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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國學漫談(2)

我絕不敢說,外國的中國學家對中國文化都理解得完全正確,他們的研究工作沒有主觀隔膜的情況,沒有在無意中歪曲的地方。這是不可能的。但是,不管怎樣,他們理解對了的,可以供我們參考。由于民族文化傳統不同,他們觀察問題的角度有時同我們不同。但是,正因為如此,他們往往能看到我們忽略了的東西。即使他們看錯了,我們也可以從中吸取一些教訓。無論如何,中國兩句俗語完全可以用在這里:“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但是,外國的中國學家的作用,還不只限于此。中華民族在世界民族之林的地位越來越高,外國人民對中國友好、渴望了解中國的也越來越多,沒有一個媒介,沒有一座橋梁,外國人民是難以了解中國的。外國的中國學家就正是這樣的媒介,這樣的橋梁。他們的工作能促進外國人民同中國人民的友誼,他們在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之間架起了一座友誼的金橋。

然而,在過去,我們對外國中國學家的工作太不注意了。有一些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中國學,有一些學者也漠然置之。這既不利于中外人民友誼的增強,也不利于中國人民對外國的了解。這種情況不能讓它再繼續下去了。

現在四川外國語學院建立了國外中國學研究所,創辦了《國外中國學研究》,真不能不說是目光遠大,應該受到我們的最高的贊美。我個人愿意充當一個馬前小卒,為各位先知先覺搖旗吶喊,共同推進這一項非常有意義的事業。

是為前言。

1987年4月1日

(本文原為《國外中國學研究》前言)

中國文化的內涵

我曾經把文化分為兩類:狹義的文化和廣義的文化。狹義指的是哲學、宗教、文學、藝術、政治、經濟、倫理、道德等。廣義指的是包括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所創造的一切東西,連汽車、飛機等等當然都包括在內。

周一良先生曾把文化分為三個層次:狹義的、廣義的、深義的。前二者用不著再細加討論,對于第三者,深義的文化,周先生有自己的看法。他說:

在狹義文化的某幾個不同領域,或者在狹義和廣義文化的某些互不相干的領域中,進一步綜合、概括、集中、提煉、抽象、升華,得出一種較普遍地存在于這許多領域中的共同東西。這種東西可以稱為深義的文化,亦即一個民族文化中最為本質或最具有特征的東西。[3]

他舉日本文化為例,他認為日本深義的文化的特質是“苦澀”、“閑寂”。具體表現是簡單、質樸、纖細、含蓄、古雅、隱而不發、不事雕飾等。周先生的論述和觀察,是很有啟發性的。我覺得,他列舉的這一些現象基本上都屬于民族心理狀態或者心理素質,以及生活情趣的范疇。

把這個觀察應用到中華民族文化上,會得到什么結果呢?我不想從民族心態上來探索,我想換一個角度,同樣也能顯示出中華文化的深層結構或者內涵。

在這個問題上,寅恪先生實際上已先我著鞭。在《王觀堂先生挽詞·序》中,寅恪先生寫道:

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于《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Idea者。

我覺得,這是非常精辟的見解。在下面談一下我自己的一些想法。

中國哲學同外國哲學不同之處極多,其中最主要的差別之一就是,中國哲學喜歡談論知行問題。我想按照知和行兩個范疇,把中國文化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認識、理解、欣賞等,這屬于知的范疇;一部分是綱紀倫常、社會道德等,這屬于行的范疇。這兩部分合起來,形成了中國文化。在這兩部分的后面存在著一個最為本質,最具有特征的、深義的中華文化。

寅恪先生論中國思想史時指出:

南北朝時,即有儒釋道三教之目。(中略)故自晉至今,言中國之思想,可以儒釋道三教代表之。此雖通俗之談,然稽之舊史之事實,驗以今世之人情,則三教之說,要為不易之論。(中略)故兩千年來華夏民族所受儒家學說之影響,最深最巨者,實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而關于學說思想之方面,或轉有不如佛道二教者。[4]

事實正是這個樣子。對中國思想史仔細分析,衡之以我上面所說的中國文化二分說,則不難發現,在行的方面產生影響的主要是儒家,而在知的方面起決定作用的則是佛道二家。潛存于這二者背后那一個最具中國特色的深義文化,是“三綱六紀”等倫理道德方面的東西。

