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趕廟會的孩子(2)
- 趕廟會的孩子:川西風(fēng)情小說三題
- 韓蓁
- 4974字
- 2016-02-19 15:47:14
我把“青兒”湊到“法海”面前,“打死你這個老壞!打死你這個老壞……”手指一動,“青兒”那手臂呼地一扇,就把那個壞和尚的帽兒扇落了,露出個光禿禿的頭頂,我和貴貴都笑出淚花兒。
我回送給貴貴哥的禮物就差天遠(yuǎn)了,仍然是老一套。一是請他吃燒玉米苞,二是送他一小捆香簽——那是香客們燒香后殘存下來的五寸長短的細(xì)竹簽子,有紅的,有藍(lán)的,有黃的,也有綠的。這些五顏六色的香簽,可以玩很多花樣,如像搭房子啦、架拱拱橋啦、編蟈蟈籠啦,還可以用它來賭輸贏哩。這些漂漂亮亮的香簽兒是我們池桑鎮(zhèn)娃娃們特有的財富。每年,我都要收集好幾大捆,從中選些最好最好的,送給貴貴哥。我送給他一小捆,他就心滿意足了。我解釋說,這幾天香簽還不多,等五月二十八廟會正期一過,香簽就更多了。到三十那天,我就可以再挑選兩大捆送他。
貴貴忙搖搖頭,要我不要再找了,他和婆婆二十九日早上就要回家去。我有些奇怪,他們每年來,都要住到六月初一二,今年為啥去得那么急?貴貴說家里有急事,忙著回去。他這次來,等押了“犯人”,護(hù)了城隍娘娘就走。他奶奶去年就在城隍菩薩面前許下這個愿了。
“押你的‘犯人’!”我驚問。
他怯怯生生地點點頭,眼睛黯淡了。
我為他擔(dān)心。押“犯人”是“城隍娘娘回娘家”廟會的一項內(nèi)容。生瘡得病的人久治不愈,就可許這個愿。那就要掛鎖鏈,穿犯衣,被押著奔跑,后面鳴槍放炮,又嚇又累的。貴貴哥身子那么弱,膽兒那么小,見了毛毛蟲都會嚇得倒退幾步的,他能經(jīng)得起那個累,他能不害怕?他低頭不說話了,大概也擔(dān)心押“犯人”的事吧。他是見過押“犯人”的。前幾年,一見來了“犯人”,他就忙忙慌慌地躲到婆婆屁股后頭。這兩三天后,他要親自去領(lǐng)受那“犯人”的痛苦滋味,他能不膽戰(zhàn)心驚!
我連忙岔開話兒,問他家里有啥急事。他的臉蛋由白變紅,忽然不好意思起來,閉著嘴巴不吭氣兒。我覺得蹊蹺,硬纏著他講。好半天,他被纏不過,終于紅著臉,低聲兒說道:“……人家,說了……女人……”
開初我不明白,怔怔地望著他。瞅著他那羞羞答答、面紅耳赤的模樣,我心里頭豁然開朗了——這是說,他要討老婆了。新鮮!一丁點兒大,只長我兩歲,還不滿十五哩,就要討老婆了。嘻嘻,我忍不住取笑他了:“喲,還尿床呢,就要娶老婆了!……”
聽我這么一喊叫,他連脖子根都紅透了,額頭上滲出了細(xì)微的汗水,眉眼兒也急得歪了。我不忍心再逗他,閉了嘴。他沉重地嘆了口氣,儼然像個大人,貼近我的耳朵,悄悄地說,他是無論如何不答應(yīng)的,可又拗不過奶奶。奶奶說,說成了,討過來沖沖喜,說不定這病就脫體了。貴貴說著,眼圈兒紅紅的。
婆婆也想得不錯。六十多歲的人,只有這根獨苗苗,況且又三災(zāi)八難的。她老人家以后靠誰呢?她能不發(fā)愁?過去,我見婆婆拐著三寸小腳,東奔西走,見廟磕頭,遇寺敬香,捐錢放生,燒香化紙,甚至把賣油鹽醬醋的鋪子改成經(jīng)營紙帛香燭的攤子,總覺得可笑。有時還在她身后小聲兒唱:“尖尖腳,腳腳尖,爬地磕頭喊上天;腳尖尖,尖尖腳,燒錢化紙喊彌佛……”現(xiàn)在想起來,真有些不應(yīng)該。婆婆費盡苦心,竭盡財力,還不是為了貴貴哥身強(qiáng)體壯,接續(xù)香火,使她家后繼有人!我也有些憐憫和諒解她了。
