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讀書(2)
- 讀書·治學·寫作(精裝珍藏版)
- 季羨林
- 4686字
- 2016-02-24 12:39:49
在中國,影響我最大的書是陳寅恪先生的著作,特別是《寒柳堂集》《金明館叢稿》。寅恪先生的考據方法同呂德斯先生基本上是一致的,不說空話,無證不信。二人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常想,寅恪先生從一個不大的切入口切入,如剝春筍,每剝一層,都是信而有征,讓你非跟著他走不可,剝到最后,露出核心,也就是得到結論,讓你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你沒有法子不信服。寅恪先生考證不避瑣細,但絕不是為考證而考證,小中見大,其中往往含著極大的問題。比如,他考證楊玉環是否以處女入宮。這個問題的確極猥瑣,不登大雅之堂。無怪乎一個學者說:這太trivial(微不足道)了。焉知寅恪先生是想研究李唐皇族的家風。在這個問題上,漢族與少數民族看法是不一樣的。寅恪先生是從看似細微的問題入手探討民族問題和文化問題,由小及大,使自己的立論堅實可靠。看來這位說那樣話的學者是根本不懂歷史的。
在一次閑談時,寅恪先生問我:“《梁高僧傳》卷二《佛圖澄傳》中載有鈴鐺的聲音,‘秀支替戾岡,仆谷劬禿當’是哪一種語言?”原文說是羯語,不知何所指?我到今天也回答不出來。由此可見寅恪先生讀書之細心,注意之廣泛。他學風嚴謹,在他的著作中到處可以給人以啟發。讀他的文章,簡直是一種最高的享受。讀到興會淋漓時,真想“浮一大白”。
中德這兩位大師有師徒關系,寅恪先生曾受學于呂德斯先生。這兩位大師又同受戰爭之害,呂德斯生平致力于Molānavarga之研究,幾十年來批注不斷。“二戰”時手稿被毀。寅恪生平致力于讀《世說新語》,幾十年來眉注累累。日寇入侵,逃往云南,此書丟失于越南。假如這兩部書能留傳下來,對梵學國學將是無比重要之貢獻。然而先后毀失,為之奈何!
1999年7月30日
坐擁書城意未足
古今中外都有一些愛書如命的人。我愿意加入這一行列。
書能給人以知識,給人以智慧,給人以快樂,給人以希望。但也能給人帶來麻煩,帶來災難。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里,我就以收藏封資修大洋古書籍的罪名挨過批斗。1976年地震的時候,也有人警告我,我坐擁書城,夜里萬一有什么情況,書城將會封鎖我的出路。
批斗對我已成過眼云煙,那種萬一的情況也沒有發生,我“死不改悔”,愛書如故,至今藏書已經發展到填滿了幾間房子。除自己購買以外,贈送的書籍越來越多。我究竟有多少書,自己也說不清楚。比較起來,大概是相當多的。搞抗震加固的一位工人師傅就曾多次對我說:這樣多的書,他過去沒有見過。學校領導對我額外加以照顧,我如今已經有了幾間真正的書窩,那種臥室、書齋、會客室三位一體的情況,那種“初極狹,才通人”的桃花源的情況,已經成為歷史陳跡了。
有的年輕人看到我的書,瞪大了吃驚的眼睛問我:“這些書你都看過嗎?”我坦白承認,我只看過極少極少的一點。“那么,你要這么多書干嗎呢?”這確實是難以回答的問題。我沒有研究過藏書心理學,三言兩語,我說不清楚。我相信,古今中外愛書如命者也不一定都能說清楚,即使說出原因來,恐怕也是五花八門的吧。
真正進行科學研究,我自己的書是遠遠不夠的。也許我搞的這一行有點怪。我還沒有發現全國任何圖書館能滿足,哪怕是最低限度地滿足我的需要。有的題目有時候由于缺書,進行不下去,只好讓它擱淺。我抽屜里面就積壓著不少這樣被擱淺的稿子。我有時候跟朋友們開玩笑說:“搞我們這一行,要想有一個滿意的圖書室簡直比搞‘四化’還要難。全國國民收入翻兩番的時候,我們也未必真能翻身。”這絕非聳人聽聞之談,事實正是這樣。同我搞的這一行有類似困難的,全國還有不少。這都怪我們過去底子太薄,解放后雖然做了不少工作,但是一時積重難返。我現在只有寄希望于未來,發呼吁于同行。我們大家共同努力,日積月累,將來總有一天會徹底改變目前情況的。古人說:“前人種樹,后人乘涼。”讓我們大家都來當種樹人吧。
1985年7月8日晨
我的書齋
最近身體不太好。內外夾攻,頭緒紛繁,我這已屆耄耋之年的神經有點吃不消了。于是下定決心,暫且封筆。喬福山同志打來電話,約我寫點什么。我遵照自己的決心,婉轉拒絕。但一聽這題目是“我的書齋”,于我心有戚戚焉,立即精神振奮,暫停決心,拿起筆來。
我確實有個書齋,我十分喜愛我的書齋。這個書齋是相當大的,大小房間,加上過廳、廚房,還有封了頂的陽臺,大大小小,共有八個單元。藏書冊數從來沒有統計過,總有幾萬冊吧。在北大教授中,“藏書狀元”我恐怕是當之無愧的。而且在梵文和西文書籍中,有一些堪稱海內孤本。我從來不以藏書家自命,然而坐擁如此大的書城,心里能不沾沾自喜嗎?
