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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杯人間煙火(3)

我想不出嬰兒醫院,糖食店,玩具鋪等等的意義。連藥房里的許許多多嬰兒用的藥和粉,報紙上嬰兒自己藥片的廣告,百貨店里的小襪子小鞋,都顯著多此一舉,勞而無功。及至小天使自天飛降,我的眼睛似乎戴上了一雙放大鏡,街市依然那樣,跟我有關系的東西可是不知增加了多少倍!嬰兒醫院不但掛著牌子,敢情里邊還有醫生呢。不但有醫生,還是挺神氣,一點也得罪不得。拿著醫生所給的神符,到藥房去,敢情那些小瓶子小罐都有作用。不但要買瓶子里的白汁黃面和各色的藥餅,還得買瓶子罐子,軋粉的缽,量奶的漏斗,乳頭,衛生尿布,玩藝多多了!百貨店里那些小衣帽,小家具,也都有了意義;原先以為多此一舉的東西,如今都成了非它不行;有時候鋪中缺乏了我所要的那一件小物品,我還大有看不起他們的意思:既是百貨店,怎能不預備這件東西呢?!

慢慢的,全街上的鋪子,除了金店與古玩鋪,都有了我的足跡;連當鋪也走得怪熟。鋪中人也漸漸熟識了,甚至可以隨便閑談,以小孩為中心,談得頗有味兒。伙計們,掌柜們,原來不僅是站柜作買賣,家中還有小孩呢!有的鋪子,竟自敢允許我欠賬,仿佛一有了小孩,我的人格也好了些,能被人信任。三節的賬條來得很踴躍,使我明白了過節過年的時候怎樣出汗。

小孩使世界擴大,使隱藏著的東西都顯露出來。非有小孩不能明白這個??粗鴦e人家的孩子,肥肥胖胖,整整齊齊,你總覺得小孩們理應如此,一生下來就戴著小帽,穿著小襖,好像小雛雞生下來就披著一身黃絨似的。趕到自己有了小孩,才能曉得事情并不這么簡單。一個小娃娃身上穿戴著全世界的工商業所能供給的,給全家人以一切啼笑愛怨的經驗,小孩的確是位小活神仙!

有了小活神仙,家里才會熱鬧。窗臺上,我一向認為是擺花的地方。夏天呢,開著窗,風兒輕輕吹動花與葉,屋中一陣陣的清香。冬天呢,陽光射到花上,使全屋中有些顏色與生氣。后來,有了小孩,那些花盆很神秘的都不見了,窗臺上滿是瓶子罐子,數不清有多少。尿布有時候上了寫字臺,奶瓶倒在書架上。大掃除才有了意義,是的,到時候非痛痛快快的收拾一頓不可了,要不然東西就有把人埋起來的危險。

上次大掃除的時候,我由床底下找到了但丁的《神曲》。不知道這老家伙干嗎在那里藏著玩呢!

人的數目也增多了,而且有很多問題。在沒有小孩的時候,用一個仆人就夠了,現在至少得用倆。以前,仆人“拿糖”,滿可以暫時不用;沒人作飯,就外邊去吃,誰也不用拿捏誰。

有了小孩,這點豪氣乘早收起去。三天沒人洗尿布,屋里就不要再進來人。牛奶等項是非有人管理不可,有兒方知衛生難,奶瓶子一天就得燙五六次;沒仆人簡直不行!有仆人就得搗亂,沒辦法!

好多沒辦法的事都得馬上有辦法,小孩子不會等著“國聯”慢慢解決兒童問題。這就長了經驗。半夜里去買藥,藥鋪的門上原來有個小口,可以交錢拿藥,早先我就不曉得這一招。

西藥房里敢情也打價錢,不等他開口,我就提出:“還是四毛五?”這個“還是”使我省五分錢,而且落個行家。這又是一招。

找老媽子有作坊,當票兒到期還可以入利延期,也都被我學會。

沒工夫細想,大概自從有了兒女以后,我所得的經驗至少比一張大學文憑所能給我的多著許多。大學文憑是由課本里掏出來的,現在我卻念著一本活書,沒有頭兒。

連我自己的身體現在都會變形,經小孩們的指揮,我得去裝馬裝牛,還須裝得像個樣兒。不但裝牛像牛,我也學會牛的忍性,小胖子覺得“開步走”有意思,我就得百走不厭;只作一回,絕對不行。多咱他改了主意,多咱我才能“立正”。

在這里,我體驗出母性的偉大,覺得打老婆的人們滿該下獄。

中秋節前來了個老道,不要米,不要錢,只問有小孩沒有?

看見了小胖子,老道高了興,說十四那天早晨須給小胖子左腕上系一根紅線。備清水一碗,燒高香三炷,必能消災除難。

右鄰家的老太太也出來看,老道問她有小孩沒有,她慘淡的搖了搖頭。到了十四那天,倒是這位老太太的提醒,小胖子的左腕上才拴了一圈紅線。小孩子征服了老道與鄰家老太太。

一看胖手腕的紅線,我覺得比寫完一本偉大的作品還驕傲,于是上街買了兩尊兔子王,感到老道,紅線,兔子王,都有絕大的意義!