三
城隍廟前面是個大壩子。平常時節(jié),這里是米市、菜市和柴草市。五月二十以后,這里逐漸變成了香山火海。來趕廟會的香客們都要求神拜佛,燒香化紙的。廟里容不下,人們干脆把成捆成堆的香燭紙馬燒在這寬寬大大的壩子里。不上兩三天,這壩子里的香灰就成了個小小的山丘。絡(luò)繹不絕的香客們不斷地往那小山丘上扔紙錢香燭,香火徹夜不熄,煙霧迷漫,經(jīng)久不散。
`這時候,又是玉米苞成熟的季節(jié)。池桑鎮(zhèn)周圍的娃娃們來趕廟會,肩上大多扛著一兩個帶桿兒的玉米苞。那是連玉米桿一塊兒砍下來,折去頭花,剝?nèi)グ椎哪蹥ぃL桿的梢頭上便帶著個嫩冬冬、鼓丁丁的玉米苞。到城隍廟前抽下來,就向香火堆扎去,剛好把玉米苞捅進(jìn)火里,長桿兒留在外面,然后,又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瞅著。過了一會兒,又迅速奔上去,一下拔出來,退到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玉米苞燒熟了,折去桿子,香噴噴地啃咬起來。這是池桑鎮(zhèn)娃娃們特有的零食,香酥甜脆,是那些麻花、油餅、糖葫蘆……遠(yuǎn)不能比的。
這種燒法,只有池桑鎮(zhèn)和附近的娃娃們才曉得。外地人不知道這一點,往往揣上幾個禿尾巴玉米苞。你如何燒去?恐怕人還沒到香火堆旁,連玉米苞也來不及扎進(jìn)火堆,頭發(fā)眉毛就被烤焦了。
貴貴哥就最喜歡吃這種燒玉米苞。我們吃過早飯,喊上戲迷田大叔的兒子田田,砍了幾棵玉米苞,扛在肩上,直奔城隍廟。貴貴哥是不敢冒那個險的,田田的手又沒有準(zhǔn)兒,這燒玉米苞的事就歸我了。
天色灰蒙蒙的,空中飛蕩著無數(shù)的香灰紙末。太陽像個圓滾滾的火球,從那層灰氣上邊,投射下無數(shù)支金光火箭,熊熊地燎燒著大地。瞅它的勁頭,非把這三合土街面曬得發(fā)紅發(fā)燙不可。腳心踏在那街面上,不很快地輪流跳動,油煎火燙似的讓人受不了。我看著貴貴哥,幸好他穿著雙半舊的布鞋。要不,他那細(xì)皮嫩肉的腳板不被烙去一層皮才怪。廟前的香火堆冒煙突火,活像個顫巍巍的搖晃不息的怪物,呼呼哧哧的灼烤得人口焦舌燥、汗流浹背。人們不得不站在房檐下或是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以逃避那陽光和火堆的熱力。
我把褂兒一脫,丟給田田。抓起玉米苞,向火堆奔去。誰知斜刺里跑出個呆娃,就像賭賽似的,緊跳幾步,抄在我前頭,插上玉米苞,轉(zhuǎn)過身,傻乎乎地沖我一笑。我差點兒氣歪了鼻子,非狠狠地收拾他一下不可。我瞅準(zhǔn)他轉(zhuǎn)身跑去的當(dāng)兒,就勢把他的玉米苞往香火堆深處稍微一按,然后插上我的,才沒事兒一般跑了回來。扭頭看那站在幾步遠(yuǎn)的呆娃,他比我矮半個頭,頸上掛著長命鎖。他和一個蓄著長命毛兒的傻小子正笑嘻嘻地沖著我樂。
哼,你樂啥?叫你吃黑炭去!
過了一會,我又颼地躥上去,一下子拔出了玉米苞,三幾步退回原地。嘿,恰到好處,既不焦,又不生。再看那呆娃的呢?他抽出來的竟是個燒斷了的玉米桿兒!
