在那兒,那個屋檐下,我們共有的兩個生命,雖然有時互相抵觸,但始終都是感激彼此的一個共同體,比兩個孤立的個體更強大,意識更清醒。
所有的這一切當然都是美好的。但是,痛苦終歸是有的,它不僅僅從外部世界侵襲著我們,也在我們倆的魔幻小世界內部滋生出來。正是那些對自身無用的恐懼,對我們自身非現實的恐懼,以及不僅僅是對于這個世界的譫妄的恐懼,終究將我驅逐到了山巔。
我們總是從一件緊要的瑣事忙乎到另一件,但結局卻如此虛妄。難道我們誤解了我們的整個生存狀態?是不是可以這樣說:我們一開始生活的前提便是錯誤的?尤其是我們之間的關系,這個世界活動的支點看起來基礎夯實,但說到底是不是不過因為自滿得意、因為內心向往家庭生活而產生了一個小旋渦,在洶涌澎湃的涌流表層做徒勞的掙扎,既沒有存在的深度,也沒有意義?我們是不是終究在自欺欺人?在那些屏氣凝神的窗戶后面的我們,是不是如同蕓蕓眾生一樣,不過生活在一個夢境中?病態的世界里的健康人也是病態的。我們倆多數時間過著循規蹈矩的小日子,難得對這個世界有清晰的認識,幾乎沒有明確的意圖。我們倆是病態世界的產物。
但是我們的生活并非是一個十足空虛的白日夢。我們不是從身邊的來來去去,從城市、鄉間、異域他方,乃至天涯海角的人來車往中收集起現實的絲線,然后用經緯編織起生活的嗎?我們不是編織起了關于我們天性的最真實的表達嗎?我們點點滴滴的生活不是或多或少成了積極生活的結實絲線,交織成一張生生不息的網,一個交錯復雜、代代繁衍的人類模式嗎?
我覺得“我們”挺有趣的,有一種好笑的敬畏。即便是對我自己,如果不用多愁善感的俗麗裝飾,我怎么才能既不蔑視也不冒犯地描述我們的關系呢?因為我們之間這種互相依靠又彼此獨立的微妙平衡,這種基于冷靜的批判和刁鉆的嘲笑,但又相互關愛的關系,分明是真正團結一致的一個小縮影,說到底是這個世界所追求崇高目標的一個真實鮮活的例子,不過是以簡單的形式呈現而已。
整個世界?整個宇宙?頭頂,一顆星星在朦朧混沌中閃現。一束戰栗的光之箭啊,從那千千萬萬年前的遠古放射出來,用幻象刺痛了我的神經,我的內心備感恐懼。因為在這樣一個宇宙中,我們偶然出現且脆弱得不堪一擊的社會有什么存在的意義呢?
但是現在,出于非理智,我被一種跟這顆星星有關的陌生崇拜所震懾,這不僅僅是對十萬八千里外的那個可望不可即的大火爐的崇拜,而是別的什么,我已心領神會,是星星和我們之間絕對的反差。但是,我心領神會了什么呢?星星那端窺視著的智慧生命,并沒有顯示造星主,有的只是一片無盡的黑暗;沒有愛,甚至沒有能量,有的只是空空如也。然而,我心贊頌。
我不耐煩地甩開愚昧想法,從深不可測中重新回歸到熟悉具體的現實。拋開崇拜,拋開恐懼和痛苦,我心已定,決定要更冷靜地探究不平凡的“我們”——這個令人驚訝而又嘆為觀止的資料。對我們自身來說,乃是宇宙的根本,但是從我們和星辰的關系來說,卻顯得如此渺小。
即使不從讓我們相形見絀的宇宙這個大背景下來考慮,我們也是微不足道的,甚至可能是荒謬至極的。我們的出現是如此的普通,如此的平庸,跟我們一樣的人是如此之多。我們不過是一對已婚夫妻,毫無壓力地住在一起。婚姻在我們的時代是不可信的。而我們的婚姻則緣起于瑣碎的浪漫,因而變得更加不可置信。
