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來身體稍強,食眠都好,唯仍未敢放膽寫作,怕再患頭暈也。給我看病的是一位熟大夫,醫道高,負責任,他不收我的診費,而且照原價賣給我藥品,真可感激!前幾天,他給我檢查身體,說:已無大病,只是虧弱,需再打一兩打補血針。現已開始。病中,才知道身體的重要。沒有它,即使是圣人也一籌莫展!
春來了,我的陰暗的臥室已有陽光,桌上邊有一枝桃花插在曲酒瓶中。
祝你健康!代我吻吻兒女們!
舍上,三,十。
勤儉持家
載一九六一年二月十二日《北京晚報》
在舊日的北京,人們清晨相遇,不互道早安,而問“您喝了茶啦?”這有個原因:那時候,絕大多數的人家每日只吃兩頓飯。清晨,都只喝茶。上午九十點鐘吃早飯,下午四五點鐘吃晚飯,大家都早睡早起。
老北京里并非沒有花天酒地、驕奢淫逸的生活。不過,那只限于富貴之家;一般市民是有勤儉持家的好傳統的。當人們表揚一個好媳婦的時候,總夸她“會過日子”。會過日子即是會勤儉持家。
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們的小胡同里,住著赤貧的人家,也住著中等人家。即使是中等人家,對吃飯館這件事也十分生疏。按照我們的胡同那時候的輿論說:大吃大喝是敗家的征兆。
是的,我們都每日只進兩餐,每餐只有一樣菜——冬天主要的是白菜、蘿卜;夏天是茄子、扁豆。餃子和打鹵面是節日的飯食。在老京劇里,丑角往往以打鹵面逗笑,足證并不常吃。
至于貧苦的人家,像我家,夏天佐飯的“菜”,往往是鹽拌小蔥,冬天是腌白菜幫子,放點辣椒油。還有比我們更苦的,他們經常以酸豆汁度日。它是最便宜的東西,一兩個銅板可以買很多。把所能找到的一點糧或菜葉子摻在里面,熬成稀粥,全家分而食之。從舊社會過來的賣苦力的朋友們都能證明,我說的一點不假!
黨和毛主席不斷地教導我們,叫我們勤儉持家,勤儉辦一切的事。可是,我們的生活有所改善,家里參加工作的人多了,工資也多了。口袋里有了錢,就容易忘了勤儉,甚至連往日喝酸豆汁度日的苦楚也忘了!勤儉持家的好傳統萬萬忘不得!
搬家
載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日《談風》第四期
一提議說搬家,我就知道麻煩又來了。住著平安,不吵不鬧,誰也不愿搬動。又不是光棍一條,搬起來也省事。既然稱得起“家”,這至少起碼是夫婦兩個,往往彼此意見不合,先得開幾次聯席會議,結果大家的主張不得不折衷。誰去找房,這個說,等我找到得幾時,我又得教書,編講義,寫文章,而且專等星期去找;況且我男人家又粗心又馬虎,還是你去吧。
那個說,一個女人家東家進,西家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都得看仔細,打聽明白,就是看妥了,和房東辦交涉也是不善,全權通交在一人身上,這個責任,確是不輕。
沒有法子,只得第二天就去實行,一路上什么也引不起注意,就看布告牌上的招租帖,墻角上,熱鬧口上通都留神,這還不算。有的好房就不貼條子,也不請銀行信托部來管,這可不好辦。一來二去的自己有了點發現,凡是窗戶上沒有窗簾子,你就可拍門去問。雖然看不中意,但是比較起所看的房確是強的多。
住慣北平的房子,老希望能找到一個大院子。所以離開北平之后,無論到天津,濟南,漢口,上海,以至青島,能找到房子帶個大院子,真是少有。特別是在青島,你能找到獨門獨院,只花很少的租價,就簡直可說沒有。除非你真有腰包,可以大大的租上座全樓。
我就不喜歡一個樓,分樓上一家,樓下一家,或是樓分四家住。這樣住在樓上的人多少總是占便宜的。樓下的可就倒霉。
遇見清凈孩子少的還好,遇見好熱鬧,有嗜好的,孩子多的,那才叫活糟。而且還注意同樓是不是好養狗。這是經驗告訴我,一條狗得看新養的,還是舊有的。青島的狗種,可屬全世界的了,三更半夜,嚎出的聲真能嚇得你半夜不能安睡。有了狗群,更不得安生,決斗聲,求愛聲,乳狗聲,比什么聲音都復雜熱鬧。這個可不敢領教了!其次看同樓鄰居如何;人口,年齡,籍貫,職業,都得在看房之際順口答音的,探聽清楚。
比如說吧,這家是南方人,老太太是湖北的,少奶奶是四川的,少爺是在港務局作事,孩子大小三個;這所樓我雖看的還合適,房間大,陽光充足,四壁廁所廚房都干凈,可是一看這家鄰居,心就涼爽了。第一老太太是南方的我先怕。這并不是說對于南方的老太太有什么仇恨,而是對于她們生活習慣都合不來。
