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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李東陽】〔字賓之,號西涯,茶陵人。父名淳,金吾衛軍余。微時為渡子,日嘗見一婦人早渡午歸,迨晚復渡,如此者幾月。李一日詰其故?婦曰:“有夫系獄,日往給其飲食,又復歸膳翁姑耳。”李聞其言,甚憫之,遂卻其直,早晚任其渡。他日,一叟見李告曰:“聞汝素有善念,必獲善報。汝有親骨未埋,吾當為擇吉地瘞之。后當有發。”因與擇一山,指曰:“有白狐臥處,即佳壤也。汝可潛舁親骨埋其中。”李一夕往彼,果見白狐稔眠不起,李恐天明人知,因折樹枝有聲,狐驚,聳身三立而去,遂即其穴埋之。明日,叟來詢葬事,李告以故。叟曰:“俟狐自起,乃為妙爾。今驚去,當中衰,汝子當不失為三公。”后西涯公果大貴。子兆先早卒,年未三十,公竟至無嗣。〕

李東陽四五歲即能運筆作大字,順天府以“神童”薦召入內庭。過門限,太監云:“神童腳短。”李高聲答云:“天子門高”。即聞于上,景皇命書麟、鳳、龜、龍十余字,大喜,抱置懷中,賜果、鏹,令翰林院作養。(公此時入朝,小紅履一雙,白綾襪一雙,后為耿天臺所得,貯以一篋,自撰小文記之。)

李西涯、程篁墩同朝,見適直隸貢蟹至,英廟即試以對句,曰:“螃蟹渾身甲胃。”程應聲曰:“鳳凰遍體文章。”上加稱賞。時李尚伏地,徐對曰:“蜘蛛滿腹經綸。”上遂大異之,曰:“是兒他日作宰相耶!”俱賜寶鏹而出。后李出入館閣四十年,而程終于學士,竟如其對云。

李西涯在翰林時,諸翰林齋居閉戶作詩,有僮仆窺之,見面目皆作青色,彭敷五以青字韻嘲之,幾致反目,西涯為解之,有曰:“擬向麻池爭白戰,瘦來雞肋豈勝拳。”聞者皆笑。

李西涯與程篁墩同教習庶吉士,每至院檢閱會簿,悉注病假而去,西涯口占一絕云:“回廊寂寂鎖齋居,白日都消病歷除。竊食大官無寸補,綠陰亭上看醫書。”

謝方石鐸在翰林學詩時,自立程課,限一月為一體,如此月讀古詩,則凡官課及應答諸作皆古詩也。西涯嘗為崖山詩,內一聯謝意不滿,西涯以為更無可易。謝笑曰:“觀子胸中似不止此。”最后曰:“廟堂遺恨和戎策,宗社深思養士年。”謝又笑曰:“微我子不到此。”西涯又為《端禮門古樂府》,謝以為末句未盡,往復再四。最后乃曰“碑可毀,亦可建,蓋棺事,久乃見。不見奸黨碑,但見奸臣傳。”謝不待辭畢,躍然而起。

羅明仲嘗謂三言亦可為體,出“樹、處”二韻,迫西涯題扇,即援筆云:“揚風帆,出江樹。家遙遙,在何處?”又因圍棋,出“端、觀”二韻,即曰:“勝與負,相為端。我因君,得大觀。”

羅明仲、謝鳴治、李賓之、陳師召同飲陸鼎儀宅,夜歸,馬上聯句,羅倡云:“駐馬赤欄橋”,謝云:“東風見柳條。水聲通苑近”,李云:“山色去城遙。令節招尋晚”,陳云:“名園聚會饒。夜歸休秉燭”,羅云:“須憶紫宸朝。”

