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死場(4)
- 生死場:蕭紅小說精選集
- 蕭紅
- 4954字
- 2016-02-22 17:20:28
仿佛是箭,又像火刺燒著王婆,她看不見那一群孩子在打馬,她忘記怎樣去罵那一群頑皮的孩子。走著,走著,立在院心了。四面板墻釘住無數張毛皮。靠近房檐立了兩條高桿,高桿中央橫著橫梁;馬蹄或是牛蹄折下來用麻繩把兩只蹄端扎連在一起,做一個叉形掛在上面,一團一團的腸子也攪在上面;腸子因為日久了,干成黑色不動而僵直的片狀的繩索。并且那些折斷的腿骨,有的從折斷處涔滴著血。
在南面靠墻的地方也立著高桿,桿頭曬著在蒸氣的腸索。這是說,那個動物是被殺死不久哩!腸子還熱著呀!
滿院在蒸發腥氣,在這腥味的人間,王婆快要變做一塊鉛了!沉重而沒有感覺了!
老馬——棕色的馬,它孤獨地站在板墻下,它借助那張釘好的毛皮在搔癢。此刻它仍是馬,過一會它將也是一張皮了!
一個大眼睛的惡面孔跑出來。裂著胸襟。說話時,可見它胸膛在起伏。
“牽來了嗎?啊!價錢好說,我好來看一下。”王婆說:“給幾個錢我就走了!不要麻煩啦。”那個人打一打馬的尾巴,用腳踢一踢馬蹄;這是怎樣難忍的一刻呀!
王婆得到三張票子,這可以充納一畝地租。看著錢比較自慰些,她低著頭向大門出去,她想還余下一點錢到酒店去買一點酒帶回去,她已經跨出大門,后面發著響聲:
“不行,不行,……馬走啦!”王婆回過頭來,馬又走在后面;馬什么也不知道,仍想回家。
屠場中出來一些男人,那些惡面孔們,想要把馬抬回去,終于馬躺在道旁了!像樹根盤結在地中。無法,王婆又走回院中,馬也跟回院中。她給馬搔著頭頂,它漸漸臥在地面了!漸漸想睡著了!忽然王婆站起來向大門奔走。在道口聽見一陣關門聲。
她那有心腸買酒?她哭著回家,兩只袖子完全濕透。那好像是送葬歸來一般。
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門前,地主們就連一塊銅板也從不舍棄在貧農們的身上,那個使人取了錢走去。
王婆半日的痛苦沒有代價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沒有代價。
四、荒山
冬天,女人們像松樹子那樣容易結聚,在王婆家里滿炕坐著女人。五姑姑在編麻鞋,她為著笑,弄得一條針丟在席縫里,她尋找針的時候,做出可笑的姿勢來,她像一個靈活的小鴿子站起來在炕上跳著走,她說:
“誰偷了我的針?小狗偷了我的針?”“不是呀!小姑爺偷了你的針!”新娶來的菱芝嫂嫂,總是愛說這一類的話。五姑姑走過去要打她。“莫要打,打人將要找一個麻面的姑爺。”王婆在廚房里這樣搭起聲來;王婆永久是一陣憂默,一陣歡喜,與鄉村中別的老婦們不同。她的聲音又從廚房打來:
“五姑姑編成幾雙麻鞋了?給小丈夫要多多編幾雙呀!”五姑姑坐在那里做出表情來,她說:“那里有你這樣的老太婆,快五十歲了,還說這樣話!”王婆又莊嚴點說:“你們都年青,那里懂得什么,多多編幾雙吧!小丈夫才會希罕哩。”
大家嘩笑著了!但五姑姑不敢笑,心里笑,垂下頭去,假裝在席上找針。
等菱芝嫂把針還給五姑姑的時候,屋子安然下來。廚房里王婆用刀刮著魚鱗的聲響,和窗外雪擦著窗紙的聲響,混雜在一起了。
王婆用冷水洗著凍冰的魚,兩只手像個胡蘿卜樣。她走到炕沿,在火盆邊烘手。生著斑點在鼻子上新死去丈夫的婦人放下那張小破布,在一堆亂布里去尋更小的一塊;她速速的穿補。她的面孔有點像王婆,腮骨很高,眼睛和琉璃一般深嵌在好像小洞似的眼眶里。并且也和王婆一樣,眉峰是突出的。那個女人不喜歡聽一些妖艷的詞句,她開始追問王婆:
“你的第一家那個丈夫還活著嗎?”兩只在烘著的手,有點腥氣;一顆魚鱗掉下去,小小發出響聲,微微上騰著煙。她用盆邊的灰把煙埋住,她慢慢搖著頭,沒有回答那個問話。魚鱗燒的煙有點難耐,每個人皺一下鼻頭,或是用手揉一揉鼻頭。生著斑點的寡婦,有點后悔,覺得不應該問這話。墻角坐著五姑姑的姐姐,她用麻繩穿著鞋底的音單調地起落著。
廚房的門,因為結了冰,破裂一般地鳴叫。“呀!怎么買這些黑魚?”大家都知道是打魚村的李二嬸子來了。聽了聲音,就可以想像她梢長的身子。“真是快過年了?真有錢買這些魚?”