也不管什么日子,黑天白日,黃錢白錢——紙錢——足燒一氣,口中念念有詞,我確是看不下去。再有是在門前買東西,為了一分錢,一棵菜,絕不善罷甘休買成功,必得為少一兩分量吵嚷半天,小販們臉紅脖子粗的走開。少奶奶管孩子,少爺吊嗓子,你能管得著么?碰巧還架上廉價無線電,吵得你“姑子不得睡,和尚不得安”。所以趁早不用找麻煩。
論到職業上,確是重大問題。如果同樓鄰居是同行,當然不必每天見面,“今天天氣,哈哈哈”,或者不至于遭人白眼,扭頭不屑于理“你個窮酸教書匠”,大有“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氣概。有時還特別顯示點大爺就是這股子勁,看著不順眼,搬哪!于是乎下班之后約些朋友打打小牌。越是更深人靜,紅中白板叫得越響,碰巧就繼續到天亮,叫車送客忙了一大陣,這且不提。
你遇見這樣對頭最好忍受。你若一干涉,好,事情更來得重,沒事先拉拉胡琴,約個人唱兩出。久而久之,來個“坐打二簧”,鑼鼓一齊響,你不搬家還等著什么?想用功到時候了,人家卻是該玩的時候;你說明天第一堂有課,人家十時多才上班。你想著票友散了,先睡一覺,人家樓上孩子全起來了,玩橄欖球,拉凳子,打鐵壺又跟上了。心中老害怕薄薄一層樓板,早晚是全軍覆沒,蓋上木頭被褥,那才高興呢!
一封客客氣氣的勸告信,滿希望等樓上的先生下了班,送了過去,發生點效力。一會兒樓上老媽子推門進來說,我們太太不認識字,老爺不在家,太太說不收這封信。好吧,接過來,整個丟進字紙簍里。自愧沒作公安局長。
一個月后,房子才算妥當了,半年為期,沒有什么難堪條件。回來對她一說,她先搖頭,難道樓下你還沒住夠?我說,這次可擔保,一定沒有以前所受的流弊。房子夠住,地點適宜,離學校,菜市,大街都近,而且喜歡遇到整齊的院子,又帶著一個大空后院,練球,跳遠,打拳都行。再說樓上只住老夫婦倆,還是教育界。她點了點頭。
兩輛大敞車,把所有的動產,在一早晨都搬了過去,才又發現門口正對著某某宿舍三個敞口大垃圾箱。掩鼻而過可也!
“住”的夢
載一九四五年五月《民主世界》第二期
在北平與青島住家的時候,我永遠沒想到過:將來我要住在什么地方去。在樂園里的人或者不會夢想另辟樂園吧。
在抗戰中,在重慶與它的郊區住了六年。這六年的酷暑重霧,和房屋的不像房屋,使我會作夢了。我夢想著抗戰勝利后我應去住的地方。
不管我的夢想能否成為事實,說出來總是好玩的:春天,我將要住在杭州。二十年前,我到過杭州,只住了兩天。那是舊歷的二月初,在西湖上我看見了嫩柳與菜花,碧浪與翠竹。
山上的光景如何?沒有看到。三四月的鶯花山水如何,也無從曉得。但是,由我看到的那點春光,已經可以斷定杭州的春天必定會教人整天生活在詩與圖畫中的。所以,春天我的家應當是在杭州。
夏天,我想青城山應當算作最理想的地方。在那里,我雖然只住過十天,可是它的幽靜已拴住了我的心靈。在我所看見過的山水中,只有這里沒有使我失望。它并沒有什么奇峰或巨瀑,也沒有多少古寺與勝跡,可是,它的那一片綠色已足使我感到這是仙人所應住的地方了。到處都是綠,而且都是像嫩柳那么淡,竹葉那么亮,蕉葉那么潤,目之所及,那片淡而光潤的綠色都在輕輕的顫動,仿佛要流入空中與心中去似的。這個綠色會像音樂似的,滌清了心中的萬慮,山中有水,有茶,還有酒。早晚,即使在暑天,也須穿起毛衣。
我想,在這里住一夏天,必能寫出一部十萬到二十萬的小說。
假若青城去不成,求其次者才提到青島。我在青島住過三年,很喜愛它。不過,春夏之交,它有霧,雖然不很熱,可是相當的濕悶。再說,一到夏天,游人來的很多,失去了海濱上的清靜。美而不靜便至少失去一半的美。最使我看不慣的是那些喝醉的外國水兵與差不多是裸體的,而沒有曲線美的妓女。秋天,游人都走開,這地方反倒更可愛些。
不過,秋天一定要住北平。天堂是什么樣子,我不曉得,但是從我的生活經驗去判斷,北平之秋便是天堂。論天氣,不冷不熱。論吃食,蘋果,梨,柿,棗,葡萄,都每樣有若干種。至于北平特產的小白梨與大白海棠,恐怕就是樂園中的禁果吧,連亞當與夏娃見了,也必滴下口水來!果子而外,羊肉正肥,高粱紅的螃蟹剛好下市,而良鄉的栗子也香聞十里。
論花草,菊花種類之多,花式之奇,可以甲天下。西山有紅葉可見,北海可以劃船——雖然荷花已殘,荷葉可還有一片清香。衣食住行,在北平的秋天,是沒有一項不使人滿意的。
即使沒有余錢買菊吃蟹,一兩毛錢還可以爆二兩羊肉,弄一小壺佛手露啊!