李西涯與客聯句,嘗拆敝褥中故絮以代燭,其《次白洲留別》詩有“看花不厭傷多酒,燃絮猶供未了詩。”蓋紀其實也。

上元節,京師燒糯汁為瓶,以貯水畜魚,旁映屏燭,通明可愛,俗呼“泡燈”。黃巖王古直買置于館,日玩弄為兒戲。李西涯以詩嘲之曰:“買得長安市上春,玉壺清水貯金鱗。卻看塵土疑無地,未掣波濤亦有神。眼底功名聊此幻,杖頭風月且教貧。西堂燈火元宵夜,又向東風作旅人。”一日,古直誤觸碎魚瓶,意怫然不樂,曰:“吾平生家計在此,今蕩盡矣!”西涯復疊前韻慰之曰:“白發華燈一夜春,江南江北兩窮鱗。飛騰有地歸塵土,訶護無錢役鬼神。物以泡名終合盡,家隨身在更何貧?清詩素壁猶堪玩,休羨揚州鶴上人。”(古直名佐,字仁甫,以字行,又號鐵老,以布衣游京師,鄉人有坐事者,古直侯諸官,官并捕入刑部獄,獨暴立烈日,不與眾囚伍。李主事廷美異之,檢衣帽間,得《柯學士》諸詩,問之曰:“爾能詩耶?”使賦《日影》,詩成,縱之歸,長揖而出,獄吏皆大笑,自是得名。旅食三十年,無僮仆,不置釜甑,有大籠五六,惟詩盡數百幅,中貯酒壺,辰出飲一兩勺,已復之以去。或勸使仕,大言曰:“我來為爵祿圖耶!”盍科舉乎?則嘆曰:“安得以少年處我。”嘗在酒所,嘆曰:“此亦功名事業也!”蓋亦一世奇士云。)

王古直、李西涯同集謝方石宅,西涯與方石聯句,戲贈仁甫,李倡云:“木枕綈袍著地眠”,謝云:“謝公堂上有神仙”。李云:“身存尚覺無家累”,謝云:“客久何妨與世懸。”李云:“書笥不勞僮仆守”,謝云:“酒杯羞共俗人傳。此生蹤跡真奇怪”,李云:“一度詩成一宛然。”

蘇人織蒲為茵二片,置床倚間,藉背及足,甚宜冬寒,凌季行以書來惠西涯,道經彭敷五太史,輒為所留,西涯作詩《報季行并柬敷五》曰:“輕蒲一簇軟如花,巧織重鋪意未華。吟處迥宜孤背倚,坐來溫愛兩趺加。未沾南國佳人惠,已落東瀧病叟家。幸有題封三十字,殷勤留向手中夸。”

蕭文明以榛子惠西涯,西涯以詩謝曰:“野簇蹊叢滿地垂,飽霜經雨亦多時。長疑塞外隨車還,錯恨山中結子遲。竹籠舊封勞夜到,茗芽香碗人春宜。知君情比投桃重,不愛瓊瑤卻愛詩。”

陳師召有盲馬,售錢六百,西涯諗之以詩曰:“六百青蚨十里才,忍將筋骨付塵埃。驚魂已脫池邊險,往事無勞塞上猜。(師召已連失二馬)斗酒杜陵堪再醉,(用三百青銅語)千金郭隗幸重來。知公自是忘機者,一笑能令萬事該。”(西涯嘗得良馬以贈師召,師召騎入朝,歸至門,成詩二章,怪而還其馬,西涯問故?師召曰:“吾舊所乘馬,朝回必成六詩方至門,此馬止二詩耳,非良也。”西涯笑曰:“馬以善走為良,此固非良耶?”公唯唯,復系而去。)

李若虛秋官,舊有屋一區,為積潦所壞,數年不售,竟得銀四兩。聞陳師召售馬,自謂與此價略相近,索西涯詩,因用前韻曰:“臺署元非駔儈才,直看金璧等浮埃。頹垣已付池蛙管,賀客翻同野燕猜。白老有詩行復問,(樂天詩云:“江邊欲買三間屋,問遍人家不要詩。”)寇公無地去還來。詞林馬價誰多少?不待相逢意已該。”

李西涯以絲瓜饋李若虛,誦《瓜瓞》詩為祝,若虛有詩,馮佩之以和章見索,西涯因用韻饋瓜如例并呈二公曰:“地接東陵路不賒,冷官生計只籬瓜。間行似愛涼陰薄,醉筆多隨野蔓斜。名自雅歌傳圣代。例分風味與詩家。從今記取宜男祝,賀客來時好薦茶。”