我們初相遇時,她還是個孩子。四目相接,她專注地看了我好一會兒,我甚至浪漫地想象著她對我隱約有好感。不管怎樣,我從那樣的注視中意識到了(于是我借著青春期的狂熱說服自己)我未來的命運。是的!我們的結合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多么意外呀!當然,作為一對結婚已有段時日的夫妻,我們彼此契合,就像兩棵挨著的樹,樹干環抱成一體,雖然都扭曲著,但互相扶持。靜下心來,我認為她對我的個人生活來說是一個雖然有點用但總是讓人煩心的附屬物。我們的相伴十分明智。我們給彼此自由,這樣才能忍受相互的親近。
這就是我們的關系。這些敘述似乎對于加深宇宙的理解毫無裨益。然而在我心里,我知道它并非一無是處。即便是寒冷的星星,即便是整個空洞無邊的宇宙,也不能使我相信,被視為瑰寶的微小共同體,雖然不甚完美,雖然歷時尚短,但絕不會是沒有意義的。
但是我們之間難以形容的結合除了其本身之外,真的還有別的意義嗎?比如說,是否證明了人類最本質的特性是去愛而不是去仇恨和恐懼呢?它是不是證明了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能不畏險阻,打心底里支持一種超越國界、由愛而生的團結一致呢?進一步講,作為宇宙的產物,它是否證明了從某個角度來看,愛是宇宙本身的基本要素呢?通過它固有的能被感知到的美德,能否保證我們倆——兩個脆弱的支持者,在某種意義上必定擁有永生呢?事實上,它能否證明愛即上帝,而上帝正在天堂等候我們呢?
不!我們平凡的、融洽的、惱火的、好笑的、簡樸的,但被視為最寶貴的精神團結什么都證明不了。它除了能證明自身的確是不完美之外,別的什么都保證不了。它小之又小,不過是存在的許多可能性中的一個鮮亮縮影罷了。我想起了模糊的星群;我想起了因仇恨、恐懼和痛苦引發的騷亂,這就是人類的社會;我還想起了我們并非罕見的不和。我提醒自己,我們應該很快就會像被風吹皺的水面騷動一樣消失殆盡。
那種星星和我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感覺再次涌上心頭。宇宙以其無法估測的力量不可思議地強化了我們那短暫如火花一現的共同體的緊密程度,也使人類短促無常的事業變得更為牢固。這些反過來又增加了宇宙的活躍度。
我坐在石楠花上,頭頂的朦朧混沌開始全面消退。朦朧的背后,燦爛的星群不再躲藏,一顆顆閃耀在廣袤無際的天空中。
我的周圍,模糊黑暗的山丘連綿不絕,料想那平淡無奇的大海一望無際。但是想象的翅膀卻跟隨著山和海一直蜿蜒到地平線之下。我感覺自己正身處一顆石塊和金屬質地的圓粒上,籠罩著水和空氣,它正在陽光和黑暗中旋轉。在小粒子的表面,一代復一代,數不清的人一直生活在勞苦和無知之中,間或有喜悅,精神偶爾清醒。他們的整個歷史,包括蕓蕓眾生、帝國霸業、哲學觀點、偉大科學、社會變革,以及對團結越來越強烈的渴求,于星星的生命而言,不過是其中某一天的一個瞬間而已。
但愿人們能明了在那顆一閃一閃的星球上,是否到處都存在著精神棲居的石頭和金屬粒,人類對于智慧和愛的愚笨追求是否僅是一個毫無意義的震顫,抑或是整個宇宙運動的一部分而已!
