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生死場(8)
- 生死場:蕭紅小說精選集
- 蕭紅
- 5015字
- 2016-02-22 17:20:28
公雞在手下不時振動著膀子。太陽有點正中了!樹影做成圓形。村中添設出異樣的風光,日本旗子,日本兵。人們開始講究這一些:“王道”啦!日“滿”親善啦!快有“真龍天子”啦!在“王道”之下,村中的廢田多起來,人們在廣場上憂郁著徘徊。那老婆說到最后:“我這些年來,都是養雞,如今連個雞毛也不能留,連個‘啼明’的公雞也不讓留下。這是什么年頭?……”
她震動一下袖子,有點癲狂似的,她立起來,踏過前面一塊不耕的廢田,廢田患著病似的,短草在那婆婆的腳下不愉快的沒有彈力的被踏過。
走得很遠,仍可辨出兩只公雞是用那個掛下的手提著,另外一只手在面部不住的抹擦。
王婆睡下的時候,她聽見遠處好像有女人尖叫。打開窗子聽一聽……再聽一會警笛囂叫起來,槍鳴起來,遠處的人家闖入什么魔鬼了嗎?
“你家有人沒有?”當夜日本兵,中國警察搜遍全村。這是搜到王婆家。她回答:“有什么人?沒有。”他們掩住鼻子在屋中轉了一個彎出去了。手電燈發青的光線亂閃著,臨走出門欄,一個日本兵在銅帽子下面說中國話:“也帶走她。”
王婆完全聽見他說的是什么:“怎么也帶女人嗎?”她想,“女人也要捉去槍斃嗎?”“誰希罕她,一個老婆子!”那個中國警察說。中國人都笑了!日本人也盲笑。可是他們不曉得這話是什么意思,別人笑,他們也笑。真的,不知他們牽了誰家的女人,曲背和豬一般被他們牽走。
在稀薄亂動的手電燈綠色的光線里面,分辨不出這女人是誰。還沒走出欄門他們就調笑那個女人。并且王婆看見那個日本“銅帽子”的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急忙的爬了一下。
十三、你要死滅嗎?
王婆以為又是假裝搜查到村中捉女人,于是她不想到什么惡劣的事情上去,安然的睡了!趙三那老頭子也非常老了!他回來沒有驚動誰也睡了!
過了夜,日本憲兵在門外輕輕敲門,走進來的,看樣像個中國人,他的長靴染了濕淋的露水,從口袋取出手巾,擺出泰然的樣子坐在炕沿慢慢擦他的靴子,訪問就在這時開始:
“你家昨夜沒有人來過?不要緊,你要說實話。”趙三剛起來,意識有點不清,不曉得這是什么事情要發生。于是那個憲兵把手中的帽子用力抖了一下,不是柔和而不在意的態度了:“混蛋!你怎么不知道?等帶去你就知道了!”
說了這樣話并沒帶他去。王婆一面在扣衣鈕一面搶說:“問的是什么人?昨夜來過幾個‘老總’,搜查沒有什么就走了!”
那個軍官樣的把態度完全是對著王婆,用一種親昵的聲音問:“老太太請告訴吧!有賞哩!”王婆的樣子仍是沒有改變。那人又說:“我們是捉胡子,有胡子鄉民也是同樣受害,你沒見著昨天汽車來到村子宣傳‘王道’嗎?‘王道’叫人誠實。老太太說了吧!有賞呢?”
