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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所謂生活,大致如此(2)

這樣死盯,不久就招來許多人,都要看出這張圖中的一點奧秘。如看不出,便轉回頭來看我,似欲領教者。我微笑不語,暫且不便泄露天機。如遇上熟人過來問,我才低聲的說:“印象派,可還不到后期,至多也不過中期。”或是:“仿宋,還好;就是筆道笨些!”我低聲的說,因為怕叫畫家自己聽見;他聽不見呢,我得唬就唬,心中怪舒服的。

其實,什么叫印象派,我和印度的大象一樣不懂。我自己的繪畫本事限于畫“你是王八”的王八,與平面的小人。

說什么我也畫不上來個偏臉的人,或有四條腿的椅子。可是我不因此而小看自己;鑒別圖畫的好壞,不能專靠“像不像”;圖畫是藝術的一支,不是照相。呼之為牛則牛,呼之為馬則馬;不管畫的是什么,你總得“呼”它一下。這恐怕不單是我這樣,有許多畫家也是如此。我曾看見一位畫家在紙上涂了幾個黑蛋,而標題曰“群雛”。他大概是我的同路人。他既然能這么干,怎么我就不可以自視為天才呢?那么,去看圖畫;看完還要說說,是當然的。說得對與不對,我既不負責任,你干嘛多管閑事?這不是很邏輯的說法嗎?

我不認識王紹洛先生,可是很希望認識他。他畫得真好。

我說好,就是好,不管別人怎么說。我愛什么,什么就好,沒有客觀的標準。“客觀”,頂不通。你不自己去看,而派一位代表去,叫作客觀;你不自己去上電影院,而托你哥哥去看賈波林,叫作客觀;都是傻事,我不這么干。我自己去看,而后說自己的話;等打架的時候,才找我哥哥來揍你。

王先生展覽的作品:油畫七十,素描二十四,木刻七。

在量上說,真算不少。對于木刻,我不說什么。不管它們怎樣好,反正我不喜愛它們。大概我是有點野蠻勁,愛花紅柳綠,不愛黑地白空的東西。我愛西洋中古書籍上那種繪圖,因為顏色鮮艷。一看黑漆的一片,我就覺得不好受。木刻,對于我,好像黑煤球上放著幾個白元宵,不愛!有人給我講過相對論,我沒好意思不聽,可是始終不往心里去;不論它怎樣相對,反正我覺得它不對。對木刻也是如此,你就是說得天花亂墜,還是黑煤球上放白元宵。對于素描,也不愛看,不過癮;七道子八道子的!

我愛那些畫。特別是那些風景畫。對于風景畫,我愛水彩的和油的,不愛中國的山水。中國的山水,一看便看出是畫家在那兒作八股,弄了些個起承轉合,結果還是那一套。

水彩與油畫的風景真使我接近了自然,不但是景在那里,光也在那里,色也在那里,它們使我永遠喜悅,不像中國山水畫那樣使我離開自然,而細看筆道與圖章。這回對了我的勁,王先生的是油畫。他的顏色用得真漂亮,最使我快活的是綠瓦上的那一層嫩綠——有光的那一塊兒。他有不少張風景畫,我因為看出了神,不大記得哪張是哪張了。我也不記得哪張太刺眼,這就是說都不壞,除了那張《匯泉浴場》似乎有點俗氣。

那張《斷墻殘壁》很好,不過著色太火氣了些;我提出這個,為是證明他喜歡用鮮明的色彩。他是宜于畫春夏景物的,據我看。他能畫得干凈而活潑;我就怕看抹布顏色的畫兒。

關于人物,《難民》與《懺悔》是最惹人注意的。我不大愛那三口兒難民,覺得還少點憔悴的樣子。我倒愛難民背后的設景:樹,遠遠的是城,城上有云;城和難民是安定與漂流的對照,云樹引起渺茫與窮無所歸之感。《官邸與民房》也是用這個結構——至少是在立意上。最愛《懺悔》。裸體的男人,用手捧著頭,頭低著。全身沒有一點用力的地方,而又沒一點不在緊縮著,是懺悔。此外還有好幾幅裸體人形,都不如這張可喜。永不喜看光身的大腫女人,不管在技術上有什么講究,我是不愛看“河漂子”的。

花了兩點鐘的工夫,還能不說幾句么?于是大發議論,大概是很臭。不管臭不臭吧,的確是很佩服王先生。這決不是捧場;他并沒見著我,也沒送給我一張畫。我說他好歹,與他無關,或只足以露出我的臭味。說我臭,我也不怕,議論總是要發的。偉人們不是都喜歡大發議論么?

