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今日知學者,大概以高、劉二先生,并稱為大儒,可以無疑矣。然當《高子遺書》初出之時,羲侍先師於舟中,自禾水至省下,盡日翻閱。先師時摘其闌入釋氏者以示羲。后讀先師《論學書》,有答韓位云:“古之有朱子,今之有忠憲先生,皆半雜禪門。”又讀忠憲《三時記》,謂:“釋典與圣人所爭毫發,其精微處,吾儒具有之,總不出無極二字;弊病處,先儒具言之,總不出無理二字。其意似主于無,此釋氏之所以為釋氏也。”即如忠憲正命之語,本無生死,亦是佛語。故先師救正之,曰:“先生心與道一,盡其道而生,盡其道而死,是謂無生死。非佛氏所謂無生死也。”忠憲固非佛學,然不能不出入其間,所謂大醇而小疵者。若吾先師,則醇乎其醇矣。后世必有能辯之者。戊申歲,羲與惲日初同在越半年。日初,先師高第弟子,其時為《劉子節要》,臨別拜於河滸,日初執手謂羲曰:“知先師之學者,今無人矣,吾二人宗旨不可不同。但於先師言意所在,當稍渾融耳。”羲蓋未之答也。及《節要》刻成,緘書寄羲,曰:“子知先師之學者,不可不序。”嗟乎!羲豈能知先師之學者?然觀日初《高劉兩先生正學說》云:“忠憲得之悟,其畢生黽勉,祇重修持,是以乾知統攝坤能;先師得之修,其末后歸趣,亟稱解悟,是以坤能證入乾知。”夫天氣之謂乾,地質之謂坤,氣不得不凝為質,質不得不散為氣,兩者同一物也。乾知而無坤能,則為狂慧;坤能而無乾知,則為盲修。豈有先后?彼徒見忠憲旅店之悟,以為得之悟,此是禪門路徑,與圣學無當也。先師之慎獨,非性體分明,慎是慎個何物?以此觀之,日初亦便未知先師之學也。使其知之,則於先師言意所在,迎刃而解矣。此羲不序《節要》之意也。惜當時不及細論,負此良友。今所錄,一依原書次第。先師著述雖多,其大概具是。學者可以無未見之恨矣。
忠端劉念臺先生宗周
劉諱宗周,字起東,號念臺,越之山陰人。萬歷辛丑進士。授行人。上疏言國本,言東林多君子,不宜彈射。請告歸。起禮部主事,劾奄人魏忠賢、保姆客氏,轉光祿寺丞。尋陞尚寶少卿,太仆少卿,疏辭,不允。告病回籍。起右通政,又固辭。內批為矯情厭世,革職為民。崇禎己巳,起順天府尹。上方綜核名實,群臣救過不遑,先生以為此刑名之術也,不可以治天下,而以仁義之說進,上迂闊之。京師戒嚴,上疑廷臣謀國不忠,稍稍親向奄人。先生謂:“今日第一宜開示誠心,為濟難之本,皇上以親內臣之心親外臣,以重武臣之心重文臣,則太平之業一舉而定也。”當是時,小人乘時欲翻逆案,遂以失事者,牽連入之東林。先生曰:“自東林之以忠義著,是非定矣。奈何復起波瀾?用賢之路,從此而窮。”解嚴后,上祈天永命疏:“上天重民命,則刑罰宜省,請除詔獄;上天厚民生,則賦斂宜緩,請除新餉。相臣勿興大獄,勿贊富強,與有祈天永命之責焉。”上詰以軍需所出,先生對曰:“有原設之兵,原設之餉在。”上終以為迂闊也。請告歸。上復思之,因推閣員降詔,召先生入對文華殿。上問人才、糧餉、流寇三事,對曰:“天下原未嘗乏才,止因皇上求治太急,進退天下士太輕,所以有人而無人之用。加派重而參罰嚴,吏治日壞,民生不得其所,胥化為盜賊,餉無從出矣。流寇本朝廷赤子,撫之有道,寇還為吾民也。”上又問兵事,對曰:“臣聞禦外亦以治內為本,此干羽所以格有苗也。皇上亦法堯、舜而已矣。”上顧溫體仁曰:“迂哉!劉某之言也。”用為工部左侍郎。乃以近日弊政,反覆言之。謂:“皇上但下一尺之詔,痛言前日所以致賊之由,與今日不忍輕棄斯民之意,遣廷臣賚內帑,巡行郡國,為招撫使,以招其無罪而流亡者,陳師險隘,聽其窮而自解歸來,誅渠之外,猶可不殺一人,而畢此役也。”上見之大怒。久之而意解,諭以“大臣論事,須體國度時,不當效小臣圖占地步,盡咎朝廷耳。”先生復言:“皇上已具堯、舜之心,惟是人心道心,不能無倚伏之機,出於人心,而有過不及者,授之政事之地,即求治而過,不免害治者有之,惟皇上深致意焉。”三疏請告,上允之。行至德州,上疏曰:“今日之禍,己巳以來釀成之也;后日之禍,今日又釀之矣。