王婆面對著窗子照上來的紅日影,她說:“我不知道這回事。”那個軍官又想大叫,可是停住了,他的嘴唇困難的又動幾下:“‘滿洲國’要把害民的胡子掃清,知道胡子不去報告,查出來槍斃!”這時那個長靴人用斜眼神侮辱趙三一下。接著他再不說什么,等待答復,終于他什么也沒得到答復。
還不到中午,亂墳崗子多了三個死尸,其中一個是女尸。人們都知道那個女尸,就是在北村一個寡婦家搜出的那個“女學生”。
趙三聽得別人說“女學生”是什么“黨”。但是他不曉得什么“黨”做什么解釋。當夜在喝酒以后把這一切密事告訴了王婆,他也不知道那“女學生”倒有什么密事,到底為什么才死?他只感到不許傳說的事情神秘,他也必定要說。
王婆她十分不愿意聽,因為這件事情發生,她擔心她的女兒,她怕是女兒的命運和那個“女學生”一般樣。
趙三的胡子白了!也更稀疏,喝過酒,臉更是發紅,他任意把自己攤散在炕角。
平兒擔了大捆的綠草回來,曬干可以成柴,在院心他把綠草鋪平。進屋他不立刻吃飯,透汗的短衫脫在身邊,他好像憤怒似的,用力來拍響他多肉的肩頭,嘴里長長的吐著呼吸。過了長時間爹爹說:
“你們年青人應該有些膽量。這不是叫人死嗎?亡國了!麥地不能種了,雞犬也要死凈。”
老頭子說話像吵架一般。王婆給平兒縫汗衫上的大口,她感動了,想到亡國,把汗衫縫錯了!她把兩個袖口完全縫住。
趙三和一個老牛般樣,年青時的氣力全部消滅,只回想“鐮刀會”,又告訴平兒:
“那時候你還小著哩!我和李青山他們弄了個‘鐮刀會’。勇得很!可是我受了打擊,那一次使我碰壁了!你娘去借只洋炮來,誰知還沒用洋炮,就是一條棍子出了人命,從那時起就倒霉了!一年不如一年活到如今。”
“狗,到底不是狼,你爹從出事以后,對‘鐮刀會’就沒趣了!青牛就是那年賣的。”
她這樣搶白著,使趙三感到羞恥和憤恨。同時自己為什么當時就那樣卑小?心臟發燃了一刻,他說著使自己滿意的話:
“這下子東家也不東家了!有日本子,東家也不好干什么!”他為著充血的輕便的身子,他向樹林那面去散步,那兒有樹林,林梢在青色的天邊圖出美調的和舒卷著的云一樣的弧線。青的天幕在前面直垂下來,曲卷的樹梢花邊一般地嵌上天幕。田間往日的蝶兒在飛,一切野花還不曾開。小草房一座一座的攤落著,有的留下殘墻在曬陽光,有的也許是被炸彈帶走了屋蓋。房身整整齊齊地擺在那里。
趙三闊大開胸膛,他呼吸田間透明的空氣。他不愿意走了,停腳在一片荒蕪的,過去的麥地旁。就這樣不多一時,他又感到煩惱,因為他想起往日自己的麥田而今喪盡在炮火下,在日本兵的足下必定不能夠再長起來,他帶著麥田的憂傷又走過一片瓜田,瓜田也不見了種瓜的人,爪田盡被一些蒿草充塞。去年看守瓜地的小房,依然存在;趙三倒在小房下的短草梢頭。他欲睡了!朦朦中看見一些高麗人從大樹林穿過。視線從地平面直發過去,那一些“高麗”人仿佛是走在天邊。
假如沒有亂插在地面的家屋,那么趙三覺得自己是躺在天邊了!陽光迷住他的眼睛,使他不能再遠看了!聽得見村狗在遠方無聊地吠叫。
如此荒涼的曠野,野狗也不到這里巡行。獨有酒燒胸膛的趙三到這里巡行,但是他無有目的,任意足尖踏到什么地點,走過無數禿田,他覺得過于可惜,點一點頭,擺一擺手,不住的嘆著氣走回家去。
村中的寡婦們多起來,前面是三個寡婦,其中的一個尚拉著她的孩子走。
紅臉的老趙三走近家門又轉彎了!他是那樣信步而無主的走!憂傷在前面招示他,忽然間一個大凹洞,踏下腳去。他未曾注意這個,好像他一心要完成長途似的,繼續前進。那里更有炸彈的洞穴,但不能阻礙他的去路,因為喝酒,壯年的血氣鼓動他。
在一間破房子里,一只母貓正在哺乳一群小貓。他不愿看這些,他更走,沒有一個熟人與他遇見。直到天西燒紅著云彩,他滴血的心,垂淚的眼睛竟來到死去的年青時伙伴們的墳上,不帶酒祭奠他們,只是無話坐在朋友們之前。
亡國后的老趙三,驀然念起那些死去的英勇的伙伴!留下活著的老的,只有悲憤而不能走險了,老趙三不能走險了!