專就佛教而言,它的學說與實踐也有知行兩個方面。原始佛教最根本的教義,如無常、無我、苦,以及十二因緣等,都屬于知的方面。八正道、四圣諦等,則介于知行之間,其中既有知的因素,也有行的成分。與知密切聯系的行,比如修行、膜拜,以及涅槃、跳出輪回,則完全沒有倫理的色彩。傳到中國以后,它那種無父無君的主張,與中國的“三綱六紀”等,完全是對立的東西。在與中國文化的劇烈沖擊中,佛教如果不能適應現實情況,必然不能在中國立定腳跟,于是佛教只能做出某一些偽裝,以求得生存。早期佛典中有些地方特別強調“孝”字,就是歪曲原文含義以適應中國具有濃厚綱紀色彩文化的要求。由此也可見中國深義文化力量之大、之不可抗御了。

這一點,中國不少學者是感覺到了的。我只舉幾個例子。這些例子全出于《論中國傳統文化》,中國文化書院講演錄第一集。

梁漱溟先生說:

中國人把文化的重點放在人倫關系上,解決人與人之間怎樣相處。[5]

馮友蘭先生說:

基督教文化重的是天,講的是“天學”;佛教講的大部分是人死后的事,如地獄、輪回等,這是“鬼學”,講的是鬼;中國的文化講的是“人學”,著重的是人。[6]

龐樸先生說:

假如說希臘人注意人與物的關系,中東地區則注意人與神的關系,而中國是注意人與人的關系,我們的文化的特點是更多地考慮社會問題,非常重視現實的人生。[7]

這些意見都是非常正確的。事實上,孔子就是這種意見的代表者。“子不語怪、力、亂、神”,就是證明。他自己還說過:“未知生,焉知死。”

國外一些眼光敏銳的思想家也早已看到了這一點,比如德國最偉大的詩人歌德,就是其中之一。1827年1月29日同埃克曼談“中國的傳奇”時,他說:

中國人在思想、行為和情感方面幾乎和我們一樣,使我們很快就感到他們是我們的同類人,只是在他們那里一切都比我們這里更明朗,更純潔,也更合乎道德。(中略)還有許多典故都涉及道德和禮儀。正是這種在一切方面保持嚴格的節制,使得中國維持到幾千年之久,而且還會長存下去。[8]

連在審美心理方面,中國人、中國思想、中國文化都有其特點。日本學者巖山三郎說:

西方人看重美,中國人看重品。西方人喜歡玫瑰,因為它看起來美,中國人喜歡蘭竹,并不是因為它們看起來美,而是因為它們有品。它們是人格的象征,是某種精神的表現。這種看重品的美學思想,是中國精神價值的表現,這樣的精神價值是高貴的。

我在上面的論述,只是想說明一點:中國文化同世界其他國家的文化,既然同為文化,必然有其共性。我在這里想強調的卻是它的特性。我認為,中國文化的特性最明顯地表現在或者可以稱為深義的文化上,這就是它的倫理色彩,它所張揚的“三綱六紀”,以及解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精神。

1990年

(本文節選自季羨林《陳寅恪先生的道德文章》一文)

從宏觀上看中國文化

最近幾年,在全國范圍內,掀起了一股“文化熱”的高潮。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們國家的社會主義建設發展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在接受幾十年來的經驗和教訓的基礎上,大家都認識到,文化建設的任務已經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我想大家都會同意,人類歷史上任何社會,都不能專靠科技來支撐,需要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同步建設。我們今天的社會也絕不能是例外。

在眾多的討論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化問題的論文和專著中,有很多很精彩的具有獨創性的意見,我從中學習了不少的非常有用的東西。我在這里不詳細去敘述。我只有一個感覺,這就是,討論中國文化,往往就眼前論眼前,從幾千年的歷史上進行細致深刻的探討不夠,從全世界范圍內進行最廣闊的宏觀探討更不夠。我個人覺得,探討中國文化問題,不能只局限于我們生活于其中的這幾十年、近百年,也不能局限于我們居住于其中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我們必須上下數千年,縱橫數萬里,目光遠大,胸襟開闊,才能更清楚地看到問題的全貌,而不至于陷入井蛙的地步,不能自拔。總之,我們要從歷史上和地理上擴大我們的視野,才能探驪得珠。