李若虛饋匏瓜西涯,仍疊前韻奉謝曰:“野意相看總不賒,園匏雖大亦稱瓜。青叢摘罷煙仍濕,翠籠擎來日半斜。吟有舊題成左券,酌無清酒愧西家。郎曹興味清如此,絕勝春風諫議茶。”

傅白川以無花果饋西涯,答其絲瓜之贈,西涯疊前韻曰:“翠籠珍果望還賒,報我真應愧木瓜。采掇恐沾秋徑濕,傳看不學夜燈斜。飽知實德非虛語,脫盡浮華是大家。異物清詩兩奇絕,渴心何必建溪茶。”

李西涯以瓜饋楊維立編修,楊以桃答西涯,疊前韻曰:“手種丹桃歲月賒,感君報我勝投瓜。來疑度索山城遠,去恐天臺石磴斜。已托神仙稱壽域,敢教兒輩惱鄰家。餐余便有通靈意,不待盧仝六碗茶。”又以瓜饋曾文甫編修,曾以冬瓜答西涯,亦疊前韻曰:“晚花秋蔓野堂賒,不道冬園別有瓜。未遣階苔封徑合,肯緣籬竹掛檐斜。后時豈敢為君惜,多子還應勝我家。預報明年湯餅會,嘉期須及雨前茶。”

馮佩之饋西涯石首魚,有詩,西涯次韻謝曰:“夜網初收曉市開,黃魚無數一時來。風流不斗莼絲品,軟爛偏宜豆乳堆。碧碗分香憐冷冽,金鱗出浪想崔嵬。高堂正憶東鄰送,詩句情多不易裁。”

馮佩之以筍乾饋西涯,自稱“玉版老師”,吳原博饋西涯以冬筍,佩之目為“吳山少俊”,西涯疊前韻謝佩之曰:“玉版山深石路開,東軒真被籠盛來。飽請南國煙霞味,不入長安酒肉堆。老覺禪心終苦淡,瘦看詩骨共崔嵬。叢林年少休相笑,脫卻緇衣更懶裁。”又疊前韻謝原博曰:“翠籠青筍一時開,為有清風竹巷來(原博居修竹巷)。池鳳羽毛應比秀,籜龍鱗甲漫成堆。襪材有派分洋谷,衤朋錦無心斗馬嵬。莫笑北人曾煮簀,久從湘客問烹裁。”

謝于喬(遷)送楊梅乾于西涯,無詩,西涯用前韻索之曰:“深夜柴門闔更開,楊梅香送滿罌來。霜乾淺帶層冰結,紅爛紛成萬粟堆。坐愛春盤裝磊落,憶從秋樹采崔嵬。莫教俗卻先生饋,佳句重煩答后裁。”他日,以柑答贈,復用前韻并柬王世賞曰:“凍地經寒裂欲開,南柑初載北車來。霜隨玉瓜冰絲落,日照金盤火齊堆。高價敢論燕市踴,遠懷還憶楚山嵬。也知黃陸當時傳,健筆應勞太史裁。”

蕭文明生日,西涯以龍尾硯為壽,并致一詩云:“我持龍尾溪頭石,來壽鳳毛池上人。清愛石將人比德,壽看人與石為鄰。長留天地詩家事,坐鎮浮澆靜者身。記取翰林揮翰客,年年來此頌芳辰。”

西涯素不善飲,蕭文明詩來,有“西涯爛醉欲人扶”之句,且以二樽見惠。西涯步韻答之:“夢斷高陽舊酒徒,坐驚神語落虛無。若教對飲應差勝,縱使微醺不用扶。往事分明成一笑,遠情珍重得雙壺。次公亦是醒狂客,幸未粗豪比灌夫。”

沈禮部時以只鵝斗酒饋西涯,家僮誤送于顧刑部天錫,時易去,始知之,戲作小詩寄之云:“隔城風雨送歸驂,斗酒籠鵝意未堪。何令別時無長物,殷郎書到只空函。十年世事成春夢,千里神交入夜談。他日相逢應大笑,亂山深處是江南。”

三山林亨大修撰得第四男,西涯用舊韻賀之云:“莫謂三山道路賒,人間仙果不論瓜。筵前會客犀錢散,醉里題詩蠟炬斜。三鳳豈須夸薛氏,八龍今已半荀家。他時細說熊羆夢,夜榻流連到幾茶。”

