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張機,紅鸞未識玉樓低(1)
書名: 李清照詞傳作者名: 盧靜云本章字數: 4829字更新時間: 2016-02-24 15:13:25
——家難別離
元祐禍起
如果沒有那一場劫難,是否就不會有別離?歲月安然,她就可以保持往昔的心志,囊下所有的幸福于懷中,固守天真,淡然來去。
只是生命如一杯擱置已久的茶,越喝越寒,直到人世荒涼,驚醒了這一場繽紛旖旎的夢,打亂了她優雅行走的腳步,才發現,她也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女子。倉皇逃離,終究逃不出命運的安排。
也是,有誰能占盡人間春色,片葉不沾衣。其實人生不過是一場棋局,一步一子,走得步步驚心,豈容你純粹的心念?
命運的突變打造了另一個她,于是,她把那些撕心裂肺的悲痛留在了筆墨里。她的詞學成就,足以讓任何人羨慕……如果,必須要以此為代價,她是否寧愿做一個被丈夫養在深閨的女子,耳鬢廝磨,日夜相守,匆匆一生,不留痕跡?
事情發生在明誠和清照婚后的第二年,公元1102年。
該由徽宗初登帝位開始說起吧??v然他是一個昏庸的君主,但他也曾努力過要治好國家,廣開言路,并下詔道:“其言可用,朕則有賞;言而失中,朕不加罪?!彼€把年號改為“建中靖國”,立志要大公至正,消釋朋黨,安邦定國。
可惜好景不長,宋徽宗畢竟不是明君的料,在向太后去世后,受人挑撥,對一些反對新法的舊黨心存不滿,并把年號改成“崇寧”,意為“崇尚熙寧”,也就是要推崇新法,并重新起用奸臣蔡京。
崇寧元年(1102)七月,蔡京任相,開始了對舊黨的迫害,手段殘酷,讓人不齒。其實這個時候,蔡京也不過是打著王安石新法的名號,來行自己貪贓枉法、排除異己之實,他勾結宦官,獨專朝政,而新法早已名存實亡了。
《宋史·徽宗本紀》中有載:
崇寧二年三月,“詔黨人子弟毋得擅到闕下,其應緣趨附黨人、罷任在外,指射差遣及得罪停替臣僚亦如之”。
九月,“詔宗室不得與元祐奸黨子孫為婚姻”。
崇寧三年六月,“詔重定元祐、元符黨人及上書邪等者合為一籍,通三百九人,刻石朝堂,余并出籍,自今毋得復彈奏”。
……
蔡京坐上相位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書徽宗:“汲引死黨,沸騰異端,肆行改更,無復忌憚?!辈痪煤?,徽宗下詔,把司馬光、蘇軾、黃庭堅、晁補之、張耒等三百零九人歸為“元祐奸黨”之列,由徽宗御筆親寫,刻成石碑立在宮廷之外,并頒示全國州縣。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蔡京的卑劣所為,為何身為君王的宋徽宗,卻如云翳遮眼,絲毫沒有覺察到異常呢?宋哲宗時,元祐黨人只定為七十三人,現在卻增加到三百多人。其中有些人本不屬于舊黨,例如陸游的祖父陸佃,本來就是王安石的學生,竟碑上有名;可憐舊相曾布,曾是新黨的領袖人物,不過因為與蔡京政見相左,也無端成了“元祐黨人”。甚至在碑上有一些人已經去世了,例如司馬光、蘇轍、秦觀、韓維、韓忠彥等,蔡京也一并不放過??梢姡@次的政治迫害,是蔡京一手而為,不過是為了報個人的恩怨,并且在朝廷獨大。
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在這塊“元祐黨人碑”上,赫赫有名,也不過是因為他曾受知于蘇軾而已。
一道詔令,李格非被罷官職,逐出京城,遣回原籍。
是否離開了這爭斗的中心,就能躲過迫害?李格非不知道,清照也不知道。
在權力與命運前,她微若纖塵,不過是想守著一份寧和,安然度日。即使就這樣無波無瀾平凡一生,只要情深不變,此心不變,她還是那個她,天真,無求……
她一直受著生命的恩寵,從未經歷人事變遷,不知道人世無常,也就不知怎么應對這殘酷的突變。自小,父親都為她撐好了一傘的安樂,任她恣意地揮霍著自己的青春,發揮爛漫無邪的天性。
在這一方小小世界里待慣了,風雨來襲,她措手不及。父親向來正直,如今卻身陷囹圄,未知禍福。血肉相連的牽系,糾痛了她的心……
惶然間,她隨手抓住一塊飄搖不穩的浮木,權當是可以解困的希望,這便是那位在此黨爭中獲了大益的公爹趙挺之。他因拜對了權貴投對了門,受到奸臣蔡京的欣賞,連連升官,已晉至尚書左丞,握朝野重權。
“何況人間父子情”,清照上詩求情,盼求公爹能出手救父親于水火。這是詩句之一,全詩已散佚,但從此殘句看出她的急切與彷徨,她的處境過于艱難尷尬,也只能寄望于這份親情?!白R者哀之”,孝感尚能動天,何況是人心?
