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衛紅笑道:“你那臉皮,比咱平陽的商代城墻還厚上幾分,就這幾句,撓癢撓得你舒服得很呢!”
萬富林作揖道:“小妹你饒了我,饒了我。今天我是來給你家里省飯的。市委副書記、市紀委書記盧宏川同志,晚上設家宴請張市長去敘點兒要緊事,我奉命來接市長大人。”湊近張怡看看,“小姑娘哭了?失戀了?不會吧。”
“就你眼尖。”張怡站起來要去衛生間。
萬富林說:“看來我成了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得趕緊走,一會兒幾員女將會把我撕吃了。”
看張怡回了客廳,張保國說:“小怡,做善事,也要講究技巧,否則,做善事會結下仇人的。改革開放的中國,就好比一條奔騰洶涌的大河,現在還處在上游,難免泥沙俱下,水的看相和質量也不太好。但是你要相信水有自我調適、自我凈化的功能。水流百步自澄清。你告訴你的女同學,誰都會遇到難處,環境是可以毀一些人,可大多數人都是自己毀了自己。沒有目標、不要尊嚴的人,早晚會毀掉自己的。我相信,她受過太多的苦,可苦難不是自甘墮落的理由。她收不收你籌到的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眼睛還能不能看見光明。一個眼睛永遠盯著黑夜的人,肯定不會有明天。另外,請她轉告她的二哥,跑官、買官可能會成功一時,想把共產黨的官干好,只有靠實干。一個把妹妹當成官道上的一個臺階向上爬的人,決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因為紀律的約束,我不能告訴你那個有綽號的官員會落個什么下場。我不想對你說:每一宗罪都會受到懲罰這種話。現實中的上帝都做不到這一點。告訴你的同學,能躲這個人就躲吧。我了解這個人,一個農村走出來的女大學生,在他眼里也許只是一個果盤。衛紅、劍峰,告訴爸,市政府可以為你們提供一輛車。思凡,你又瘦了,煙不是個好東西,一個半小時,你都抽了五根了。好好吃,好好玩。衛紅,你對小君的教育,方法上有些問題。再見。”
這種干練簡約、周到精細,客廳里的每個人都感受到了。王思凡默默地呆坐著,拿起煙又放下了。張衛紅本想開句玩笑,一看沒這氛圍,拉著尚紅云進了廚房。
奧迪拐向大街,萬富林道:“你的思想政治課講得深入淺出,但肯定賺不來大二女生的眼淚。眼淚是大棒嚇出來的吧?女朋友該哄,女兒更該哄,何況你這個星期天父親做得都不稱職。”
張保國痛苦地捏捏太陽穴:“十次正面教育,抵不上一次負面影響啊!大學尚如此,何況中、小學?老萬,下一步,你在市里幾所主要大學和市管的幾所大、中專院校搞個調研,看看有多少特困女大學生沒有辦法申請到助學貸款。”
萬富林問:“目的呢?”
張保國說:“如果貧困女大學生成了平陽各娛樂場所的編外服務人員的主力,我這個常務副市長只好跳進這條雁嶺河了。下星期找個時間,以王市長的名義設宴,請請四大銀行市分行的領導,請他們向這些貧困女大學生再伸幾只援助之手。”
萬富林說:“難度會相當大。大學擴招后的第一批畢業生,今年畢業,就業壓力空前,銀行恐怕不敢冒這個險。”
張保國說:人心都是肉長的。老辦法,動之以情,勸之以酒,大不了再喝次胃出血。
萬富林說:“女大學生坐臺出臺,已經不是新聞,我聽說有的去坐臺,并不是因為貧困。”
張保國一聲嘆息:“自作孽,不可活。我們的責任在于讓天少作些孽。自己女兒的同窗好友也走到這一步了,我不能吝惜這只胃了。中國的富人有多少?要是窮人家的孩子都上不起學了,中國的教育就完了,中國也就完了。”
萬富林說:“下周我就組織人搞這個調研。保國,我找個免單的地方請幾個行長怎么樣?”
張保國警覺地看看萬富林,說道:“去快活林野味餐廳吃什么家養的孔雀、家養的穿山甲、家養的金環蛇銀環蛇、家養的娃娃魚、家養的什么果子貍,對吧?告訴你,只要我還在市里,我決不會批準一家這種經營家養野味的什么公司。你再說一百遍,也不行。告訴你那個朋友,該上哪兒發展上哪兒發展去。家養家養,騙誰呢?我不能讓那些國家保護野生動物,在平陽搖身一變,變成家養動物。”
萬富林無奈地說:“行行行。思凡還是有能耐,最終把你變成一個綠黨了。保國,在省委大院行走時,我聽到不少因為一招鮮而平步青云的傳奇故事。據我所知,好野味這一口的重量級人物不少。廣東有位老兄,如今在京城行走了,他有今天,只是因為八年前他讓一位高人吃了一頓老虎肉。”
張保國不滿:“別沒完沒了了。我不高尚,我只想給足法律在我的一畝三分地里應有的尊嚴。”
萬富林說:“我再不提此事了。檔次標準由你定,你簽字,我買單。唉,你也不問問盧書記找你談什么要事?”