西涯次張亨父韻,《題醉楊妃菊》云:“誰采繁花席上題,偶將名姓托唐妃。日烘花萼醺時面,雨換華清浴后衣。隔坐似邀秦國語,揮毫不放謫仙歸。欲從顏色窺生相,已落詩家第二機。”

李西涯嘗有《岳陽樓》詩云:“吳楚乾坤天下句,江湖廊廟古人情。”鏡川楊文懿公亟稱之,有同官者不以為然,駁之曰:“吳楚乾坤之句,本妙在‘坼’字‘浮’字,今去此二字,則不見其妙矣”。楊曰:“然則必云‘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天下句’而后為足耶!”后以語西涯,為之一笑。

李西涯《丙午長至祀陵紀行》詩,末韻云:“朝趨未報鳧飛信,庭觀先陳鯉退詩。二紀茲行今卜度,春來風物合分誰?”未幾,先生遂丁憩庵憂,間為何孟春言之,以為詩讖。

李西涯北上時,得句曰:“山色畫濃淡。”兩日不能對,忽曰:“鳥聲歌短長”。羅冰玉殊不首肯,曰:“對似未過”。然竟不能易。

弘治中,虜使語館伴,有一偶語無對者,因舉曰:“朝無相,邊無將,氣數相將。”李西涯聞之,隨應曰:“天難度,地難量,乾坤度量。”(宋時,有士人嘗以非辜至訟庭,守不直之,士人憤懣,大聲稱屈,守怒曰:“若為士乃敢爾?為我屬對,不能,且得罪。”因唱曰:“投水屈原真是屈。士人應聲曰:“殺人曾子又何曾?”守曰:“吾句有二‘屈’字,而汝句尾乃‘曾’字。汝之不學明矣,顧何所逃罪耶?”士人笑曰:“此乃使君不學爾。按屈姓流俗皆如字呼,而‘屈到’‘屈原’皆九勿切,史君嘗研究否?”守慚釋遣之。)

李西涯當國時,嘗冬月五更入朝,至長安街,值崔后渠銑方在道上酣飲。后渠拱立轎前,請少飲數酌,以敵寒氣,西涯即下轎連舉數大白,升轎去。

李西涯當國時,其門生滿朝,西涯又喜延納獎拔,故門生或朝罷、或散衙后,即群集其家,講藝談文,通日徹夜,率歲中以為常。一日,有一門生歸省,兼告養病還家。西涯集同門諸人餞之,即席賦詩為贈,汪石潭俊詩先成,中一聯云:“千年芝草供靈藥,五色流泉洗道機。”諸人傳玩,以為絕佳。呈稿西涯,西涯抹后一句,令石潭重改,眾皆愕然。石潭思之,亦終不復能綴。眾以請于西涯曰:“吾輩以為抑之此詩絕好,不知何故以為未善?”西涯曰:“歸省與養病是二事,今兩句單說養病,不及歸省,便是偏枯。且又近于合盤”。眾請西涯續之,西涯即援筆曰:“五色宮袍當舞衣。”眾始嘆服。(李西涯善詩,門下多詞客,劉晦庵ト老忌之,嘗云:“后生輩,才得科第,卻去學做詩。做詩何用?好是李、杜。李、杜也只是兩個醉漢。撇下許多好人不學,卻去學醉漢。”)

李西涯善謔,居政府時,庶吉士進見,公曰:“今日諸君試屬一對:‘庭前花始放’”。眾哂其易,各思—語應之,曰:“總不如對‘閣下李先生’”。眾一笑而散。

李長沙在京邸,款會試貢士若干人,酒數行,俱起辭謝,公曰:“且止。有場中題愿商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諸君亦知所以然乎?”眾思頗久,未解。公笑曰:“無他意也,只是‘待湯’”。滿坐捧腹。