己巳之變,受事者為執政之異己,不難為法受惡,概寘之重典;丙子之變,受事者為執政之私人,不難上下蒙蔽,使處分之頓異。自古小人與中官氣誼一類,故天下有比中官之小人,必無合於君子之小人,有用小人之君子,終無黨比中官之君子。八年之間,誰秉國成?臣不能為首輔溫體仁解矣。”有旨革職為民。然上終不忘先生,臨朝而嘆,謂:“大臣如劉某,清執敢言,廷臣莫及也。”壬午起吏部左侍郎。先生以為天下治亂,決不能舍道而別有手援之法,一涉功利,皆為茍且。途中上書,以明圣學。未至,陞左都御史。召對,上問:“職掌安在?”對曰:“都察院之職,在于正己以正百僚,必其存諸中者,上可以對君父,下可質天下士大夫,而后百僚則而象之。至於責成,巡方其守務也,巡方得人,則吏治清,吏治清則民生安矣。”已又戒嚴,先生言:“皇上以一心為天地神人之主,鎮靜以立本,安詳以應變,此第一義也。其施行次第,旌盧象昇,戮楊嗣昌。”上曰:“責重朕心,是也。請卹追戮,何與兵機事?”召對中左門。御史楊若僑言火器,先生劾之曰:“御史之言非也,邇來邊臣於安攘禦侮之策,戰守屯戍之法,概置不講,以火器為司命,不恃人而恃器,國威所以愈頓也。”上議督撫去留,先生對:“請自督師范志完始,志完身任三協,平時無備,任其出入,今又借援南下,為脫卸計,從此關門無阻,決裂至此。”上曰:“入援乃奉旨而行,何云脫卸?”先生對:“十五年來,皇上處分未當,致有今日敗局,乃不追原禍始,更弦易轍,欲以一切茍且之政,牽補罅漏,非長治之道也。”上變色曰:“從前已不可追,今日事后之圖安在?”先生對:“今日第一義,在皇上開誠布公,先豁疑關,公天下以為好惡,則思過半矣。”上曰:“國家敗壞已極,如何整頓?”先生對:“近來持論者,但論才望,不論操守。不知天下真才望,出於天下真操守。自古未有操守不謹,而遇事敢前者;亦未有操守不謹,而軍士畏威者。”上曰:“濟變之日,先才而后守。”先生對:“以濟變言,愈宜先守,即如范志完操守不謹,用賄補官,所以三軍解體,莫肯用命。由此觀之,豈不信以操守為主乎?”上始色解。先生更端曰:“皇上方下詔求言,而給事中姜埰、行人司副熊開元,以言得罪,下之詔獄。皇上度量卓越,如臣某累多狂妄,幸寬斧鑕。又如詞臣黃道周,亦以戇直獲宥。二臣何獨不蒙一體之仁乎?”上曰:“道周有學有守,豈二臣可比?”先生對曰:“二臣誠不及道周,然朝廷待言官有體,即有應得之罪,亦當敕下法司定之,遽寘詔獄,終於國體有傷。”上怒曰:“朕處一二言官,如何遂傷國體?假有貪贓壞法,欺君罔上,俱可不問乎?”先生對:“即皇上欲問貪贓壞法,欺君罔上者,亦不可不付之法司也。”上大怒曰:“如此偏黨,豈堪憲職?候旨處分。”先生謝罪。文武班行各申救,遂革職歸。
南渡,起原官。先生上言:“今日宗社大計,舍討賊復仇,無以表陛下渡江之心。非陛下決策親征,亦何以作天下忠臣義士之氣?江左非偏安之業,請進圖江北。鳳陽號稱中都,東扼徐、淮,北控豫州,西顧荊、襄,而南去金陸不遠,親征之師,駐蹕於此,規模先立,而后可言政事。”一時亂政,先生無不危言。閣臣則劾馬士英,勛臣則劾劉孔昭,四鎮則劾劉澤清、高傑。先生本無意於出,謂:“中朝之黨論方興,何暇圖河、洛之賊?立國之本計已疏,何以言匡扶之略?”當是時,奸人雖不利先生,然恥不能致先生,反急先生之一出。馬士英言先生“負海內重名,自稱草莽孤臣,不書新命,明示以不臣也。”朱統鎞言先生“請移蹕鳳陽,鳳陽,高墻之所,蓋欲以罪宗處皇上。”四鎮皆言先生“欲行定策之誅,意在廢立”。先生在丹陽僧舍,高傑、劉澤清遣刺客數輩跡之,先生危坐終日,無憚容,客亦心折而去。詔書敦迫再三,先生始受命。尋以阮大鋮為兵部侍郎,先生曰:“大鋮之進退,江左之興衰系焉。”內批:“是否確論?”先生再疏請告,予馳驛歸。先生出國門,黃童白叟聚觀嘆息,知南都之不能久立也。浙省降,先生慟哭曰:“此余正命之時也。”門人以文山、疊山、袁閬故事言,先生曰:“北都之變,可以死,可以無死,以身在削籍也。南都之變,主上自棄其社稷,仆在懸車,尚曰可以死,可以無死。今吾越又降,區區老臣,尚何之乎?若曰身不在位,不當與城為存亡,獨不當與土為存亡乎?故相江萬里所以死也,世無逃死之宰相,亦豈有逃死之御史大夫乎?君臣之義,本以情決,舍情而言義,非義也。父子之親,固不可解于心,君臣之義,亦不可解于心。今謂可以不死而死,可以有待而死,死為近名,則隨地出脫,終成一貪生畏死之徒而已矣。”絕食二十日而卒,閏六月八日,戊子也,年六十八。