割盲腸記

載一九四四年三月《經緯》第二卷第四期

六月初來北碚,和趙清閣先生合寫劇本——《桃李春風》。

劇本草成,“熱氣團”就來了,本想回渝,因怕遇暑而止。

過午,室中熱至百另三四度,乃早五時起床,抓涼兒寫小說。

原擬寫個中篇,約四萬字。可是,越寫越長,至九月中已得八萬余字。秋老虎雖然還很厲害,可是早晚到底有些涼意,遂決定在雙十節前后趕出全篇,以便在十月中旬回渝。

有什么樣的環境,才有什么樣的神經過敏。因為巴蜀“擺子”猖狂,所以我才身上一冷,便馬上吃昆寧。同樣的,朋友們有許多患盲腸炎的,所以我也就老覺得難免一刀之苦。

在九月末旬,我的右胯與肚臍之間的那塊地方,開始有點發硬;用手摸,那里有一條小肉崗兒。“壞了!”我自己放了警報:“盲腸炎!”趕緊告訴了朋友們,即使是謊報,多騙取他們一點同情也怪有意思!

朋友們的回答幾乎是一致的——神經過敏!我申說部位是對的,并且量給他們看,怎奈他們還不信。我只好以自己的醫學知識豐富自慰,別無辦法。

過了兩天,肚中的硬結依然存在,并且作了個割盲腸的夢!把夢形容給蕭伯青兄。他說:恐怕是下意識的警告!第二天夜里,一夜沒睡好,硬的地方開始一窩一窩的疼,就好像猛一直腰,把腸子或別處扯動了那樣。一定是盲腸炎了!

我靜候著發燒,嘔吐,和上斷頭臺!可是,使我很失望,我并沒有發燒,也沒有嘔吐!到底是怎回事呢?

十月四日,我去找趙清閣先生。她得過此病,一定能確切的指示我。她說,頂好去看看醫生。她領我上了江蘇醫學院的附設醫院。很巧,外科劉主任(玄三)正在院里。他馬上給我檢查。

“是!”劉主任說。

“暫時還不要緊吧?”我問。我想寫完了小說和預支了一些稿費的劇本,再來受一刀之苦。

“不忙!慢性的!”劉主任真誠而和藹的說。他永遠真誠,所以綽號人稱劉好人。

我高興了。并非為可以緩期受刑,而是為可以先寫完小說與劇本;文藝第一,盲腸次之!

可是,當我告辭的時候,劉主任把我叫住:“看看白血球吧!”

一位穿白褂子的青年給我刺了“耳朵眼”。驗血。結果:一萬好幾百!劉主任吸了口氣:“馬上割吧!”我的胸中惡心了一陣,頭上出了涼汗。我不怕開刀,可是小說與劇本都急待寫成啊!特別是那個劇本,我已預支了三千元的稿費!

同時,在頃刻之間,我又想到:白血球既然很多,想必不妙,為何等著受發燒嘔吐等等苦楚來到再受一刀之苦呢?一天不割,便帶著一天的心病,何不從早解決呢?

“幾時割?”我問。心中很鬧得慌,像要吐的樣子。

“今天下午!”

隨著劉主任,我去交了費,定了房間。

沒有吃午飯。托青兄給買了一雙新布鞋,因為舊的一雙的底子已經有很大的窟窿。心里說:穿新鞋子入醫院,也許更能振作一些。

下午一時。自己提著布袋,去找趙先生。二時,她送我入院——她和大夫護士們都熟識。

房間很窄,頗像個棺材。可是,我的心中倒很平靜,順口答音的和大家說笑,護士們來給我打針敷消毒藥,腰間圍了寬布。諸事齊備,我輕輕的走入手術室,穿著新鞋。

屈著身。吳醫生給我的脊梁上打了麻醉針。不很疼。護士長是德州的護士學校畢業的。她還認識我:在她畢業的時候,我正在德州講演。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她低聲的說:“舒先生,不怕啊!”我沒有怕,我信任西醫;況且割盲腸是個小手術。

朋友們——老向,蕭伯青,蕭亦五,清閣,李佩珍……——都在窗外“偷”看呢,我更得扎掙著點!

下部全麻了。劉主任進來。吱——腹上還微微覺到疼。“疼啊!”我報告了一聲。“不要緊!”劉主任回答。腹里搗開了亂,我猜想:劉主任的手大概是伸進去了。我不再出聲。心中什么也不想。我以為這樣老實的受刑,盲腸必會因受感動而也許自動的跳出來。

不過,盲腸到底是“盲腸”,不受感動!麻醉的勁兒朝上走,好像用手推著我的胃;胃部燒得非常的難過,使我再也不能忍耐。吐了兩口。“胃里燒得難過呀!”我喊出來。“忍著點!馬上就完!”劉主任說。我又忍著,我聽得見劉主任的聲音:“擦汗!”“小腸!”“放進去!”“拿鉤了!”“摘眼鏡!”……

我心里說:“壞了!找不到!”我問了:“找到沒有?”劉主任低切的回答:“馬上找到!不要出聲!”

窗外的朋友們比我還著急:“壞了!莫非盲腸已經爛掉?”

我機械的,一會兒一問:“找到沒有?”而得到的回答只是:“莫出聲!”