趙挺之追隨蔡京多時,豈不知大勢如何?在這風口浪尖上,為了仕途的風順,更為了家門的平安,他是有心無力。而且,朝堂之上,還有他未償的野心,諂媚于佞臣還來不及,怎么會為了一個政見相異的罪臣引火燒身呢?甚至,他還正“排擊元祐諸人不遺力”呢!
既然趙挺之鐵定了心腸,那么枉她空有滿腹才學,也說不過這人情淡漠,世道荒涼。她只能再嘆一句“炙手可熱心可寒”,不惜對公爹用此譏諷的筆調,除卻一顆憤恨而無奈的心,也可見清照的膽略和氣魄。
清照一直都以為歲月就該是圓滿的,歷此變故,就像當頭一棒,她懂了,終于懂了,懂了這人情如紙,世事如棋。在短短的時間里,她看清了溫情背后的利刃,嘗到了浮華背后的涼薄,那些盈盈笑顏原來藏著不可告人的猙獰,在陽光底下暴露無遺。
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
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干愁不倚。
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
——《玉樓春》
清照的花木詞中偏愛于“梅”,我們還能記得她的那句“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蹦堑淖择孀缘茫M顯濃濃的喜悅。而此篇《玉樓春》,依然是凌寒留香的紅梅,卻成了“未必明朝風不起”的憂心忡忡。
起句直接著筆于物象的勾畫,一樹初開的梅花,花瓣宛若紅色凝脂,迎著暖暖的陽光緩緩盛放,以最好的姿態迎接自然的饋贈。花苞輕輕打開,碎裂出喜人的生機,朵兒躍躍欲出,洋溢著生命的活力?!翱戏拧币辉~表達的是賞花者為了紅梅這一刻的綻放,已等了許久,那是掙扎而出的希望。
南枝向暖先開,“探著南枝開遍未”,細細探看,枝頭上多還是待放的苞兒。不知這些花兒蘊藏了多少的幽香,要在盛開時釋放于人間,足足一季的積聚,但見那含而不露的無限情意。
詞的上闋不僅仔細描寫了梅的意態,還表達了清照對梅花內蘊的欣賞。而這包藏的無限意,應該就是此刻清照的心情吧,“物亦具我之情也”,她要借著這久待初放的梅訴說什么?詞的下闋給了答案……
明明是初生的景象,本該是勃勃生機惹人歡喜的,我們依稀能從清照的詞句中感受到溫軟芬芳的氣息。筆鋒卻突然一轉,“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干愁不倚。”似乎那些關于這個季節的故事都與她無關,彼方暗香浮動,此方卻形容憔悴,愁深悶重。斜倚闌干,滿院的花色掩藏不住她糾結的眉心。
“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鼻遗e杯盡歡,共飲一醉吧!一旦明日風起,香消成泥,便再也來不及了。這且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覺,托物寄懷。如今政事變幻,今天尚有賞花的閑逸心情,明天可能就會被無端卷入了黨爭。父親已受其害,自己也是朝不保夕。在未知的命運中,她是這么的無力。
清代學者朱彝尊在其《靜志居詞話》中如此評述:“詠物詩最難工,而梅尤不易”“李易安詞‘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缘么嘶ㄖ??!?
得梅之神韻,是因為心有相通、氣質相契合吧?