先生起自孤童,始從外祖章穎學,長師許敬菴,而砥礪性命之友則劉靜之、丁長孺、周寧宇、魏忠節、先忠端公、高忠憲。始雖與陶石梁同講席,為證人之會,而學不同。石梁之門人,皆學佛,后且流於因果。分會于白馬山,羲嘗聽講。石梁言一名臣轉身為馬,引其族姑證之。羲甚不然其言,退而與王業洵、王毓蓍推擇一輩時名之士,四十余人,執贄先生門下。此四十余人者,皆喜闢佛,然而無有根柢,於學問之事,亦浮慕而已,反資學佛者之口實。先生有憂之,兩者交譏,故傳先生之學者,未易一二也。先生之學,以慎獨為宗,儒者人人言慎獨,唯先生始得其真。盈天地間皆氣也,其在人心,一氣之流行,誠通誠復,自然分為喜怒哀樂、仁義禮智之名,因此而起者也。不待安排品節,自能不過其則,即中和也。此生而有之,人人如是,所以謂之性善,即不無過不及之差,而性體原自周流,不害其為中和之德。學者但證得性體分明,而以時保之,即是慎矣。慎之工夫,只在主宰上,覺有主,是曰意,離意根一步,便是妄,便非獨矣。故愈收斂,是愈推致,然主宰亦非有一處停頓,即在此流行之中,故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蓋離氣無所為理,離心無所為性。佛者之言曰:“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此是其真贓實犯。奈何儒者亦曰“理生氣”,所謂毫釐之辨,竟亦安在?而徒以自私自利,不可以治天下國家,棄而君臣父子,強生分別,其不為佛者之所笑乎?先生大指如是。此指出真是南轅北轍,界限清楚,有宋以來,所未有也。識者謂五星聚奎,濂、洛、關、閩出焉;五星聚室,陽明子之說昌;五星聚張,子劉子之道通,豈非天哉!豈非天哉!
語錄
湛然寂靜中,當見諸緣就攝,諸事就理,雖簿書鞅掌,金革倥傯,一齊具了,此靜中真消息。若一事不理,可知一心忙亂在。用一心,錯一心,理一事,壞一事,即豎得許多功能,亦是沙火不成團,如吃飯穿衣,有甚奇事?才忙亂,已從脊梁過。學無本領,漫言主靜,總無益也。
知行自有次第,但知先而行即從之,無間可截,故云一。后儒喜以覺言性,謂一覺無余事,即知即行,其要歸于無知。知既不立,一亦難言。噫!是率天下而禪也。
有不善未嘗不知,是謂良知;知之未嘗復行也,是謂致知。盈天地間皆道也,學者須自擇乎中庸。事之過不及處,即為惡事,則念之有倚著處,即為惡念。擇言非擇在事上,直證本心始得。《識仁》一篇,總是狀仁體合下如此,當下認取活潑地,不須著纖毫氣力,所謂我固有之也。然誠敬為力,乃是無著力處,蓋把持之存,終屬人偽,誠敬之存,乃為天理。只是存得好,便是誠敬。存,正是防檢,克己是也;存,正是窮索,擇善是也。若泥不須防檢窮索,則誠敬之存,當在何處?未免滋高明之惑。(以上庚申前錄。)
凡人一言過,則終日言皆婉轉而文此一言之過;一行過,則終日行皆婉轉而文此一行之過。蓋人情文過之態如此,幾何而不墮禽獸也!
日用之間,漫無事事,或出入闈房,或應接賓客,或散步回廊,或靜窺書冊,或談說無根,或思想過去未來,或料理藥餌,或揀擇衣飲,或詰童仆,或量米鹽,恁他捱排,莫可適莫。自謂頗無大過,杜門守拙,禍亦無生。及夫時移境改,一朝患作,追尋來歷,多坐前日無事甲里。如前日妄起一念,此一念便下種子,前日誤讀一冊,此一冊便成附會。推此以往,不可勝數,故君子不以閑居而肆惡,不以造次而違仁。(以上癸亥)
此心放逸已久,才向內,則苦而不甘,忽復去之。總之未得天理之所安耳。心無內外,其渾然不見內外處,即天理也。先正云:“心有所向,便是欲。”向內向外,皆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