2.群星中的地球
頭頂的朦朧混沌已經完全散去。籠罩著大地的整片夜空星辰遍布。兩顆行星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大地。相對較明亮的星座凸顯著自身獨特的存在。獵戶座四四方方的肩膀和雙腳,它的腰帶和寶劍,大熊星座,仙后座的Z字形,彼此緊挨著的昴宿星團均井井有條地在黑色背景中組成圖案。而銀河仿佛是一個暗淡的箍,橫跨夜空。
想象填補了視覺的空當,將所見一一拼湊完整。向下看,我似乎在看一個透明的星球,視線穿越了石楠花和堅固的石頭,穿越了早已滅絕的物種的墳冢,穿越了玄武巖的熔流,一直看到鐵鑄的地心;我繼續看,看起來仍然是向下的,看透了南半球的地層,看透南半球的海洋和大陸,視線穿越了桉樹的根,穿越了上下顛倒的澳洲人的腳,透過他們的頭頂被陽光刺穿的藍色蒼穹,一直看到了永夜,太陽和星辰肩并肩的永夜。在那兒,距離我十萬八千里的腳下,密布著如同湖中游魚一樣的星群。兩片蒼穹合二為一,形成一個群星遍布的中空黑暗球體,即使在炫目的太陽旁邊也是黑色的。新月是一彎銀白的鐮刀。整條銀河環繞著宇宙。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襲來,我找尋著我家發出光芒的小窗戶以求得慰藉。窗戶還在那兒;整個市郊,還有山丘也都在。但是星星的光卻穿透了一切。仿佛地球上所有的東西都是用玻璃,或者是某種更澄澈、更虛無的東西做成的。教堂縹緲的鐘鳴宣告了午夜的到來。第一聲朦朧的鐘聲響起,然后慢慢消退。
現在,想象力被激發到了一個全新而奇怪的感知模式。從一顆星星望向另一顆,我看到的天空不再是一個鑲嵌著珠寶的天花板和地面,而是一個深邃的空間,其深度超越了閃耀的恒星所能及的范圍。雖然大部分明亮而熟悉的星光像我們的近鄰一樣,在天空中凸顯出來,但是一些星星其實非常遙遠,只是因為星光強烈才能被辨識,而另一些較暗淡的星星之所以能被看見不過是因為距離近而已。它們之間,擠滿了無數不近也不遠的星星。但因為銀河早已隱退到了無比遙遠的地方,即使是這些星星現在看起來也很近。在銀河離我較近的部分,發光的迷霧成片成片地穿插在星星的縫隙間,還有更深邃的星群。
命運安排我所置身的宇宙并非一個熠熠生輝的空間,而是一個可以被感知到的流星旋渦。不!不止這些。從星與星之間窺視外太空無盡的黑暗,我還看見了別的東西,比如旋渦,比如星系,雖然不過是斑斑點點的光散布在虛空中,但它們是如此深邃、如此遙遠,連人的想象力都追溯不到宇宙的盡頭,追溯不到包含全部星系的宇宙星系的盡頭。現在,宇宙在我看來是一個散布著稀薄雪花片的虛空,每片雪花都是一個宇宙。
凝望著最微弱、最遙遠的那些宇宙,憑借著超強的想象力,我似乎將它們視為恒星的全體,挨著其中一顆恒星的是一顆行星,在那顆行星的陰面有一座山,在那山巔上站著我。天文學家們向我們保證,在我們稱之為宇宙的無邊無際里,光線的盡頭不是無限,而是光源。于是我記起來了,我的視力依賴于物理意義上的光,而非想象之光,宇宙“周圍”朝我射來的光顯示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在地球形成前,或者早在太陽形成前就已完結的事件。
但是現在,為了再次避開這無限廣袤,我又望了望我家合上簾子的窗戶,雖然星光能夠穿透它們,但是對我來講,它們遠比那些星系來得更加真實。但是我們的家,連同整個市郊、群山,還有海洋都消失了。我之前安坐其上的土地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我腳下遠遠的虛無的黑暗。而我自己,似乎沒有了形體,因為我無法看到,也無法觸摸到自己的肉體。當我想挪動手腳的時候,什么都沒有發生。我沒有四肢。我對于身體的熟悉感知,還有從早上就一直揮之不散的頭疼,統統變成了含糊的輕盈和喜悅。