那是個繁星的夜,李青山發著瘋了!他的啞喉嚨,使他講話帶著神秘而緊張的聲色。這是第一次他們大型的集會。在趙三家里,他們像在舉行什么盛大的典禮,莊嚴與靜肅。人們感到缺乏空氣一般,人們連鼻子也沒有一個作響。屋子不燃燈,人們的眼睛和夜里的貓眼一般,閃閃有磷光而發綠。
王婆的尖腳,不住的踏在窗外,她安靜的手下提了一只破洋燈罩,她時時準備著把玻璃燈罩摔碎。她是個守夜的老鼠,時時防備貓來。她到籬笆外繞走一,站在籬笆外聽一聽他們的談論高低,有沒有危險性?手中的燈罩她時刻不能忘記。
屋中青山固執而且濁重的聲音繼續下去:“在這半月里,我才真知道人民革命軍真是不行,要干人民革命軍那就必得倒霉,他們盡是些‘洋學生’,上馬還得用人抬上去。他們嘴里就會狂喊‘退卻’。廿八日那夜外面下小雨,我們十個同志正吃飯,飯碗被炸碎了哩!派兩個出去尋炸彈的來路。大家來想一想,兩個‘洋學生’跑出去,唉!喪氣,被敵人追著連帽子都跑丟了,‘學生’們常常給敵人打死。……”
羅圈腿插嘴了:“革命軍還不如紅胡子有用?”月光照進窗來太暗了!當時沒有人能發見羅圈腿發問時是個什么奇怪的神情。李青山又在開始:
“革命軍紀律可真利害,你們懂嗎?什么叫紀律?那就是規矩。規矩太緊,我們也受不了。比方吧:屯子里年青青的姑娘眼望著不準去……哈哈!我吃了一回苦,同志打了我十下槍柄哩!”
他說到這里,自己停下笑起來,但是沒敢大聲。他繼續下去。二里半對于這些事情始終是缺乏興致,他在一邊瞌睡,老趙三用他的煙袋鍋撞一下在睡的缺乏政治思想的二里半,并且趙三大不滿意起來:
“聽著呀!聽著,這是什么年頭還睡覺?”王婆的尖腳亂踏著地面作響一陣,人們聽一聽,沒聽到燈罩的響聲,知道日本兵沒有來,同時人們感到嚴重的氣氛。青山的計劃嚴重著發表。
李青山是個農人,他尚分不清該怎樣把事弄起來,只說著:“屯子里的小伙子招集起來,起來救國吧!革命軍那一群‘學生’是不行。只有紅胡子才有膽量。”
老趙三他的煙袋沒有燃著,丟在炕上,急快的拍一下手他說:“對!招集小伙子們,起名也叫革命軍。”
其實趙三完全不能明白,因為他還不曾聽說什么叫做革命軍,他無由得到安慰,他的大手掌快樂的不停的虜著胡子。對于趙三這完全和十年前組織“鐮刀會”同樣興致,也是暗室,也是靜悄悄的講話。
老趙三快樂得終夜不能睡覺,大手掌翻了個終夜。
同時站在二里半的墻外可以數清他鼾聲的拍子。
鄉間,日本人的毒手努力毒化農民,就說要恢復“大清國”,要做“忠臣”,“孝子”,“節婦”。可是另一方面,正相反的勢力也增長著。
天一黑下來就有人越墻藏在王婆家中,那個黑胡子的人每夜來,成為王婆的熟人。在王婆家吃夜飯,那人向她說:
“你的女兒能干得很,背著步槍爬山爬得快呢!可是……已經……”
平兒蹲在炕下,他吸爹爹的煙袋。輕微的一點妒嫉橫過心面。他有意弄響煙袋在門扇上,他走出去了。外面是陰沉全黑的夜,他在黑色中消滅了自己。等他憂悒著轉回來時,王婆已是在垂淚的境況。
那夜老趙三回來得很晚,那是因為他逢人便講亡國,救國,義勇軍,革命軍,……這一些出奇的字眼,所以弄得回來這樣晚。快雞叫的時候了!趙三的家沒有雞,全村聽不見往日的雞鳴。只有褪色的月光在窗上,“三星”不見了,知道天快明了。
他把兒子從夢中喚醒,他告訴他得意的宣傳工作:東村那個寡婦怎樣把孩子送回娘家預備去投義勇軍。小伙子們怎樣準備集合。老頭子好像已在衙門里做了官員一樣,搖搖擺擺著他講話時的姿勢,搖搖擺擺著他自己的心情,他整個的靈魂在闊步!