在冷空氣中,音波響得很脆;剛踏進里屋,她就看見炕上坐滿著人:“都在這兒聚堆呢!小老婆們!”
她生得這般瘦,腰,臨風就要折斷似的;她的奶子那樣高,好像兩個對立的小嶺。斜面看她的肚子似乎有些不平起來。靠著墻給孩子吃奶的中年的婦人,望察著而后問:
“二嬸子,不是又有了呵?”二嬸子看一看自己的腰身說:“像你們呢!懷里抱著,肚子還裝著……”她故意在講騙話,過了一會她坦白地告訴大家:“那是三個月了呢!你們還看不出?”菱芝嫂在她肚皮上摸了一下,她邪昵地淺淺地笑了:“真沒出息,整夜盡摟著男人睡吧?”“誰說?你們新媳婦,才那樣。”“新媳婦……?哼!倒不見得!”
“像我們都老了!那不算一回事啦,你們年青,那才了不得哪!小丈夫才會新鮮哩!”
每個人為了言詞的引誘,都在幻想著自己,每個人都有些心跳;或是每個人的臉發燒。就連沒出嫁的五姑姑都感著神秘而不安了!她羞羞迷迷地經過廚房回家去了!只留下婦人們在一起,她們言調更無邊際了!王婆也加入這一群婦人的隊伍,她卻不說什么,只是幫助著笑。
在鄉村永久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只有物質來充實她們。李二嬸子小聲問菱芝嫂;其實小聲人們聽得更清!“一夜幾回呢?”菱芝嫂她畢竟是新嫁娘,她猛然羞著了!不能開口。李二嬸子的奶子顫動著,用手去推動菱芝嫂:“說呀!你們年青,每夜要有那事吧?”在這樣的當兒二里半的婆子進來了!二嬸子推撞菱芝嫂一下:“你快問問她!”
“你們一夜幾回?”那個傻婆娘一向說話是有頭無尾:“十多回。”
全屋人都笑得流著眼淚了!孩子從母親的懷中起來,大聲的哭號。李二嬸子靜默一會,她站起來說:“月英要吃咸黃瓜,我還忘了,我是來拿黃瓜。”李二嬸子,拿了黃瓜走了,王婆去燒晚飯,別人也陸續著回家了。
王婆自己在廚房里炸魚。為了煙,房中也不覺得寂寞。魚擺在桌子上,平兒也不回來,平兒的爹爹也不回來,暗色的光中王婆自己吃飯,熱氣作伴著她。
月英是打魚村最美麗的女人。她家也最貧窮,和李二嬸子隔壁住著。她是如此溫和,從不聽她高聲笑過,或是高聲吵嚷。生就的一對多情的眼睛,每個人接觸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綿絨中那樣愉快和溫暖。
可是現在那完全消失了!每夜李二嬸子聽到隔壁慘厲的哭聲;十二月嚴寒的夜,隔壁的哼聲愈見濃重了!
山上的雪被風吹著像要埋蔽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樹號叫,風雪向小房遮蒙下來。一株山邊斜歪著的大樹,倒折下來。寒月怕被一切聲音撲碎似的,退縮到天邊去了!這時候隔壁透出來的聲音,更哀楚。
“你……你給我一點水吧!我渴死了!”聲音弱得柔慘欲斷似的:“嘴干死了!……把水碗給我呀!”
一個短時間內仍沒有回應,于是那孱弱哀楚的小響不再作了!啜泣著哼著,隔壁像是聽到她流淚一般,滴滴點點地。
日間孩子們集聚在山坡,緣著樹枝爬上去,順著結冰的小道滑下來,他們有各樣不同的姿勢:——倒滾著下來,兩腿分張著下來,也有冒險的孩子,把頭向下,腳伸向空中溜下來。常常他們要跌破流血回家。冬天,對于村中的孩子們,和對于花果同樣暴虐。他們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膿漲起來,手或是腳都裂開條口,鄉村的母親們對于孩子們永遠和對敵人一般。當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著戴起跑出去的時候,媽媽追在后面打罵著奪回來,媽媽們摧殘孩子永久瘋狂著。
王婆約會五姑姑來探望月英。正走過山坡,平兒在那里。平兒偷穿著爹爹的大氈靴子;他從山坡奔逃了!靴子好像兩只大熊掌樣掛在那個孩子的腳上。平兒蹣跚著了!從上坡滾落著了!可憐的孩子帶著那樣黑大不相稱的腳,球一般滾轉下來,跌在山根的大樹桿上。
王婆宛如一陣風落到平兒的身上;那樣好像山間的野獸要獵食小獸一般兇暴。終于王婆提了靴子,平兒赤著腳回家,使平兒走在雪上,好像使他走在火上一般不能停留。任孩子走得怎樣遠,王婆仍是說著:“一雙靴子要穿過三冬,踏破了那里有錢買?你爹進城去都沒穿哩!”
