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寫梅者眾不勝數,晏幾道寫離情:“橫玉聲中吹滿地,好枝長恨無人寄”;周邦彥寫羈旅之思:“今年對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蘇東坡寫梅格:“詩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綠葉與青枝”;林和靖寫梅之孤高超塵:“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隨著梅花凜寒的習性不斷深入人心,越來越多的士大夫推重梅花堅貞不屈、卓爾不群的氣節,于是梅也就成了君子人格的代表。暗香浮動,孤芳傲世,讀詠梅詞總感覺清冷,縱然淡泊靜雅,卻也是寂寥得可憐。
清照的此篇《漁家傲》則不盡然,我們能讀出的是明朗清新的意境,洗盡鉛華,高潔天然,盡是自矜自得之意,歡快愉悅,含蓄有味。
深冬瑟瑟,大雪紛飛,本是一派蕭條之象。起句“雪里已知春信至”,一掃清寒。花枝本清瘦,覆雪后反顯豐腴。點點蠟梅綻然吐蕊,白雪皚皚,獨占春首,銀裝素裹,以示春至。這一株雪里瓊枝,是漫漫長冬的驚喜。
“香臉半開”“玉人浴出”,這里用了擬人的手法,宛若美人柔美嬌麗的容顏,冰清玉潔,渾融秀雅,傾城之色讓人心曠神怡,有似蘇東坡的“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周邦彥的“肌膚綽約真仙子,來伴冰霜。洗盡鉛黃,素面初無一點妝”……這里表現的是蠟梅的狀貌,形神俏美,別有一韻。
說到這里,遂想起了南朝宋武帝的女兒壽陽公主的梅花妝。據傳某年正月初七,公主仰臥在含章殿下,一朵梅花隨風揚起,落在公主額上,竟拂之不去。三日后,梅花被取下,留下了五個花瓣的梅花印記,便稱作“梅花妝”。此后,眾女子競相仿效,直到唐代還十分流行。“若綴壽陽公主額,六宮爭肯學梅妝。”美人與梅花的故事,每一個都那么讓人心醉。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那是大自然對梅花的偏愛,亦如造化對清照的垂青。本已是梅開嬌美,再好不過了,又逢清朗明月夜,月色剔透如水,花月互映相照,花好月圓,是天賜的良緣。原來如此,清照想說的不是花,而是她那段似花燦爛的婚姻。
那自然是值得共飲一杯的,為了彼此覓得良人。今夜,賞月,賞梅,小暈紅潮,細語呢喃,道盡了心意,交托了一生……
“此花不與群花比”,也道是亦花亦人吧!清照玲瓏的心性、高潔的品格,于筆墨之間,留下一縷怡人的馨香,穿越千年,我們當是懂得的!
與其說清照像梅花,倒不如說清照似桂花,姹紫嫣紅開遍,卻依然能端然于紅塵之上,綻放成獨一無二的模樣。情懷疏遠,淡泊平和,纖薄體柔,暗香彌久。她就是如此,穿行于百媚千紅的世間,淡定自若,又不失個性。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應羞,畫欄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
——《鷓鴣天》
此詞立意分明,大概作于清照婚后不久。“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寫的是桂花的形態和色香,它柔嫩秀美,并不張揚,只是星星點點地嵌在綠葉之間,體色輕黃,需仔細去尋找才能發現它的存在,且多長于深山,冬夏常春,同類為林,間無雜樹。跡遠色淡,芳香彌漫,不求聞達,韻味深遠,“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
它沒有雍容綽約的風姿,沒有濃艷嬌媚的顏色,性格內斂,品格清奇,在靜默中開成恬靜淡然的姿態,與世間的榮寵無關,堅守的,是“我”!
想起黛玉的那句“質本潔來還潔去”,指的是一種對生命的態度吧!“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言花及人,這位隱逸的君子,為人間留下縷縷清香,不需搔首弄姿,也可成為人們心中最為敬崇之物。此處亦可見清照的精神追求。
下闋延伸深化了前文之意,用墨如潑,從側面去突出桂花的與眾不同。“梅定妒,菊應羞,畫欄開處冠中秋。”在桂花面前,連冰肌玉骨的梅、高標出世的菊也該自慚形穢嗎?