活該!我噗哧一笑,揮動著手中的黃酥酥的玉米苞,得意地叫道:“呀啊呀啊香香,呀啊呀啊香香——吃焦桿兒羅!吃焦桿兒羅……”羞得他滿臉通紅,又懊惱又慚愧地拉起長命毛兒一溜煙跑了。
我把燒好了的玉米苞遞給貴貴,又接過兩棵,沖向火堆。扎上,再退回來。歇兩口氣,再奔過去抽出來。正往回跑,——不想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我摔了個嘴啃泥,玉米苞也飛出了老遠(yuǎn)。我氣得直冒火,爬起來,就要找那人算賬。
哪知道,我瞪眼一看,手腳動不了啦。捏著的拳頭兒也悄悄松開了。
原來是她——那個叫榴姑的。
她穿著粉色衫兒,頭上松松地挽了兩個髻,左邊插了朵石榴花,臉色似紅非紅,似笑非笑,兩只水汪汪的眼睛瞪著我,頓時咯咯咯地笑開了,弄得我莫名其妙。
我忙溜瞅溜瞅我那微微腆出的肚兒,那上面沾著不少香灰粉末,叫汗水一沖,弄了個泥污墨黑,花里胡哨的。陡然間,我一紅臉,渾身上下立刻冒出了雞皮疙瘩,便急忙跑過兩步,從田田手里抓過褂兒,披在身上,忙亂一陣,老是找不到袖口。這使她又格格格地笑得更歡了。我又急、又羞、又恨,真想朝她白皙的臉蛋上唾一口。我掩上了花肚皮,她才止住了笑。停一會兒,她用手摸摸臉蛋,比畫著說:“瞧,這兒,還有這兒……你這個小花臉喲!嘿,我們那大花臉還比不上你哩……”
這個丫頭的嘴好厲害,弄得我好難堪。我一邊用手揩臉,一邊想法兒對付。瞅她不注意,我彎腰抓起一撮灰往她臉蛋上一抹,她一聲驚叫。我拾起玉米苞,扭頭就跑。沒跑幾步,就停住了。扭頭一看,她還怔怔地站在那兒捂弄臉上的灰。我摸摸腦袋,沖著她訕訕一笑,隨手挑了個燒得黃酥酥的玉米苞,朝她叫了一聲:“好香啊!——你吃不?”往她面前一拋。她抬手就接住了。她那眼睛也變得有些羞怯了。
我跳跳蹦蹦地跑了,貴貴和田田追上我,問她是誰。我說是“青兒”。
“啥?青兒!”貴貴瞪著眼睛,迷惑不解。
嘿,這是咋說起的?我連忙支吾說:“不,是榴青,石榴還青哩!”
“屁!人家叫榴姑!是唱戲班的。你當(dāng)我不曉得?”田田翹翹鼻尖兒,怪得意地說,“我爹說,她的戲,唱得再好不過了!——沒有人能比過她。不信,你往后看去。”
“嘿,當(dāng)真的。你來那天,我親眼見她扯天旋、翻筋斗,真真再好不過了。”我連忙補充說。
貴貴笑了,好像明白了什么。那雙本來有些灰白的眼睛突然變得明亮起來,閃爍著狡黠的光,直眈眈地盯住我。不知咋的,我的臉蛋被他的目光灼痛了,渾身又燥又辣。
我們吃過玉米苞,抹抹嘴巴,到溪里洗兩把臉。我擦干凈肚皮,就和田田領(lǐng)著貴貴哥鉆戲場子去了。
四
戲臺搭在鎮(zhèn)子西頭。
戲臺對面正中搭了篾席天棚,下面擺了包廂,四周圍用竹竿列了柵欄。這是師爺他們那樣的人看戲的地方。里面又寬敞又涼快。老爺、太太、小姐、少爺……邊看戲邊嗑瓜子,喝茶水,燒煙袋,搖扇子,推牌九,搓麻將……你指我戳,嘻嘻哈哈,妖妖調(diào)調(diào),比臺上的戲文還要好看。
一般人是沒有福分進(jìn)那包廂的。就連戲迷田大叔也只進(jìn)去過一次——那是趙師爺吩咐他做啥事叫他去的,也只有半袋煙的工夫。四鄉(xiāng)八鎮(zhèn)來的看客游人只能待在包廂兩邊,伸頭頸,踮腳尖,看不上一時三刻就會弄得腰酸脖子痛的。然而,比起包廂里的有臉有面的人來卻要認(rèn)真得多。他們目不斜視,耳不旁聽,全神貫注地盯著戲臺子。