月英看見王婆還不及說話,她先啞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抹擦鼻涕:
“你好了一點?臉孔有一點血色了!”月英把被子推動一下,但被子仍然伏蓋在肩上,她說:“我算完了,你看我連被子都拿不動了!”月英坐在炕的當心。那幽黑的屋子好像佛龕,月英好像佛龕中坐著的女佛。用枕頭四面圍住她,就這樣過了一年。一年月英沒能倒下睡過。她患著癱病,起初她的丈夫替她請神,燒香,也跑到土地廟前索藥。后來就連城里的廟也去燒香;但是奇怪的是月英的病并不為這些香煙和神鬼所治好。以后做丈夫的覺得責任盡到了,并且月英一個月比一個月加病,做丈夫的感著傷心!他嘴里罵:
“娶了你這樣老婆,真算不走運氣!好像娶家個小祖宗來家,供奉著你吧!”
起初因為她和他分辯,他還打她。現在不然了,絕望了!晚間他從城里賣完青柴回來,燒飯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邊那個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喚到天明。宛如一個人和一個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關聯。
月英說話只有舌尖在轉動。王婆靠近她,同時那一種難忍的氣味更強烈了!更強烈的從那一堆污濁的東西,發散出來。月英指點身后說:
“你們看看,這是那死鬼給我弄來的磚,他說我快死了!用不著被子了!用磚依住我,我全身一點肉都瘦空。那個沒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覺得男人太殘忍,把磚塊完全拋下炕去,月英的聲音欲斷一般又說:
“我不行啦!我怎么能行,我快死啦!”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變綠,整齊的一排前齒也完全變綠,她的頭發燒焦了似的,緊貼住頭皮。她像一頭患病的貓兒,孤獨而無望。王婆給月英圍好一張被子在腰間,月英說:“看看我的身下,臟污死啦!”王婆下地用條枝攏了盆火,火盆騰著煙放在月英身后。王婆打開她的被子時,看見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盤。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的在呼喚!
“唉喲,我的娘!……唉喲疼呀!”她的腿像兩條白色的竹竿平行著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確的做成一個直角,這完全用線條組成的人形,只有頭闊大些,頭在身子上仿佛是一個燈籠掛在桿頭。
王婆用麥草揩著她的身子,最后用一塊濕布為她擦著。五姑姑在背后把她抱起來,當擦臀部下時,王婆覺得有小小白色的東西落到手上,會蠕行似的。借著火盆邊的火光去細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蟲,也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蟲在那里活躍。月英的身體將變成小蟲們的洞穴!王婆問月英:
“你的腿覺得有點痛沒有?”月英搖頭。王婆用冷水洗她的腿骨,但她沒有感覺,整個下體在那個癱人像是外接的,是另外的一件物體。當給她一杯水喝的時候,王婆問:
“牙怎么綠了?”終于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面鏡子來,同時她看了鏡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來。但面孔上不見一點淚珠,仿佛是貓忽然被斬軋,她難忍的聲音,沒有溫情的聲音,開始低嘎。
她說:“我是個鬼啦!快些死了吧!活埋了我吧!”她用手來撕頭發,脊骨搖扭著。一個長久的時間她忙亂的不停。
現在停下了,她是那樣無力,頭是歪地橫在肩上;她又那樣微微的睡去。
王婆提了靴子走出這個傍山的小房。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邊,她昏旋了!為著強的光線,為著癱人的氣味,為著生,老,病,死的煩惱,她的思路被一些煩惱的波所遮攔。
五姑姑當走進大門時向王婆打了個招呼。留下一段更長的路途,給那個經驗過多樣人生的老太婆去走吧!
王婆束緊頭上的藍布巾,加快了速度,雪在腳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
三天以后,月英的棺材抬著橫過荒山而奔著去埋葬,葬在荒山下。
死人死了!活人計算著怎樣活下去。冬天女人們預備夏季的衣裳,男人們計慮著怎樣開始明年的耕種。
那天趙三進城回來,他披著兩張羊皮回家,王婆問他:“那里來的羊皮?——你買的嗎?……那來的錢呢……?”趙三有什么事在心中似的,他什么也沒言語。搖閃的經過爐灶,通紅的火光立刻鮮明著他,走出去了。
夜深的時候他還沒有回來。王婆命令平兒去找他。平兒的腳已是難于行動,于是王婆就到二里半家去,他不在二里半家。他到打魚村去了。趙三闊大的喉嚨從李青山家的窗紙透出,王婆知道他又是喝過了酒。當她推門的時候她就說:
“什么時候了?還不回家去睡?”這樣立刻全屋別的男人們也把嘴角合起來。王婆感到不能意料了。青山的女人也沒在家,孩子也不見。趙三說:“你來干么?回去睡吧!我就去……去……”王婆看一看趙三的臉神,看一看周圍也沒有可坐的地方,她轉身出來,她的心徘徊著:
——青山的媳婦怎么不在家呢?這些人是在做什么?又是一個晚間。趙三穿好新制成的羊皮小襖出去。夜半才回來。
披著月亮敲門。王婆知道他又是喝過了酒,但他睡的時候,王婆一點酒味也沒嗅到。那么出去做些什么呢?總是憤怒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