還記得清照曾寫下這樣的句子“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漁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來贊美梅花,也寫過“微風起,清芬蘊藉,不減酴醾”(《多麗·小樓寒》)來稱頌菊花,所以清照并非有意斥貶,只是為了起到比襯的作用。后面的一個“冠”字更是強化了“自是花中第一流”的自信。
自此,清照又想起了那一部著名的政治抒情詩《離騷》,“騷人”屈原當日寫詩,博采眾芳百草以喻君子德行,卻偏偏遺漏了這清淡溫雅的桂花,是情思欠奉的緣故嗎?當然此處并非詰問古人為桂花爭地位,不過是從側面突顯桂花而已。這和陳與義的“楚人未識孤妍,《離騷》遺恨千年”同義。
孫崇恩在《李清照詩詞選》中評道:“全詞詠物不滯于物,或以群花作比,或以梅菊襯比,或評騭古人,層層議論,連連抒懷,步步宕開,議中含情,情中見意,情調激揚,氣勢豪放,表現了女詞人重內在美、素質美和崇尚淡雅高潔的情懷。”
八月的窗外,有陽光疏落鋪灑,桂之幽香隨風而來。山水為伴,秋夢無痕,游走于煙火人間,還愿本真,結一段緣,憑我老去,了無遺憾。
禁幄低張,彤闌巧護,就中獨占殘春。容華淡佇,綽約俱見天真。待得群花過后,一番風露曉妝新。妖嬈艷態,妒風笑月,長殢東君。
東城邊,南陌上,正日烘池館,競走香輪。綺筵散日,誰人可繼芳塵。更好明光宮殿,幾枝先近日邊勻。金尊倒,拚了畫燭,不管黃昏。
——《慶清朝》
此詞見物不見名,是清照婚后約一年寫就。所詠之物,是牡丹,是芍藥,抑或是其他,至今仍無法確論。竊以為,是芍藥。
有人說詞中言及的尊榮與殊譽唯有“國色天香”的牡丹方能配得上。只是清照寫詠花詞,十分注重花品,往往是梅、菊、桂、荷等格高韻遠、恬靜高潔的花中雅士,而且她詠花常為了喻人,雍容華貴的牡丹如何入得了她的眼?
另外,據宋代王觀的《揚州芍藥譜》中記載,“曉妝新”也是芍藥的一種,此詞篇中就有“一番風露曉妝新”的句子,是巧合?
芍藥又名“婪尾春”,“婪尾”指的是酒宴里的最后一杯,意即為芍藥總開在群芳之后,花期比牡丹遲,故詞中有句“就中獨占殘春”。再是因為篇中寫道:“綽約俱見天真。”據《本草》記載:“芍藥,猶綽約也,美好貌,此草花容綽約,故以為名。”芍藥與“綽約”諧音,這里也是巧合?
黃墨谷《重輯李清照集》中寫道:“此詞各本無題,細玩詞意,有‘就中獨占殘春’,乃詠芍藥之作。”岳國鈞《略論李清照的詞》:“這是一首詠芍藥的詞,作者把芍藥的生長環境寫在御花園中,是有明顯用意的。她筆下的芍藥,格調雖然不高,卻‘獨占殘春’,贏得君王的寵愛和看花者的追慕,顯極一時。”
也罷,閑情偶寄,這些專業的學問就留給花木專家們去研究吧,我們自來賞詞。
萬花紛謝,正值暮春。她偕夫綺陌游賞,東城南陌,百芳俱殘,唯有這天真綽約、妖嬈嬌艷的芍藥,尚在努力盛放,填補著春色。
護花的帷幕低垂,竟這般的精心愛護,也是為了守留這最后的一抹艷麗吧?妒風笑月,惹盡風塵。蘇軾亦有言:“多謝化工憐寂寞,尚留芍藥殿春風。”只是,“綺筵散日,誰人可繼芳塵。”筵席過后,春去花敗,哪里會有不散的聚會?繁華落盡,誰可以去承襲這一脈芳塵?清照突然的傷花,有一絲不曾覺察的愁緒莫名其妙地泛上心頭,善感若此,幸或不幸否?
游人如織,流連醉賞,真是一派繁盛升平的景象。“花開堪折直須折”,對花暢飲,舉杯共醉,趁著花開正好,何不過得更痛快淋漓些?正是“金尊倒,拚了畫燭,不管黃昏。”
不管黃昏,為了不負這短暫的芳華。
此時的她,還是不懂人間憂愁的新娘,擁有整個原野的陽光,任憑四季變換,芳菲繞遍,把心填滿。在她的夢里,滿是繽紛的色彩,那是春日的鳥兒都偷聽不完的快樂。于是,她笑意盈盈,巧手玲瓏,把這一切編織成一副副清香幽雅的花卷,留下了絢爛,在記憶里……
就把這深情藏在詞闋中吧,當光陰泛黃的時候,還可以細細尋著這花開的美麗,溫暖著倏然老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