冬天,我還沒有打好主意,香港很暖和,適于我這貧血怕冷的人去住,但是“洋味”太重,我不高興去。廣州,我沒有到過,無從判斷。成都或者相當的合適,雖然并不怎樣和暖,可是為了水仙,素心臘梅,各色的茶花,與紅梅綠梅,仿佛就受一點寒冷,也頗值得去了。昆明的花也多,而且天氣比成都好,可是舊書鋪與精美而便宜的小吃食遠不及成都的那么多,專看花而沒有書讀似乎也差點事。好吧,就暫時這么規定:冬天不住成都便住昆明吧。
在抗戰中,我沒能發了國難財。我想,抗戰結束以后,我必能闊起來,唯一的原因是我是在這里說夢。既然闊起來,我就能在杭州,青城山,北平,成都,都蓋起一所中式的小三合房,自己住三間,其余的留給友人們住。房后都有起碼是二畝大的一個花園,種滿了花草;住客有隨便折花的,便毫不客氣的趕出去。青島與昆明也各建小房一所,作為候補住宅。各處的小宅,不管是什么材料蓋成的,一律叫作“不會草堂”——在抗戰中,開會開夠了,所以永遠“不會”。
那時候,飛機一定很方便,我想四季搬家也許不至于受多大苦處的。假若那時候飛機減價,一二百元就能買一架的話,我就自備一架,擇黃道吉日慢慢的飛行。
新年醉話
載一九三四年一月《矛盾》第二卷第五期
大新年的,要不喝醉一回,還算得了英雄好漢么!喝醉而去悶睡半日,簡直是白糟蹋了那點酒。喝醉必須說醉話,其重要至少等于新年必須喝醉。
醉話比詩話詞話官話的價值都大,特別是新年。比如你恨某人,久想罵他猴崽子一頓。可是平日的生活,以清醒溫和為貴,怎好大睜白眼的罵陣一番?到了新年,有必須喝醉的機會,不乘此時節把一年的“儲蓄罵”都傾泄凈盡,等待何時?
于是乎罵矣。一罵,心中自然痛快,且覺得頗有英雄氣概。因此,來年的事業也許更順當,更風光;在元旦或大年初二已自詡為英雄,一歲之計在于春也。反之,酒只兩盅,菜過五味,欲哭無淚,欲笑無由。只好哼哼唧唧嚕哩嚕蘇,如老母雞然,則癩狗見了也多咬你兩聲,豈能成為民族的英雄?
再說,處此文明世界,女扮男裝。許多許多男子大漢在家中乾綱不振。欲恢復男權,以求平等,此其時矣。你得喝醉喲,不然哪里敢!既醉,則挑鼻子弄眼,不必提名道姓,而以散文詩冷嘲,繼以熱罵:頭發燙得像雞窩,能孵小雞么?曲線美,直線美又幾個錢一斤?老子的錢是容易掙得?哼,諸如此類,無須管層次清楚與否,但求氣勢暢利。每當少為停頓,則加一哼,哼出兩道白氣,這么一來,家中女性,必都惶恐。
如不惶恐,則拉過一個——以老婆為最合適——打上幾拳。
即使因此而罰跪床前,但床前終少見證。鬧過之后,如有必要,得請她看電影;雖發是雞窩如故,且未孵出小雞,究竟是顯出不平凡的親密。即使完全失敗,跪在床前也不見原諒,到底酒力熱及四肢,不至著涼害病,多跪一會兒正自無損。這自然是附帶的利益,不在話下。無論怎說,你總得給女性們一手兒瞧瞧,縱不能一戰成功,也給了她們個有力的暗示——你并不是泥人喲。久而久之,只要你努力,至少也使她們明白過來:你有時候也曾鬧脾氣,而跪在床前殊非完全投降的意思。
至若年底搪債,醉話尤為必需。討債的來了,見面你先噴他一口酒氣,他的威風馬上得降低好多,然后,他說東,你說西,他說欠債還錢,你唱《四郎探母》。雖曰無賴,但過了酒勁,日后見面,大有話說。此“尖頭曼”之所以為“尖頭曼”也。
醉話之功,不止于此,要在善于運用。秘訣在這里:酒喝到八成,心中還記得“莫談國事”,把不該說的留下;可以說的,如罵友人與恫嚇女性,則以酒力充分活動想象力,務使自己成為浪漫的英雄,罵到傷心之處,宜緊緊搖頭,使眼淚橫流,自增殺氣。
當是時也,切莫題詞寄信,以免留叛逆的痕跡。必欲藝術的發泄酒性,可以在窗紙上或院壁上作畫。畫完題“醉墨”二字,豪放之情乃萬古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