我的藏書都像是我的朋友,而且是密友。我雖然對它們并不是每一本都認識,它們中的每一本卻都認識我。我每走進我的書齋,書籍們立即活躍起來,我仿佛能聽到它們向我問好的聲音,我仿佛看到它們向我招手的情景。倘若有人問我,書籍的嘴在什么地方?而手又在什么地方呢?我只能說:“你的根器太淺,努力修持吧。有朝一日,你會明白的。”
我兀坐在書城中,忘記了塵世的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怡然自得。世界之廣,宇宙之大,此時卻仿佛只有我和我的書友存在。窗外粼粼碧水,絲絲垂柳,陽光照在玉蘭花的肥大的綠葉子上,這都是我平常最喜愛的東西,現在也都視而不見了。連平常我喜歡聽的鳥鳴聲“光棍兒好過”也聽而不聞了。
我的書友每一本都蘊含著無窮的智慧。我只讀過其中的一小部分。這智慧我是能深深體會到的。沒有讀過的那一些,好像也不甘落后,它們不知道是施展一種什么神秘的力量,把自己的智慧放了出來,像波浪似的涌向我來。可惜我還沒有修煉到能有“天眼通”和“天耳通”的水平,我還無法接受這些智慧之流。如果能接受的話,我將成為世界上古往今來最聰明的人。我自己也去努力修持吧。
我的書友有時候也讓我窘態畢露。我并不是一個不愛清潔和沒有秩序的人,但是,因為事情頭緒太多,腦袋里考慮的學術問題和寫作問題也不少,而且每天都收到大量寄來的書籍和報紙雜志以及信件,轉瞬之間就摞成一摞。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我需要一本書,往往是遍尋不得。“只在此屋中,書深不知處”,急得滿頭大汗,也是枉然。只好到圖書館去借,等我把文章寫好,把書送還圖書館后,無意之間,在一摞書中,竟找到了我原來要找的書,“得來全不費工夫”,然而晚了,工夫早已費過了。我啼笑皆非,無可奈何。等到用另一本書時,再重演一次這出喜劇。我知道,我要尋找的書友,看到我急得那般模樣,會大聲給我打招呼的,但是喊破了嗓子也無濟于事。我還沒有修持到能聽懂書的語言的水平。我還要加倍努力去修持。我有信心,將來一定能獲得真正的“天眼通”和“天耳通”,只要我想要哪一本書,那一本書就會自己報出所在之處,我一伸手,便可拿到,如探囊取物。這樣一來,文思就會像泉水般地噴涌,我的筆變成了生花妙筆,寫出來的文章會成為天下之至文。到了那時,我的書齋里會充滿了沒有聲音的聲音,布滿了沒有形象的形象。我同我的書友們能夠自由地互通思想,交流感情。我的書齋會成為宇宙間第一神奇的書齋。豈不猗歟休哉!