當我完全意識到自己的變化時,我琢磨著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是不是成了一個全新的意料之外的存在。剛開始,這樣老套的可能性激怒了我。但接著,伴隨著一陣突如其來的沮喪,我明白了: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么我就回不到我所珍視的實體小社會中去了。強烈的悲痛震驚了我。但是很快,我便安慰自己,因為我想到畢竟我可能還沒有死,而是進入了一種迷幻狀態,我隨時都可能蘇醒。因此,我打算不必因這神秘的轉變而過度驚慌。我滿可以從科學的角度觀察在我身上發生的一切。
我注意到取代腳下大地的那團迷蒙正在收縮,逐漸稠密起來,已經不能夠透過它看到下方的星星了。很快,我腳下的地球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形桌面,一個被群星包圍的黑色圓盤。很顯然,我正在高速飛離生我養我的地球。下面的天空中,剛剛還在想象中見到的太陽,再次被現實中的地球遮蔽了,形成了日食。到目前為止,想必是離地千里了,但我并沒有因氧氣不足或者大氣壓力而感到任何不適。我只感到越來越興奮,思維極端活躍。燦爛奪目的星輝讓我激動不已。不知是因為沒有了朦朧的空氣,還是因為我的感知越來越敏銳,也可能兼而有之,反正現在的天空看起來是如此陌生。每顆星星似乎都比以前更明亮了。整個天空在閃耀。顆顆主星如遠處的汽車大燈一樣醒目。銀河不再暗淡,變成了一條由大顆大顆閃亮的星星匯合而成的河流。
現在,地球在我的下方已十分遙遠了,一條微弱的光線出現在它的東面邊緣。我繼續翱翔著,這條溫暖的光線將它的四周染成了紅色和橙色。顯然,我不僅僅在向上飛,而且在往東飛,慢慢地轉進了白晝。很快,太陽躍入了眼簾,它蠶食著漸漸泛白的黎明,天空越來越亮。我一路疾飛,太陽和地球越來越遠,黎明的白光已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柔和的陽光。太陽像漸盈的月亮一樣逐漸擴大,直到半個地球都沐浴其中。在夜與晝之間有一條寬如印度次大陸的溫暖帶子,那兒是黎明。我繼續向高空、向東方飛去,隨著白晝不斷向西延展,我看到越來越多的大陸呈現在視野中,然后我來到了太平洋上空,此時正是正午。此時的地球看起來是一個比滿月大百倍的明亮大球。在它的正中,太陽的影子倒映在太平洋上,形成了一個讓人眼花繚亂的光斑。地球的周圍圍繞著一圈光亮的迷霧,逐漸消散在太空的黑暗中。略微傾向我的北半球的大部分地區都被白雪覆蓋,云層密布。我隱約可以辨認出日本和中國的一部分輪廓,它們是灰藍色海洋中兩個模糊的棕色和綠色的印痕。越往赤道上空,空氣越是澄凈,海洋顏色略深,好像還有一片疑似颶風的發光旋渦云。很容易定位菲律賓和新幾內亞,澳大利亞的一部分則隱沒在南半球。
我眼前的景象不可思議地變換著。或許是因為接連不斷的驚嘆和贊美,我幾乎沒有感到焦慮。我們的星球美不勝收的景致深深地震撼了我。它仿佛是一顆鑲嵌在閃閃發光的黑檀上的巨大珍珠。它泛著光澤,宛若一顆貓眼石。不,它比任何珠寶都漂亮。它上面的圖案更加渾然天成,色澤更加雅致,更加神秘精妙。它展示了一個有生命物體的微妙與壯麗、復雜與和諧。從高空居高臨下地看地球,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奇妙,作為一個生機勃勃的生命體存在的地球似乎正恍恍然同時也是迷茫地渴望著蘇醒。
我思忖著,這個天體、這塊有生命珍寶的所有可見地貌都看不出人類的存在。雖然從這個高度看不到,但我現在正處在人口最稠密地區的上空。我的下方,大型工業基地制造出滾滾黑煙,污染著大氣。但是這密密麻麻的人類和他們的偉大事業在地球上了無痕跡。從我現在的高度來看,此時的地球和人類出現前的地球毫無二致。任何降臨的天使或者來自另一個星球的探險者都不會猜到這個平淡無奇的星球上生存著無數統治整個地球的寄生蟲,他們剛出現的時候如同天使般的野獸,單純美好,但如今卻自我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