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東風得到報告后,默想一會兒,對林副院長說:“整天吵吵著機構改革,衙門是越改越多了,什么時候又冒出個疾病預防與控制中心?老爺子不是要到南山采菊了嗎?怎么又出山當了控制中心的名譽主任!中國的知識分子,幾千年都說歸隱是一種人生的最高境界,可真要被放逐了,又有幾個能耐住真寂寞?我聽說老爺子舉賢不避親,推薦了自己的女婿當了控制中心的副主任。”
林副院長對院長的歷史當然不陌生,緊接道:“衙門倒是個副廳的衙門。可是,也是個清湯寡水的衙門。我聽說上面一年給的經費,只有幾萬塊錢。這點小錢,能辦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肯定是聽了什么‘非典’的傳言,想借機會,讓大家知道知道這個單位的存在吧。院長,我看就用不著你親自出面了吧。”
錢東風說:“也好。什么都不用準備。大家該干什么干什么,他想看什么看什么,你帶個耳朵聽就是了。張老爺子最講實事求是。”
林副院長答應一聲,朝外走去。
“慢!”錢東風突然改變了主意,點了一支煙深嘬一口,幽幽地說,“雞走雞道,狗走狗道,這一晃,竟有十來年沒見到老爺子了。當年不是老爺子當頭棒喝,如今我還在為一個博導虛名點燈熬油呢。北京有了十萬元教授,平陽也有了五萬元教授,我要是還在學校,免不了也要為這點蠅頭小利處心積慮。所以呀,張老爺子對我應該算是有恩,而且是有大恩。總該讓他看看我這個差事干得怎么樣吧?老爺子精通英、法、西班牙、德、葡萄牙五門外語,博聞強記,過目不忘,應該多給他提供一些信息。你通知各科室、住院部,按迎接省里領導視察要求、布置一下。你告訴院辦,把貴賓休息室布置布置,一切都按接待省里主要領導的規格準備。還有,中午在快活林野味餐館訂個大包廂,我記得老爺子是個美食家。對了,老爺子文革中坐自己學生的土飛機,栽掉了門牙,進口蘋果別買脆的。還有,鮮花要買玫瑰,只買紅玫瑰,每年他去給亡妻掃墓,只帶一束紅玫瑰。對了,讓內二科的小謝,腦外科的小栗過來端茶倒水。張老爺子不喜歡看女孩子太張揚,他亡妻年輕時候很漂亮、很文靜,長得也是瓜子兒臉。”
林副院長笑了起來:“院長,你細起來真是細如毫發,不愧是學心血管的高材生。”
錢東風說:“不瞞你說:當年得知張老爺子要當我的答辯委員會主任,我把他當成一個心臟的標本,研究了半個多月。可惜呀,沒把脾性摸清楚,原以為他歷經磨難,已經悟出難得糊涂是一種境界了,誰知……不說了。你快去讓他們準備。對了,你把上次郭省長來檢查身體時,給我準備的那個匯報題綱找出來。這份東西言簡意賅,用得著。”
九點半鐘,錢東風把張春山和胡劍峰迎進了貴賓休息室。寒暄之后,錢東風照著提綱開始匯報。也許是太想讓張春山了解自己這些年的情況了,一到過五關斬六將的關口,錢東風就一個故事接一個故事講。十一點整,錢東風才結束了這次“簡短”的匯報。
張春山說話了:“真不容易呀。錢院長,你們的接待太隆重了。我呢,搞了大半輩子病毒學,染上了杞人憂天的毛病。錢院長,SARS已經侵入十幾個國家了。我們的廣東、北京等地也有這種病。你們醫院對這次疫情,有個什么樣的判斷?萬一SARS來襲,你們有沒有預案?”