我們眼前的情況怎樣呢?從19世紀末葉以來,我們就走了西化的道路。當然,西化的開始還可以更往前追溯,一直追溯到明末清初。但那時規模極小,也沒有向西方學習的意識,所以我不采取那個說法,只說從19世紀末葉開始。從中國社會發展的需要來看,從全世界文化交流的規律來看,這都是不可避免的。近幾百年以來,西方文化,也就是資本主義文化,壟斷了世界。資本主義統一世界市場的形成,把世界上一切國家都或先或后地吸收過去。這影響表現在各個方面。不但在政治、經濟方面到處都打上了西方的印記,在文學方面也形成了“世界文學”,從文學創作的形式上統一了全世界。在科學、技術、哲學、藝術等方面,莫不皆然。中國從清末到現在,中間經歷了許多驚濤駭浪,帝國統治、辛亥革命、洪憲竊國、軍閥混戰、國民黨統治、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一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我們西化的程度日趨深入。到了今天,我們的衣、食、住、行,從頭到腳,從里到外,試問哪一件沒有西化?我們中國固有的東西究竟還留下了多少?我看,除了我們的一部分思想感情以外,我們真可以說是“全盤西化”了。

我并不認為這是一件壞事。我認為,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無論如何,這是一件不可抗御的事。我一不發思古之幽情,二不想效法九斤老太;對中國自然經濟的遭到破壞,對中國小手工業生產方式的消失,我并不如喪考妣,惶惶不可終日。我認為,有幾千年古老文明的中國,如果還想存在下去,就必須跟上世界潮流,絕不能讓時代潮流甩在后面。這一點,我想是絕大多數的中國有識之士所共同承認的。

但是,事情還有它的另外一面,它也帶來了不良后果。這最突出地表現在一些人的心理上。在解放前,僑居上海的帝國主義者在公園里豎上木牌,上面寫著:“華人與狗不許入內。”這是外來的侵略者對我們中華民族的污辱。這是容易理解的。但是,解放以后,我們號稱已經站起來了,然而崇洋媚外的心理并未消失。古已有之,于今為烈。這是十分令人痛心的事。50年代曾批判過一陣這種思想,好像也并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到了“十年浩劫”,以“四人幫”為首的一幫人,批崇洋媚外,調門最高,態度最“積極”。在國外讀過書的知識分子,幾乎都被戴上了這頂帽子。然而,實際上真正崇洋媚外的正是“四人幫”及其爪牙自己。現在,“四人幫”垮臺已經十多年了,社會上崇洋媚外的風氣,有增無減。有時簡直令人感到此風已經病入膏肓。賈桂似的人物到處可見,多么愛國的人士也無法否認這一點,有識之士怒然憂之。這種接近變態的媚外心理,我無論如何也難以理解。凡是外國的東西都好,凡是外國人都值得尊敬,這是一種反常的心理狀態。中國烹調享譽世界。有一些外國食品本來并不怎么樣,但是,一旦標明是舶來品,立即身價十倍,某一些味覺頓經改造的人,蜂擁而至,爭先恐后。連一些外國朋友都大惑不解,只有頻頻搖頭。

在這樣的情況下,要來談中國文化,真正是戛戛乎難矣哉。在嚴重地甚至病態地貶低自己文化的氛圍中,人們有意無意地抬高西方文化,認為自己一無是處,只有外來的和尚才會念經。這樣怎么能夠客觀而公允地評價中國文化呢?我的意思并不是說,要評價中國文化,就必須貶低西方文化。西方文化確有它的優越之處。19世紀后半葉,中國人之所以努力學習西方,是震于西方的船堅炮利。在以后的將近一百年中,我們逐漸發現,西方不僅是船堅炮利,在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方面,他們都有許多令人驚異的東西。想振興中華,必須學習西方,這是毫無疑問的。20年代,就有人提出了“全盤西化”的口號。今天還有不少人有這種提法或者類似的提法。我覺得,提這個口號的人動機是不完全一樣的。有的人出于憂國憂民的熱忱,其用心良苦,我自謂能充分理解。但也可能有人別有用心。這問題我在這里不詳細討論。我只想指出,人類歷史證明,全盤西化(或者任何什么化)理論上講不通,事實上辦不到。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向西方學習。我們必須向西方學習,今天要學習,明天仍然要學習,這是絕不能改變的。如果我們故步自封,回到老祖宗走過的道路上去,那將是非常危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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