只是,她的憂患終成了現實,這里再也容不下她了。
“詔宗室不得與元祐奸黨子孫為婚姻?!鼻也徽撢w家登峰的官勢,既嫁從夫,清照早已是趙家的人,按理應該不屬被遣之列。也許是她的錚錚氣骨不能見容于趙家人,自古女子貴于溫從,她不但傲氣凜然,而且出言嘲諷,自然不會是趙挺之眼中的好兒媳。關鍵是,這婚后數年,清照并未能為趙家續后,這更是不可見諒的。任你肌若凝脂、嬌媚入艷,或品貌端莊、溫淳嫻雅,或蘭心蕙質、才華馥香,還是逃不過千百年來女子既定的命運。
是趙挺之借故逐其離京,還是清照心灰意冷自行離開,我們便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她與丈夫趙明誠之間有了一次足以讓她身心疲瘁的分別……
一出戲,正演至興濃,風光旖旎,情入十分。一個煙花傾城的故事,于舞臺上回響。他們在烈焰下相視,眼眸里寫滿了幸福,卻突來一聲巨響,一切戛然而止,沒有任何預告,也不容你眨一下眼來辨認。
他依然,她依然,卻已不復往昔了。
原來那一片寧靜的港灣,只是夢中的歡娛,是看不見的虛妄。
躲不過的,還是躲不過……
相思難寄
與君既已執手結縭,何忍輕言離別?這朝朝暮暮的牽掛,如同路上叢生的荊棘,不可退避,稍一分神便被傷得無聲無息。或許還會偶爾憶起花燭洞房里的那一方喜帕,盛烈的鮮紅,映著滿腔的情意,一晌貪歡。
如若可以守住一時的安穩,也許她可以對窗外的喧鬧佯裝懵懂。這個倔強而單純的才女,不需經歷風霜苦楚,就這么與相愛的他看一場姹紫嫣紅的人生,淡然無求,修種彼此屬于這一輩子的因果。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只是路上的拾荒者,來來往往,得到的,又失去了,不過如此……
可惜而今,只剩下春日里殘留在衣袖間的花香,輕微若絲縷,幾乎尋不到來時的蹤跡。深深地輾轉,奈何時光深遠,深遠如記憶,欲說還休。
還是將這理不清的萬千心事,調成墨液,譜幾闋清詞,聊以遣愁吧……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一剪梅》
竊以為,一句“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已把相思之情寫到了極致。淡淡地訴說著這繾綣深情,簡單得讓人心生悸動。一種煙波分卻各自傷感,這樣的纏人,更行更遠還生。
據元代伊世珍的《瑯嬛記》卷中引《外傳》載:“易安結縭未久,明誠即負笈遠游。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
我卻更支持另一種說法。清照與明誠新婚時,明誠正是太學的學生,家在汴京,太學也在汴京,就無所謂“負笈遠游”了。不過是半月一聚的小別,這樣的離情,只是他們婚后生活的點綴,還不至于詞中表達的那支離憔悴的難消愁緒。
而此時,李格非被罷官逐遣,清照也受到黨爭的株連,被迫歸寧。夫家卻一路升遷,連明誠也因此受了益,踏上仕宦之路,任鴻臚少卿,官拜正六品。相形之下,清照一家更顯狼狽,雖然明誠待她依舊如初時般的愛憐,夫妻情意并沒有半分的減退,但滲了政治情緒的離意,讓初涉世道涼薄的她,久纏于心,不堪重負,這更恰似此篇《一剪梅》中的情緒了。
起句“紅藕香殘玉簟秋”,比起南唐李璟的名句“菡萏香銷翠葉殘”更勝一籌。荷花敗落,清香已遠,玉簟如秋涼,幽幽入心。仿佛才知這孤寂的內心,若此殘秋般蕭瑟難挨。歲月不居,閨闈凄清,阡陌上的草木,為何失落了生機?是否也看見那些柔軟的片段,落在這蒼茫無邊的秋了,碎成了湖中的光影?
寥寥七字,從視覺、嗅覺到觸覺,由景及物至情,點明了詞作的季節,也渲染了氣氛,奠定了全篇的感情基調。難怪清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給予了這么高的評價:“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云:‘紅藕香殘玉簟秋’,精秀特絕,真不食人間煙火者?!?
她想起少時泛舟湖上,誤入藕花深處驚起鷗鷺的閑趣,也許如此能遣一時之憂愁吧?于是,輕輕解下薄紗羅裙,換一身便裝,獨自泛一葉蘭舟,夜游秋湖。
夜色朦朧,百無聊賴,她依然收拾不起那些殘碎的心情,思念之重,豈是蘭舟能載?抬頭仰望云天,慨嘆自己眼下的孤清。圓月皎潔,獨倚西樓,云邊雁字歸來,不知會否為我捎來你的只言片語?
望斷天涯,神馳象外,天長水遠,錦書不來。這圓滿的秋月,窺探著她那片熾熱而隱秘的思念,滔滔而來,淹沒了她所有的情緒。詞篇的上闋,不著一個“愁”字,卻滿是癡心與妄想。讀來讓人心中惻然。輕輕地,似在夢里模糊。那些關于愛情的念想,是來自生命的饋贈,包括這些靜默的離愁,傾滿了她心里的那座城池。
正是“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眼前所及,把清照從遐想帶回現實,花自凋落,水自東流,如同那些執手相依的良宵,隨歲月消逝,生生凝成記憶里的痛。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雖隔了重山萬水,彼此心中未斷的牽掛,是這孤單日子里的慰藉。此處由己及君,足見伉儷情深,夫妻二人心有默契,別無二志。她是這樣的肯定,此方難堪別緒,明誠亦是如此。
有情有義,卻被分在了天涯兩方,是上天的誤判,還是命運的錯身?仿佛已有許久,未見他眼底盈盈的笑意,不知他在汴京是否安好,是否能與她共有此時的圓月?
我們看慣了思婦的“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的責恨,再看清照,不能不為之動容。這份鐘情與無猜,這樣的善解人意,實在別于一般婦人的狹隘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