錢東風認認真真回答:“張老,我看到的上級通報上,中國可只有傳染性非典型性肺炎,而沒有國際流行的SARS病。我們醫院是治療單位,對于流行傳染病,不好做出什么判斷。既然老師要問,我就說兩句。在國外蔓延很快的SARS與我們前一段在廣東流行的傳染性非典型性肺炎關系不會太大。為什么呢?你看,我們平陽跟廣州,交往多密切,廣東鬧這個病鬧幾個月了,平陽不是一個也沒有嗎?就說你的兒子張副市長吧,他十天前在廣州呆了好多天,現在不是一點兒事也沒有嗎?至于你說的SARS會不會傳入平陽,我看保不準。平陽也是個開放城市,國際來往近幾年也十分頻繁,從國外飛來一個病人,把病帶來了,誰也沒辦法。我們總不能因為害怕SARS傳入,把打開的國門再關上吧?即便來了,我們也不怕。預防SARS的預案,我們醫院沒有。現在咱們是法制國家,一切都得按規矩辦。我們醫院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傳染病防治法》中列出的甲類、乙類、丙類傳染病,都做了預案。你放心,要是平陽出現了鼠疫、霍亂這種甲類傳染病;要是出現了病毒性肝炎、細菌性和阿米巴性痢疾、傷寒和副傷寒、艾滋病、淋病、梅毒、脊髓灰質炎、麻疹、百日咳、白喉、流行性腦脊髓腦膜炎、猩紅熱、流行性出血熱、狂犬病、鉤端螺旋體病、布魯氏菌病、炭疽、流行性和地方性斑疹傷寒、注解行性乙型腦炎、黑熱病、瘧疾、登革熱這些乙類傳染病;要是出現了肺結核、血吸蟲病、絲蟲病、包蟲病、麻風病、流行性感冒、流行性腮腺炎、風疹、新生兒破傷風、急性出血性結膜炎,還有除霍亂、痢疾、傷寒和副傷寒以外的感染性腹瀉病這些丙類傳染病的病人,只要他來省第一人民醫院就診,我們肯定嚴格按防治法的規定,做好我們應該做的一切工作。就是這兩年新出現的瘋牛病和口蹄疫,我院也都制定了應對措施。這些天,我也聽到不少小道消息,深感責任重大,找了本防治法天天看。至于這個傳染性非典型性肺炎,直到今天,我們還沒看到衛生部下發的統一的臨床診斷標準。張老,你是權威,你說讓我們如何做準備?我們醫院地位特殊,一有風吹草動,波及面太大,所以,院黨委對現在正在流行的關于非典型性肺炎還有什么SARS的種種傳言,要求大家一不要輕信,二不要瞎傳。這要是傳錯了,造成大恐慌,影響了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那就犯大錯誤了。我能說的也只有這些了。”
胡劍峰笑道:“佩服佩服。面面俱到,滴水不漏,高能高到國家大局,細能細到三十五種法律要求必須控制的各種傳染病,不服不行。錢院長,時間不早了,能不能帶我們去傳染病科看看?”
錢東風和林副院長帶著張春山和胡劍峰去了設在老樓三層盡頭的傳染病科。
朱全中和幾個醫生、護士早在那里等著了。眾人看見沒有省領導來,多少有點失望。張春山看見傳染病科只有四臺呼吸機,又沒有設專門的重癥監護區,忍不住說:“錢院長,你這個傳染病區,最多只有二甲的水平啊。要是真有大的疫情,一下子涌來幾十個傳染病人,我看你怎么辦?”