文藝副產品——孩子們的事情

載一九三七年五月十六日《宇宙風》第四十一期

自從去年秋天辭去了教職,就拿寫稿子掙碗“粥”吃——“飯”是吃不上的。除了星期天和鬧肚子的時候,天天總動動筆,多少不拘,反正得寫點兒。于是,家庭里就充滿了文藝空氣,連孩子們都到時候懂得說:“爸爸寫字吧!”文藝產品并沒能大量的生產,因為只有我這么一架機器,可是出了幾樣副產品,說說倒也有趣:

(一)自由故事。

須具體的說來:

早九點,我拿起筆來。煙吸過三枝,筆還沒落到紙上一回。

小濟(女,實歲數三歲半)過來檢閱,見紙白如舊,就先笑一聲,而后說:“爸,怎么沒有字呢?”

“待一會兒就有,多多的字!”

“?。“郑f個故事?”

我不語。

“爸快說呀,爸!”她推我的肘,表示我即使不說,反正肘部動搖也寫不了字。

這時候,小乙(男,實歲數一歲半,說話時一字成句,簡當而又含蓄)來了,媽媽在后面跟著。

見生力軍來到,小濟的聲勢加旺:“快說呀!快說呀!”

我放下筆:“有那么一回呀——”

小乙:“回!”

小濟:“你別說,爸說!”

爸:“有那么一回呀,一只大白兔——”

小乙:“兔兔!”

小濟:“別——”

小乙撇嘴。

媽:“得,得,得,不哭!兔兔!”

小乙:“兔兔”淚在眼中一轉,不知轉到哪里去了。

爸:“對了,有兩只大白兔——”

小乙:“泡泡!”

媽:“小濟,快,找小盆去!”

爸:“等等,小乙,先別撒!”隨小濟作快步走,床下椅下,分頭找小盆,至為緊張,且喊且走,“小盆在哪兒?”只在此屋中,云深不知處,無論如何,找不到小盆。

媽拽小乙疾走如風,入廁,風暴漸息。

歸位,小濟未忘前事:“說呀!”

爸:“那什么,有三只大白兔——”等小乙答聲,我好想主意。

小乙尿后,頗鎮定,把手指放在口中。

媽:“不含手指,臭!”

小乙置之不理。

小濟:“說那個小豬吃糕糕的,爸!”

小乙:“糕糕,吃!”他以為是到了吃點心的時候呢。

媽:“小豬吃糕糕,小乙不吃。”

爸說了小豬吃糕糕。說完,又拿起筆來。

小濟:“白兔呢?”

頗成問題!小豬吃糕糕與白兔如何聯到一處呢?

門外:“給點什么吃啵,太太!”

小濟小乙齊聲:“太太!”

全家擺開隊伍,由爸代表,給要飯的送去銅子兒一枚。

故事告一段落。

這種故事無頭無尾,變化萬端,白兔不定幾只,忽然轉到小豬吃糕糕,若不是要飯的來解圍,故事便當延續下去,誰也不曉得說到哪里去,故定名為“自由故事”。此種故事在有小孩子的家中非常方便好用,作者信口開河,隨聽者的啟示與暗示而跌宕多姿。著者與聽者打成一片,無隔膜抵觸之處。

其體裁既非童話,也非人話,乃一片行云流水,得天然之美,極當提倡。故事里毫無教訓,而充分運用著作者與聽者的想象,故甚可貴。

(二)新蝌蚪文。

在以前沒有小孩的時候,我寫廢了稿紙,便扔在字紙簍里。

自從小濟會拿鉛筆,此項廢紙乃有出路,統統歸她收藏。

我越寫不上來,她越鬧哄得厲害:逼我說故事,勸我帶她上街,要不然就吃一個蘋果,“小濟一半,爸一半!”我沒有辦法,只好把剛寫上三五句不像話的紙送給她:“看這張大紙,多么白!去,找筆來,你也寫字,好不好?”趕上她順心,她就找來鉛筆頭兒,搬來小板凳,以椅為桌,開始寫字。

她已三歲半,可是一個字不識。我不主張早教孩子們認字。

我對于教養小孩,有個偏見——也許是“正”見:六歲以前,不教給他們任何東西;只勞累他們的身體,不勞累腦子。養得臉蛋兒紅撲撲的,胳臂腿兒挺有勁,能蹦能鬧,便是好孩子。

過六歲,該受教育了,但仍不從嚴督促。他們有聰明,愛讀書呢,好;沒聰明而不愛讀書呢,也好。反正有好身體才能活著,女的去做舞女,男的去拉洋車,大腿生活也就不錯,不用著急。