焦閣老芳面黑而長如驢,嘗謂西涯曰:“君善相,煩一看。”李久之乃曰:“左相像馬尚書,右相像盧侍郎。必至此地位”。“馬”與“盧”合乃一“驢”字,始知其戲。一日,西涯與焦公及禮書傅公瀚早朝,焦見校尉有露臥者,焦戲傅云:“曉日斜穿校尉頭”。蓋以傅為新淦人,時有“江西校尉”之號。傅不能答。李頤指焦耳,傅悟,遽云:“秋風正貫先生耳。”蓋俗有“秋風貫驢耳”之說,焦像驢,故戲之。

翰林院素稱清貴,無簿書之擾,舊有語曰:“一生事業惟公會,半世功名在早朝。”所謂清者如此。李西涯時為學士,因眾失朝,罰運灰炭,續兩句云:“更有運灰并運炭,翰林身上不曾饒”。一時哄然。(聞有一檢討討里河之夫,其驛丞不接,甚不平,或謂之曰:“人多不知檢討何官,可只呼學士就好。”次日,果稱學士,仍前不出。乃賦詩云:“翰林檢討被人輕,卻冒瀛洲學士名。依舊所司全不理,由來知要不知清。”)

弘治丙辰科進士有孟春、季春、夏鼎、周鼎,西涯閣老嘗即席命對“孟仲季春惟少仲”。已而,即應聲云:“夏、商、周鼎獨無商”。

湖廣彭民望有學而老貧,謁故友于京不遇回,李西涯以詩寄云:“斫地哀歌興未闌,歸來長鋏尚須彈。秋風布褐衣猶短,夜雨江湖夢亦寒”。彭讀之,黯然不樂。至“木葉下時驚歲晚,人情閱盡見交難。長安旅食淹留地,慚愧先生苜蓿盤。”乃潸然淚下,為之悲歌數十遍不休。謂其子曰:“西涯所造一至此乎!恨不得尊酒重論文耳。”自是不閱歲而卒。(弘治間,浙江有一方伯,未第時,與一生交好甚密,及仕江西,故人遠造焉,送館于章江門外石亭寺僧房,略無盼念之意。其生題一絕于壁云:“十年心事酒杯間,坐對江鷗去復還。一帶西山青入眼,幾人青眼似西山?”竟不辭而去。寺僧抄詩入報,方伯大慚,遣人追之,生竟不返。又嘉靖末,客有與成國公厚者,然特與飲食而已。俞院判見客衣敝,寄詩云:“長安車馬自肥輕,獨爾鶉衣冷不勝。聞說孟嘗多好客,好將心事托平生。”成國聞詩,特送衣一篋。)

李少師少小入詞林,暨在館閣垂四十余年,正德中為首揆。揚州陸滄浪瞰其亡,投以尺素,公歸啟之,一絕云:“文章聲價斗山齊,伴食中書日已西。回首湘江春草綠,鷓鴣啼罷子規啼。”(末句蓋以鳥語“哥哥行不得也,不如歸去”。)公得詩,但解嘲而已。

李西涯子兆先,文名甚高,然游俠無度,以是致病。公一日過其書館中,適外出不在,時弘治甲子,當大比,乃書其幾曰:“今日花街,明日花街。秋風桂子,秀才秀才”。明日,兆先亦書四句于西涯幾上曰:“今日東風,明日西風。陰陽燮理,相公相公。”(兆光,宇徵伯,號鎖庵,甚有家學。是秋以誤落題字,竟不得第以死。公之相業,后到逆瑾弄權時,不知其于“燮里”如何耳。)

李兆先嘗見西涯《祀陵》詩“野行愁夜虎,林臥起秋蠅”之句,問曰:“是為秋蠅所苦,不能臥而起耶?”西涯曰:“然”。曰:“然則‘愁’字恐對不過。”西涯曰:“初亦不計‘妨’字外亦無可易者”。曰:“似亦未稱。請用‘回’字如何?蓋謂為夜虎所遏而回也。”西涯曰:“然”。遂用之。

李征伯嘗與何孟春席上題《夢筆圖》,征伯詩云:“工文慕奇筆,精思入幽夢。會有取去時,何如不相送。”西涯頗不樂,謂徵伯曰:“汝非子元敵矣。”其年征伯下世。

李西涯與楊邃庵素相善,初劉瑾欲害楊,西涯力救乃免。及西涯病劇,楊慰之曰:“國朝以來,文臣未有謚‘文正’者,公如不諱,請以謚公”。西涯倚榻頓首,遂卒。有無名子改宋人譏京堂詩云:“文正從來謚范王,如今文正卻難當。大家吹上梧桐樹,自有傍人說短長。”