稍微沉靜一刻,他問平兒:“那個人來了沒有?那個黑胡子的人?”平兒仍回到睡中,爹爹正鼓動著生力,他卻睡了!爹爹的話在他耳邊,像蚊蟲嗡叫一般的無意義。趙三立刻動怒起來,他覺得他光榮的事業,不能有人承受下去,感到養了這樣的兒子沒用,他失望。
王婆一點聲息也不作出,像是在睡般地。明朝,黑胡子的人,忽然走來,王婆又問他:“那孩子死的時候,你到底是親眼看見她沒有?”他弄著騙術一般:“老太太你怎么還不明白?不是老早就對你講么?死了就死了吧!革命就不怕死,那是露臉的死啊……比當日本狗的奴隸活著強得多哪!”
王婆常常聽他們這一類人說“死”說“活”……她也想死是應該,于是安靜下去,用她昨夜為著淚水所浸蝕的眼睛觀察那熟人急轉的面孔。終于她接受了!那所有那人從囊中取出來的小本子和小字,充滿在上面像黑點一般的零散的紙張,她全接受了!另外還有發亮的小槍一支也遞給王婆。那個人急忙著要走,這時王婆又不自禁的問:
“她也是槍打死的嗎?”那人開門急走出去了!因為急走,那人沒有注意到王婆。王婆往日里,她不知恐怖,常常把那一些別人帶來的小本子放在廚房里。有時她竟任意丟在席子下面。今天她卻減少了膽量,她想那些東西若被搜查著,日本兵的刺刀會通刺了自己。她好像覺著自己的遭遇要和女兒一樣似的,尤其是手掌里的小槍。她被恫嚇著慢慢顫栗起來。女兒也一定被同樣的槍殺死。她終止了想,她知道當前的事情開始緊急。
趙三倉皇了臉回來,王婆沒有理他走向后面柴堆那兒。柴草不似每年,那是燒空了!在一片平地上稀疏的生著馬蛇菜。她開始掘地洞;聽村狗狂咬,她有些心慌意亂,把鐮刀頭插進土去無力拔出。
她好像要倒落一般:全身受著什么壓迫要把肉體解散了一般。過了一刻難忍昏迷的時間,她跑去呼喚她的老同伴。可是當走到房門又急轉回來,她想起別人的訓告:
——重要的事情誰也不能告訴,兩口子也不能告訴。那個黑胡子的人,向她說過的話也使她回想了一遍:
——你不要叫趙三知道,那老頭子說不定和小孩子似的。等她埋好之后,日本兵連續來過十幾個。多半只戴了銅帽,連長靴都沒穿就來了!人們知道他們又是在弄女人。王婆什么觀察力也失去了!不自覺地退縮在趙三的背后,就連那永久帶著笑臉,常來王婆家搜查的日本官長,她也不認識了。臨走時那人向王婆說“再見”,她直直遲疑著而不回答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