錢東風說:“張老,傳染病科在我們醫院是條瘸腿。這種情況的存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上任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別人也有議論,說我們眼睛只盯著上邊,我們也很委屈。前年,我們提出成立一個傳染病分院,衛生廳沒批,我們也沒辦法。醫院專業化,是個潮流。再說呢,平陽已經有了市屬的專門傳染病醫院,我們再朝這方面投入,意義也不大了。張老,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看見百花盛開,需要一個過程。”
十一點四十,張春山提出要走。錢東風再三挽留,也留不住,只好把張春山和胡劍峰送到醫院門口。
林副院長說:“你看,車是市政府的車。連個專職司機都沒配。”
錢東風沒說話,背著手朝辦公樓走去。
下午又看了兩家醫院,張春山讓胡劍峰給張保國打個電話,要兒子盡快抽空回來一趟。
晚上,張保國代表市委市政府去看望了一位早年離休的老領導的家屬,然后自己開車去父親的院士樓。這位老副書記一周前去世了,三個子女,兩個早無固定職業,一個經營一家小吃店,三家的經濟情況都不好。張保國把一萬元救濟金遞給老副書記的遺孀,看著那個寬大、破舊、一貧如洗的家,差點兒掉下了眼淚。
開車走在人民大道上,看著街兩旁的燈紅酒綠,張保國的心緒如一團亂麻。當年,這位副書記以耿直、清廉、敢負責聞名于平陽,像包公和海瑞一樣,有過青天的美名,如今呢,誰能相信他活著時居然如此清貧。想想自己只有三萬多元的存折,張保國突然間感到了一絲對不可知未來的恐懼。他掏出電話,撥通了萬富林的手機,問萬富林在干什么。
萬富林在那邊說:“替你在女朋友面前掙表現。事剛剛辦妥,答謝人家的酒剛剛喝過。丁小姐說請我喝杯咖啡,以示感謝,我正在去咖啡店的路上。小丁的二哥想辦個藥材二級批發執照,我幫他辦了。你放心,影響你前途的事,我絕對不做。美玲沒提要求,是我主動辦的。”
張保國脫口說:“該辦。要不,人家一個黃花大閨女跟著我圖個什么?”話一出口,把自己嚇了一跳,又解釋說:“我的情緒有點兒低落。見面再說吧。我爸在醫院看了兩天,要找我談談。你告訴美玲,給我煮碗綠豆湯,泄泄心火。五一結婚當然好了,只是覺得這么倉促,太對不住美玲。再說吧,我已經到我爸這兒了。”
進了客廳,張春山已經把兩人的茶都泡上了。
張春山拉過一把椅子給兒子:“坐吧。你臉色不好,情緒也不大對。你要多注意休息。”
張保國說:“這些天太累了些。搞完私營企業上市公司預備隊調研,又去協調爛尾樓的產權轉讓。不礙事。王市長也在連軸轉。爸,你覺得平陽的醫療設施……”
張春山說:“醫院如今比衙門還衙門,醫院的領導如今比官員還官員。現在醫療系統是計劃經濟遺留下來的為數不多的完整堡壘了。醫生聽主任的,主任聽院長的,院長聽局長的,局長聽廳長的,廳長聽部長的,整個醫療衛生系統,組織紀律的嚴密,恐怕只有部隊才能與之相比了。一切工作都是有條不紊、井然有序,真讓人無話可說、無懈可擊。可這局長、廳長、部長只聽誰的呢?你肯定比我清楚。”
張保國說:“你的擔心,我幾次都在常委會上說過……”
張春山說:“都在說你杞人憂天?”
張保國說:“爸爸,平陽確實沒這種病。”
“是啊!”張春山苦笑著搖搖頭,“這幾天,這句話我聽了無數遍。我今天不跟你討論SARS會不會光臨平陽的問題。你有你官員的立場,我有我科學工作者的立場。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是政府一貫的現實主張。1998年大洪水,我們是勝利了,但我們是如何勝利的,勝得是何等慘烈,事后除了學術屆,沒見很多人再討論、再深究了。中國人的忘性很大。我作為一個病毒學學者,我也有我的主張。媒體告訴我們,世界上所有SARS疫區,都沒有封城,這些地區和其他地區的往來一如往常。每天,從北京開出、路過平陽的火車有十六趟,從廣州開出、路過平陽的火車有六趟。每天,從北京飛往平陽的航班有八個,從廣州飛往平陽的航班有四個。每天,從廣東和北京開往平陽的汽車有多少輛,我沒做統計。從理論上講,從流行病的發病原理上講,只要SARS沒被消滅,它傳入平陽的可能就永遠存在。因為傳染源在,傳染渠道暢通,因為平陽人和疫區的人呼吸的都是同一個星球大氣層里的空氣。所以,我不跟你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