【陳音】〔字師召,號愧齋,莆田人。李東陽同榜。性寬坦,在翰林時,夫人嘗試之,會客至,呼茶,曰:“未煮。”公曰:“也罷”。又呼乾茶,曰:“未買。”公曰:“也罷。”客為捧腹。時因號陳也罷。〕

陳師召擢南京太常,門生會餞,有垂涕者,李西涯大學士在席為句云:“師弟重分離,不升他太常卿也罷”。公應聲曰:“君臣難際會,便除我大學士何妨。”一座絕倒。(師召后召為翰林學士,同官投刺招飲。明日,公忘為誰,乘馬漫行,一給事中設席,公曰:“招我者此也”。遂入席。頃之,同官使人來速,夫人曰:“此必胡撞,不知投誰家矣。汝認所乘馬可覓也”。使者蹤跡見公,公曰:“我誤,我誤”。又嘗檢書,得友人招飲帖,師召忘其昔所藏也,如期而往,累茶不退,主人請其來故?答曰:“赴君飲耳”。主人訝之,而難于致詰,具酒共酌。席罷,方悟去年今日曾邀陳也。又嘗自院中歸,語從者曰:“今日訪某官”。從者不聞,引轡歸舍。師召謂至某官家矣,升堂周覽,曰:“境界全似吾家,何也?”又睹壁間盡,曰:“是我家物,何緣在此”?其仆疑以告,其夫人出視之,公訝曰:“何為亦在此?”士林傅以為笑。)

陳師召時苦吟《重九會白云觀分韻得然字》詩云:“長春宮殿鎖寒煙,駐馬斜陽錦樹邊。白鶴不歸云影外,黃花仍發酒杯前。龍山又落參軍帽,藍水長歌子美篇。聚散幾回時序別,令人對此一茫然。”

陳師召在內直,誤系李西涯牙牌角帶以去,西涯戲以詩曰:“倦摩雙眼出長安,束帶懸魚總誤看。裝飾不嫌非異物,標題猶喜是同官。酒防太白狂時換,腰愧休文病后寬。堪笑玉堂叢話里,向來詩筆幾曾乾”。(師召嘗清旦入朝,誤置冠纓于背,及睹同列垂纓,俯視頷下,駭曰:“公等悉冠纓,而吾獨無,何也?”一人遽持其纓而正之,曰:“公自有纓,獨無背后眼耳。”諸公大噱。)

陳愧齋在南京,嘗有《夢中詩》寄李西涯,李戲答之曰:“舉世空驚夢一場,功名無地不黃梁。憑君莫向癡人說,說向癡人夢轉長。”

陳師召官四品時,夫人為鬻得金獅緋袍,不知為武臣服色,公亦竟不察。一日,命工肖像,公整容服獅袍而坐,李西涯適至,因乞為贊,西涯遽題曰:“觀其鬢則齊,觀其衣則非。若人也可信而可疑。使蓬其鬢,更其衣,嗚呼庶幾。”(西涯嘗戲陳師召,擲骰子得么,則指曰:“吾度其下是六”。反之果六也。各色皆然。師召大驚,語人曰:“賓之天才也。”或論之曰:“彼紿公耳。上么下六,自是定數,何足為異?”師召笑曰:“然則我亦可為。”因詣西涯告之,西涯已先度其必至,別制六骰,錯亂其數矣。師召屢商不中,乃嘆曰:“兄真不可及也。”)