我盼望有這樣一個書齋。
1993年6月22日
推薦十種書
一、《紅樓夢》
《紅樓夢》是古今中外最優秀、最杰出的長篇小說。我不談思想性,因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也說不清楚,誰也說服不了誰。我只談藝術性。本書刻畫人物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人物一開口,雖不見其人,但立刻就能知道是誰。在中外文學作品中,實無其匹。
二、《世說新語》
這也是一本奇書。當時清談之風盛行,但并不是今天的“侃大山”,而要出言必雋永有韻致,言簡而意深,如食橄欖,回味無窮。有的話不能說明白,但一經說出,則聽者會心,宛如當年靈山會上,世尊拈花,迦葉微笑。
三、《儒林外史》
本書是中國小說中的精品。結構奇特,好像是由一些短篇綴合而成。作者惜墨如金,描繪風光,刻畫人物,三言兩語,而自然景色和人物性格便躍然紙上。尤以諷刺見長,作者威儀儼然,不露笑容,諷刺的話則入木三分,令人忍俊不禁。
四、李義山的詩
在中國詩中,我同曹雪芹正相反,最喜歡李義山的詩。每個人欣賞的標準和對象,不能強求一律。義山詩辭藻華麗,聲韻鏗鏘。有時候不知所言何意,但讀來仍覺韻味飄逸,意象生動,有似西洋的pure poetry(純詩)。詩不一定都要求懂。詩的辭藻美和韻律美直接訴諸人的靈魂。漢詩還有一個字形美。
五、李后主的詞
李后主的詞只有短短幾篇。他不用一個典故,但感情真摯,動人心魄。王國維說:“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言似夸大,我們不能這樣要求后主,他也根本不是這樣的人。中國歷史上多一個勵精圖治的皇帝,沒有多大分量。但是,如果缺一個后主,則中國文學史將成什么樣子?
六、《史記》
《史記》是中國第一部通史。但此書的真正意義不在史而在文。司馬遷說:“詬莫大于宮刑。”他滿腔孤憤,發而為文,遂成《史記》。時至今日,不可一世的漢武帝,只留得“西風殘照,漢家陵闕”,而《史記》則“光芒萬丈長”。歷史最是無情的。
七、陳寅恪的《寒柳堂集》
八、陳寅恪的《金明館叢稿》
陳寅恪先生學貫中西,熔鑄今古。他一方面繼承和發展了中國乾嘉樸學大師的考據之學,另一方面又繼承和發揚了西方近代考據之學,實又超出二者之上。他從不用僻書,而是在人人能讀人人似能解的平常的典籍中,發現別人視而不見的問題,即他常說的“發古人之覆”。他這種本領達到了極高明的地步,如犀燃燭照,洞察幽微,為學者所折服。陳先生不僅是考據家,而且是思想家,他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實超過許多哲學家。
九、德國亨利希·呂德斯的《印度語文學》(Philologica Indica)
在古今中外的學人中,我最服膺,影響我最深的,在中國是陳寅恪,在德國是呂德斯。后者也是考據圣手。什么問題一到他手中,便能鞭辟入里,如剝芭蕉,層層剝來,終至核心,所得結論,令人信服。我讀他那些枯燥至極的考據文章,如讀小說,成了最好的享受。
十、德國西克(E.Sieg)、西克靈(W.Siegling)和舒爾茨(W.Schulze)的《吐火羅語法》(Tocharische Grammatik)
吐火羅語是一種前所未知的新疆古代民族語言。考古學家發掘出來了一些殘卷,字母基本上是能認識的,但是語言結構則毫無所知。三位德國學者通力協作,經過了二三十年的日日夜夜,終于讀通,而且用德國學者有名的“徹底性”寫出了一部長達518頁的皇皇巨著,成了世界學壇奇跡。
1993年5月29日
藏書與讀書
有一個平凡的真理,直到耄耋之年我才頓悟:中國是世界上最喜藏書和讀書的國家。
什么叫書?我沒有能力,也不愿意去下定義。我們姑且從孔老夫子談起吧。他老人家讀《易》,至于韋編三絕,可見用力之勤。當時還沒有紙,文章是用漆寫在竹簡上面的,竹簡用皮條拴起來,就成了書。翻起來很不方便,讀起來也有困難。我國古時有一句話,叫作“學富五車”,說一個人肚子里有五車書,可見學問之大。這指的是用紙做成的書,如果是竹簡,則五車也裝不了多少部書。
后來發明了紙,這一來寫書方便多了。但是還沒有發明印刷術,藏書和讀書都要用手抄,這當然也不容易。如果一個人抄的話,一輩子也抄不了多少書。可是這絲毫也阻擋不住藏書和讀書者的熱情。我們古籍中不知有多少藏書和讀書的故事,也可以叫作佳話。我們浩如煙海的古籍,以及古籍中所寄托的文化之所以能夠留傳下來,歷千年而不衰,我們不能不感謝這些愛藏書和讀書的先民。
后來我們又發明了印刷術。有了紙,又能印刷,書籍留傳方便多了。從這時起,古籍中關于藏書和讀書的佳話,更多了起來。宋版、元版、明版的書籍被視為珍品。歷代都有一些藏書家,什么絳云樓、天一閣、鐵琴銅劍樓、海源閣,等等,說也說不完。有的已經消失,有的至今仍在,為我們新社會的建設服務。我們不能不感激這些藏書的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