我們娃娃家是看不懂戲文的,除了那鼻子上抹白粉,頭上插野翎的吸引我們之外,再就是那些扯天旋、翻跟斗、頭首倒立的了。可這會兒,臺上竟是那個胖大和尚,又不舞刀,又不弄杖,只是偏偏倒倒,呀呀呸呸,聲色俱厲地唱,唱!老不滾下臺去。貴貴看著有些膽怯,我心里也不舒服,就和田田領(lǐng)著他往外面鉆。可是,鉆到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漢子的背后,就再也擠不動了。
他那屁股活像個石墩兒,任你怎么掀都不動一動。我和田田一邊一個,用肩頭頂著那屁股墩,喊了一聲,用盡吃奶的力氣一扛,那人還是一絲兒不動。他看得上了心,正一股勁兒地跟著戲臺上的胖和尚低聲哼著:“……眼觀金烏往西墜,雀鳥歸林玉兔催……這烏鴉好比那潘仁美,我早晚要把你的性命催……帶酒的和尚望月歸……”隨我們頂呀扛的。
我眼珠一動,照準(zhǔn)他屁股溝用手使勁一摳。他這才哎喲一聲,轉(zhuǎn)過身來,罵道:“這龜兒……”他呆了,我們也怔了。原來是田田的爹——戲迷田大叔。
田大叔開了恩,我們順利通過,鉆到了包廂旁邊。那里面,卻是嘰嘰喳喳的一片:抽煙袋的咕咕聲、搓麻將牌的突突聲、茶碗磕撞的叮當(dāng)聲、叫賣香煙瓜子的吆喝聲和那些婦人調(diào)笑的哼哈聲……嘈嘈雜雜,沸沸揚揚。天曉得這幫人是來看戲文,還是來叫鬧的。
趙師爺他們那桌離我們最近。他陪著個胖子坐在正中。那胖子的頭光溜溜、圓滾滾的。旁邊伴著兩個妖妖嬈嬈、嘴紅衣綠的女人。呸,那么大年紀(jì)了,還把臉孔抹得紅紅的,比那戲臺上的老和尚還要難看。
邱二順在包廂里跑來跑去,一會兒遞煙袋,一會兒換茶水,也跟我們一樣滿頭大汗。他身后緊跟著一條大黑狗,齜牙咧嘴的,那是趙師爺家有名的大老黑。
趙師爺正同胖子說著什么,眼也斜了,嘴也歪了,臉上舒服得像吃上了蜜。
“那個小丫頭,好本事,漂亮得跟天仙似的……”
“她扮個啥?”
“……啥都扮,什么西施,什么翠香,什么芙蓉仙子,還有小、小青兒……”
“多大啦?”
“就十三四歲吧!”
胖子搖搖頭,說:“唔,太嫩了點。”
“嘿嘿,嘿嘿……”
他們的談話逗得滿桌一陣哄笑。
這群老壞!湊在一塊,說的總不是好事。我心里煩煩的,瞪了他們幾眼,恨不得在他們茶碗里撒一撮香灰,或是往他們身上扔兩條毛毛蟲。
我們擠到街上。人多街窄,擁擁擠擠,推推搡搡,鬧得貴貴哥氣喘吁吁的。田田說,干脆上將軍桑那兒玩去。我一拍大腿,好!貴貴哥也贊成。
河岸上靜悄悄的。垂楊柳那魚片兒似的葉子在陽光中輕輕顫抖,沙沙沙,像飄灑著翡翠色的細(xì)雨。桑溪河水是綠幽幽的,緩慢而沉重地流著。鏡子一樣的水面上這里皺起幾片漣漪,那兒團(tuán)起幾個小小的漩渦。緊傍石梁碼頭,聚集著一大片船筏,有敞篷的、烏篷的、帆布的、竹扎的、木捆的……橫七豎八地躺著,仰望著藍(lán)天白云,默默無語,像進(jìn)入了沉沉的夢鄉(xiāng)。河對岸,青山隱隱,一片寧靜。同那喧囂而又臭熱的場鎮(zhèn)比起來,這里是多么幽深、靜謐和冷清啊。
將軍桑就屹立在離碼頭兩百多步的河坎上。這是一株年深日久、風(fēng)欺霜染的桑樹樁頭,懸根露爪,瘢痕累累。僅存的三五股枝芽屈曲盤旋,又矯勁,又好看,特別是伸向桑溪河的那一股有大腿粗細(xì),堅堅實實,生氣勃勃的,像是在向藍(lán)天招手,又像是在對著流水沉思。
將軍桑是池桑鎮(zhèn)人的光榮和驕傲。
將軍桑旁邊有棵柳樹,斜刺里伸向河面,樹身彎彎的,好似一把躺椅。娃娃們到這里玩耍,少不得要騎到那樹身上,搖上幾搖,彈上幾彈,舒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