【程敏政】〔字克勤,號篁墩,羅倫榜第二。〕

程敏政以神童至京,李賢學士許妻以女,因留飯,李指席間果出一對曰:“因荷(何)而得藕(偶)。程應聲曰:“有杏(幸)不須梅(媒)。”李大奇之。

李西涯與程篁墩過采石,李得句云:“五風十雨梅黃節。”程即應云:“二水三山李白詩。”一時服其巧麗。

弘治改元七月,文華后殿講書畢,上賜講臣程敏政等各織金緋衣、金帶及紗帽、烏靴,皆叩頭謝訖。上顧謂曰:“先生辛苦。”咸對曰:“此皆職分當為。”頓首而退。敏政有詩記之曰:“映日罘ぜ曉殿深,湛恩稠疊駕親臨。褒衣紅濯天機錦,束帶黃分內帑金。久幸清班容宦履,漸慚華發點朝簪。經生職分尋常事,消得君王念苦辛。”

弘治己未,程篁墩主考會試,以言者去位。未幾,發背卒。是年京師有雪夜祈仙者,先生至降筆云:“夜偕東坡游,聞有召仙者,予亦謫仙流也。事之不偶,殆有甚焉,詩以紀之。”因書一絕云:“江山何日許重來?白骨青林事可哀。吾黨莫言清夢遠,海東東更有蓬萊。”又二律云:“紫閣功名近已休,文章空自壓儒流。孤忠敢許懸天日,浩氣還堪射斗牛。蘇子蟄松遭眾謗,杜陵荒草喚窮愁。乾坤不盡江流意,回首青山一故丘。”又云:“斯文今古不堪哀,道學真傳已作灰。鴻雁未高羅網合,麒麟偶見信時猜。迅雷不啟金惑,紫電誰憐武庫才?此氣那同芳草合,渾渝來往共盈虧。(程主考日,其第三問策題,程所出,以“四子造詣”為問,計魯齋一段,出劉靜修退齋記,士子多不通曉。程得一卷甚異之,將以為魁,而京城內外盛傳其人先得題意,乃程有所私,為華給事中昶等所劾,謂私徐經、唐寅等。上命李公覆閱,遲三日始揭曉。言路復論列,欲窮治之。上怒,下都給事中林廷玉等于獄,落言官數人職,而程亦致仕以去。又聞弘治時,南京龍霓精于文義,中壬子書魁。乙卯,代金都御史澤子逵入試浙場,中第八,又與同中甲科。人有詩嘲之曰:“阿翁一自轉都堂,百計千方干入場。金澤財多子孫劣,龍霓家窘手兒長。有錢使得鬼推磨,無學卻將人頂缸。寄與兩京言路者,好排閶闔說彈章。”其詩盛傳于時,后二人皆不容于清議,一止浙僉,一止大仆丞。今科場要令批首主貢院門內,辨閱同試者面貌方入,蓋由此始。聞入試日,亦甚秘密。惟有一人見其須不類,心頗疑之,始傳其事云。)

【邵囗】〔字文敬,宜興人。在郎署日,自號東曹隱者。〕

邵文敬為童子時,塾師出對云:“柳暗鶯無語。”即對云:“花慵蝶有愁。”師以為工。及登第后,與翰林諸公《賦春陰》詩,即用此作一聯云:“春云黯黯閣林頭,雨意兼旬尚未收。李白錦囊空好句,杜陵玉勒阻清游。長堤柳暗鶯無語,上苑花慵蝶有愁。睡起不知簾幕午,紙窗圍翠篆煙浮。”遂擅場。

邵文敬善書工棋,詩亦有新意,如“江流如白龍,金焦雙角短”之類,又有“半江帆影落尊前”之句。人稱為邵半江。

邵半江一日《題陳圖南》小像云:“盤陀石上凈無塵,岳色江聲共此身。莫怪吳儂渾不醒,百年俱是夢中人。”詩成,求質于李西涯,西涯紿之曰:“尚有一二字,欠穩,待予更之。”西涯乃默記,竊為已有,先題吳公畫上。后邵公見之,撫掌大笑。

邵文敬字體,間變蘇書,李西涯亦以蘇書答之,跋云:“戲效東曹新體”。邵誤以為效其詩,作依字韻詩抵西涯,首句云:“東曹新體古來稀。”西涯因戲次其韻曰:“東曹新體古來稀,此意茫然失所歸。字擬坡書聊共戲,詩于昆法敢相譏?休夸才無敵,未必葫蘆樣可依。卻同棋場諸國乎,向來門下幾傳衣?”相與大笑而罷。