苦了劉主任與助手們,室內沒有電燈。兩位先生立在小凳上,打著電棒。夾傷口的先生們,正如打電棒的始終不能休息片刻。整整一個鐘頭!

一個鐘頭了,盲腸還未露面!

我的鼻子上來了點怪味。大概是吳醫生的聲音:“數一二三四!”我數了好幾個一二三四,聲音相當的響亮。末了,口中一噎,就像刮大風在城門洞中喝了一大口風似的我睡過去,生命成了空白。

睜開眼,我恍惚的記得梁實秋先生和伯青兄在屋中呢。

其實屋中有好幾位朋友,可是我似乎沒有看見他們。在這以前,據朋友們告訴我,我已經出過聲音,我自己一點也不記得。

我的第一聲是高聲的喊王抗——老向的小男孩。也許是在似醒非醒之中,我看見王抗翻動我的紙筆吧,所以我大聲的呼叱他;我完全記不得了。第二次出聲是說了一串中學時的同學的外號:老向,范燒餅,閃電手,電話西局……弄得大家都莫名其妙。生命在這時候是一片云霧,在記憶中飄來飄去,偶然的露出一兩個星星。

再睜眼,我看見劉主任坐在床沿上。我記得問他:“找到沒有?割了嗎?”這兩個問題,在好幾個鐘頭以內始終在我的口中,因為我只記得全身麻醉以前的事。

我忘了我是在病房里,我以為我是在伯青的屋中呢。我問他:“為什么我躺在這兒呢?這里多么窄小啊!”經他解釋一番,我才想起我是入了醫院。生命中有一段空白,也怪有趣!

一會兒,我清醒;一會兒又昏迷過去。生命像春潮似的一進一退。清醒了,我就問:找到了嗎?割去了嗎?

口中的味道像剛喝過一加侖汽油,出氣的時候,心中舒服?吸氣的時候,覺得昏昏沉沉。生命好像懸在這一呼一吸之間。

胃里作燒,脊梁酸痛,右腿不能動,因打過了一瓶鹽水。

不好受。我急躁,想要跳起來。苦痛而外,又有一種渺茫之感,比苦痛還難受。不管是清醒,還是昏迷著,我老覺得身上丟失了一點東西。我用手去摸。像摸錢袋或要物在身邊沒有那樣。

摸不到什么,我于失望中想起:噢,我丟失的是一塊病。可是,這并不能給我安慰,好像即使是病也不該遺失;生命是全的,丟掉一根毫毛也不行!這時候,自憐與自嘆控制住我自己,我覺得生命上有了傷痕,有了虧損!已經一天沒吃東西;現在,連開水也不準喝一口——怕引起嘔吐而震動傷口。我并不覺得怎樣饑渴。胃中與脊梁上難過比饑渴更利害,可是也還掙扎去忍受。真正惱人的倒是那點渺茫之感。我沒想到死,也沒盼禱趕快痊愈,我甚至于忘記了趕寫小說那回事。我只是飄飄搖搖的感到不安!假若他們把割下的盲腸擺在我的面前,我也許就可以捉到一點什么而安心去睡覺。他們沒有這樣作。

我呢,就把握不到任何實際的東西,而惶惑不安。我失去了自信,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呢!因此我煩躁,發脾氣,苦了看守我的朋友!

老向,璧如,伯青,齊致賢,席微膺諸兄輪流守夜;李佩珍小姐和蕭亦五兄白天亦陪伴。我不知道怎樣感激他們才好!醫院中的護士不夠用,飯食很苦,所以非有人招呼我不可。

體溫最高的時候只到三十八度,萬幸!雖然如此,我的唇上的皮還干裂得脫落下來,眼底有塊青點,很像四眼狗。

最難過的是最初的三天。時間,在苦痛里,是最忍心的;多慢哪!每一分鐘都比一天還長!到第四天,一切都換了樣子;我又回到真實的世界上來,不再懸掛在夢里。

本應當十天可以出院,可是住了十六天,縫傷口的線粗了一些,不能完全消化在皮肉里;沒有成膿,但是汪兒黃水。

劉主任把那節不愿永遠跟隨著我的線抽了出來,腹上張著個小嘴。直到這小嘴完全干結我才出院。

神經過敏也有它的好處。假若我不“聽見風就是雨”,而不去檢查,一旦爆發,我也許要受很大的苦楚。我的盲腸部位不對。不知是何原因,它沒在原處,而跑到臍的附近去,所以急得劉主任出了好幾身大汗。假若等到它匯了膿再割,豈不很危險?我感謝醫生們和朋友們,我似乎也覺得感謝自己的神經過敏!引為遺憾的也有二事:(一)趙清閣先生與我合寫的《桃李春風》在渝上演,我未能去看。(二)家眷來渝,我也未能去迎接。我極想看到自己的妻與兒女,可是一度神經過敏教我永遠不會粗心大意,我不敢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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