這就可以想象到小濟寫的是什么字了:用鉛筆一按,在格中按了個不小的黑點,突然往上或往下一拉,成個小蝌蚪。

一個兩個,一行兩行,一次能寫滿半張紙。寫完半張,她也照著爸的樣子說:“該歇歇了!”于是去找弟弟玩耍,忘了說故事與吃蘋果等要求。我就安心寫作一會兒。

(三)卡通演義。

因為有書,看慣了,所以孩子們也把書當作玩意兒。玩別的玩膩了,便念書玩。小乙的辦法是把書擋住眼,口中嘟嘟嘟嘟;小濟的辦法是找圖畫念,口中唱著:一個小人兒,一個小鳥兒,又一個小人兒……

倆孩子最喜愛的一本是朋友給我寄來的一本英國卡通冊子,通體都是畫兒,所以倆孩子爭著看。他們看小人兒,大人可受了罪,他們教我給“說”呀。篇篇是諷刺畫兒,我怎么“說”呢?急中生智,我順口答音,見機而作,就景生情,把小人兒全聯到一處,成為完整而又變化很多的故事。

說完了,他們不記得,我也不記得;明天看,明天再編新詞兒。英國的首相,在我們的故事里,叫作“大鼻子”;麥克唐納是“大腦袋”,由小乙的建議呢,凡戴眼鏡兒的都是“爸”——因為我戴眼鏡兒。我們的故事總是很熱鬧,“大鼻子叼著煙袋鍋,大腦袋張著嘴,沒有煙袋,大鼻子不給他,大腦袋就生氣,爸就來勸,得了,別生氣……”

卡通演義比自由故事更有趣,因為照著圖來說,總得設法就圖造事,不能三只四只白兔的亂說。說的人既須費些思索,故事自然分外的動聽,聽者也就多加注意?,F在,小乙不怕是把這本冊子拿倒了,也能指出哪個是英國首相——“鼻!”

歪打正著,這也許能幫助訓練他們的觀察能力;自然,沒有這種好處,我們也都不在乎;反正我們的故事很熱鬧。

(四)改造雜志。

我們既能把卡通給孩子講通了,那么,什么東西也不難改造了。我們每月固定的看《文學》,《中流》,《青年界》,《宇宙風》,《論語》,《西風》,《談風》,《方舟》;除了《方舟》是定閱的,其余全是贈閱的。此外,我們還到小書鋪里去“翻”各種刊物,看著題目好,就買回來。無論是什么刊物吧,都是先由孩子們看畫兒,然后大人們念字。字,有時候把大人憋住,怎念怎念不明白。畫,完全沒有困難。普式庚的像,羅丹的雕刻,蘇聯的木刻……我們都能設法講解明白了。無論什么嚴重的事,只要有圖,一到我們家里便變成笑話。所以我們時常感到應向各刊物的編輯道歉,可是又不便于道歉,因為我們到底是看了,而且給它們另找出一種意義來呀。

(五)新年特刊。

這是我們家中自造的刊物:用銅釘按在墻上,便是壁畫;不往墻上釘呢,便是活頁的雜志。用不著花印刷費,也不必征求稿件,只須全家把“畫來——賣畫”的賣年畫的包圍住,花上兩三毛錢,便能五光十色的得到一大堆圖畫。小乙自己是胖小子,所以也愛胖小子,于是胖小子抱魚——“富貴有余”——胖小子上樹——搖錢樹——便算是由他主編,自成一組。小濟是主編故事組:“小叭兒狗會搟面”,“小小子坐門墩”,“探親相罵”……都由她收藏管理,或貼在她的床前。

戲出兒和漁家樂什么的算作爸與媽的,媽擔任說明畫上的事情,爸擔任照著戲出兒整本的唱戲,文武混亂,生末凈旦丑,一概不擋,煩唱哪出就唱哪出。這一批年畫兒能教全家有的說,有的看,有的唱,熱鬧好幾個月。地上也是,墻上也是,都彩色鮮明,百讀不厭。我們這個特刊是文藝、圖畫、戲劇、歌唱的綜合;是國貨藝術與民間藝術的擁護;是大人與小孩的共同恩物。看完這個特刊,再看別的雜志,我們覺得還是我們自家的東西應屬第一。

好啦,就說到此處為止吧。

家書一封

載一九四二年四月《文壇》第二期

××:

接到信,甚慰!濟與乙都去上學,好極!唯兒女聰明不齊,不可勉強,致有損身心。我想,他們能粗識幾個字,會點加減法,知道一點歷史,便已夠了。只要身體強壯,將來能學一份手藝,即可謀生,不必非入大學不可。假若看到我的女兒會跳舞演講,有作明星的希望,我的男孩能體健如牛,吃得苦,受得累,我必非常歡喜!我愿自己的兒女能以血汗掙飯吃,一個誠實的車夫或工人一定強于一個貪官污吏,你說是不是?

教他們多游戲,不要緊逼他們讀書習字;書呆子無機會騰達,有機會作官,則必貪污誤國,甚為可怕!

至于小雨,更宜多玩耍,不可教她識字;她才剛四歲呀!

每見摩登夫婦,教三四歲小孩識字號,客來則表演一番,是以兒童為玩物,而忘了兒童的身心教育甚慢,不可助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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