邵東曹墮馬傷足,李西涯《次秦武昌韻》謔之:“十年雙足躪詞場,我亦憐君墜后傷。歷塊敢夸千里后,乘船翻笑四明狂。扶顛老仆空隨路,學仆嬌兒更倚堂。應似崔家亭下鷺,獨拳秋雨向寒塘。”

天順朝,某國貢名馬,云能搏虎,英廟命置虎城中,虎斗不勝,死。邵文敬《賦得馬斗虎》曰:“天門名馬真龍媒,萬里新自流沙來。先皇知爾才磊落,放入虎圈與虎搏。霜蹄蹴踏虎即斃,英風颯爽來天際。當時觀者應嘆嗟,唐家豈有拳毛。”

【楊光溥】〔莒州人。邵文敬同年進士。仕至山西按察司副使。〕

楊光溥有《詠梅集句》百首,其最可稱者:“北風萬木正蒼蒼,粉色凌寒透薄妝。嚼蕊不妨浮白飲,愛閑猶有和詩忙。月來忽送闌干影,風過還聞遠近香。最是一年春好處,數株如玉照寒塘”。又“聞道春還已有期,梅花一夜遍南枝。不嫌艷杏夭桃俗,長愛蠻煙瘴雨欺。狂客興多惟載酒,閑身事少只題詩。千林掃跡愁無奈,羌管凄涼更忍吹。”又“花開正屬小春時,一氣才新物未知。嶺外江南千萬樹,小窗斜日兩三枝。臨溪照影為誰好?步月聞香每自疑。幸有微吟可相狎,詩人所賞是風姿。”又“怕愁貪睡獨開遲,政爾寒陰慘淡時。姑射仙人冰作體,漢家公主玉為肌。蒼松翠竹為三友,流水空山見一枝。不比西園艷桃杏,等閑開落只春知。”同時錢唐沈行亦有百二十首,其可稱者:“梅花不肯傍春光,百卉前頭第一芳。信是乾坤容晚景,亦知草木有真香。疏疏籬落娟娟月,淺淺池塘短短墻。此際最宜何處看,孤山園里麗如妝。”又“青帝邀春隔歲還,分香多是畹中蘭。開花占得春風早,數朵先欺臘雪寒。須裊黃金危欲墮,蒂凝紅蠟綴初乾。林塘得爾偏增價,無限行人立馬看。”又“南北枝頭玉蕊皴,陽和先已到孤根。看花弄水聊為樂,賞月吟風不要論。欲賦妍華無健筆,忍教落片點空尊。江邊一樹垂垂發,粉蝶如知合斷魂。”又“且喜春光動物華,數枝妝點野人家。謾疑海上神仙侶,不是人間玉樹花。又恐好枝為雪壓,故生幽處被云遮。遲遲欲去猶回望,援筆題詩到日斜。”(行又有《香奩集句》百二十首。“垂柳陰陰晝掩扉,流鶯百囀最高枝。春閨多少關心事,夫婿多情亦未知。”又“宿雨厭厭睡起遲,曉鶯啼斷綠楊枝。夢中無限風流事,盡在停針不語時。”又“紅芳落盡井邊桃,病酒懨懨日正高。百尺朱樓閑倚遍,靜看燕子壘新巢。”又“細草春莎沒繡鞋,間尋女伴過西家。春風不管人憔悴,開遍薔薇一樹花。”又“冰雪肌膚力不勝,酷憐風月為多情。自慚不及鴛鴦侶,雙宿雙飛過一生。”又“倚闌無語倍傷情,夜合花開香滿庭。羌管一聲何處笛?細風斜雨不堪聽。”又“郎上孤舟妾上樓,感時傷別思悠悠。離心不異西江水,流到瓜州古渡頭。”又“曉角昏鐘為底忙,怕黃昏后又昏黃。近來欲睡兼難睡,半是思郎半恨郎。”又“盡日無人獨倚樓,愁來對鏡懶梳頭。深知身在情長在,嫁得蕭郎愛遠游。”又“香塵微ネ合歡鞋,花影無人自上階。折得一枝香在手,思君簪向鳳凰釵。”又“一更更盡到三更,冰簟銀床夢不成。欲把傷心問明月,清光此夜為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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