張保國松弛了表情:“該花的錢一定得花,吃海鮮吧。四個行長,三個是南方人。楊全智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萬富林扭頭問:“你看到了那些舉報信?”
張保國神情又嚴肅起來,說:“寄到紀委的,我沒看到,你別忘了,我在黑嶺度過了我的全部青春時光,從團縣委書記一直干到縣委書記。我收到的都是署名告狀信。黑嶺的情況,實在堪憂哇。連我女兒都知道,那里的村官已經在標價賣了。三年前,那里的風氣,在四個郊縣里最好。”
萬富林又扭頭問:“你準備講什么意見?”
張保國說:“仔細調查,一旦坐實,嚴懲不貸。只說作風問題吧,舉報信上講,這個楊全智染指女人的數量上,目標是超過湖北天門的張二江。張二江睡過一百零八個女人,他喝醉酒時說他的女人比張二江的女人多一個班。”
萬富林說:“市長大人,小的記得,判張二江時,睡了多少個女人,并沒有成為量刑的重要依據。即便如此,判決后,法律界還有人認為張二江睡女人引起的所謂民憤,使得法院對他量刑過重。理由嘛,都擲地有聲。張二江沒強奸一百零八個女人中的任何一個。他找妓女只是違了紀,沒有違法。良家婦女送上門,只能算是通奸。在性賄賂的性質在刑法中沒有新的規定之前,性、權交易似乎是不能給雙方定罪的。”
“萬富林,你也太冷血了!”張保國提高了嗓音,“你還是不是個中國人!怎么能用這種口氣講這樣一件事情?”
萬富林把車開到市中心人民廣場西邊平陽劇院門前停下,回頭說:“別發火,別發火。法不容情是一種理想,法中有情才是真正的現實。保國,圈子里的人都知道,長河同志兩年前就該當書記了。這十多年來,平陽市發生的巨大變化,首先應該記在長河同志頭上。他當市長這五、六年,平陽的變化最大。軟件上面提升的幅度,一般百姓看不清,硬件方面的變化,千萬百姓都看見了,力排眾議投巨資治理雁嶺河,數十次進京跑下來八大商品交易市場,這可都是已有定論的大手筆呀!正順風順水之時,李恩誠從外省調來當書記了。長河同志只好連任市長。我聽說他只向省委提出一個條件:讓張保國來當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長河同志發現你時,你還是個鎮黨委書記吧?”
張保國瞪他一眼:“包子皮太厚了。”
萬富林說:“想讓包子餡一點兒都不走味兒,皮薄了不行。從你和長河同志的交往史可以看出,長河同志不會輕易改變對一個人的基本看法。楊全智是長河同志近幾年發現和培養的又一人才。那些舉報信,我也瀏覽了一下,可以坐實到他頭上的要害指控,不多。舉報人的焦點,都指向兩點:一是楊全智敗壞了一個區域的黨風;一是他的生活作風極不檢點。至于他到底收受了多少賄賂,舉報信上語焉不詳。據我所知,楊全智貪色之心比貪財之心大無數倍。他是最早讀在職博士的科級官員,也是有大野心的。他還有一個特點,做不成的事,你送給他一百萬,他也不收。所以,從經濟問題突破他,可能性不大。剩下的,只有好色和壞一方黨風的指控了。他不是書記,不是縣長,黑嶺的黨風壞了,不好說他是罪魁吧?至于好色,取證是易是難,你這個前公安廳的副廳長,比我更有發言權。楊全智在很多場合講過這樣的話:人生不過幾十年,錢財生帶不來,死帶不去,夠用就行,兩巴的享受卻不能不追求。”
張保國嘆道:“難為你了,連楊全智的兩巴追求你都知道。你無非想說:見到盧書記,不要急于表態,因楊全智到黑嶺前是長河同志的秘書,應該先聽聽長河同志的意見。”
萬富林說:“比楊全智壞得多的人,大有人在。我深知黑嶺在你心里的分量,怕你感情用事,啰嗦這么久,就是想讓你冷靜一點。順利的話,年底你就是代市長了。”
晚飯吃得很簡單。張保國面對多年來王長河的知遇之恩,第一次面對大是大非問題,打出了太極拳。因心情不好,晚上他在賓館住下了。關手機前,他看見了丁美玲發來的一張照片和一則短信息。短信息說:“山不孤獨水孤獨,所以水把山圍住;樹不孤獨鳥孤獨,所以鳥在樹上哭;夢不孤獨心孤獨,所以心把夢摟住;人不孤獨情孤獨,所以情把人牽住。”
看著坐在電腦前的丁美玲,張保國躺在床上苦笑。自己早過了強說愁的年齡,已到了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季節。入睡前,他腦子里突然跳出這樣一個問題: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做到大義滅親?
11
張春山忙活了幾天,戰利品只有衛生廳擠出來的六臺舊電腦。在這個垂直結構、組織嚴密、等級森嚴的社會里,一個個體人的力量實在太微不足道了。晚上回到家,張春山這樣回答女兒和女婿的詢問:“他們都認為我是那個喊狼來了的放羊娃。這一點沒什么變化。他們犯了一個錯誤,誤認為狼只會吃掉放羊娃。輕敵是要付出代價的。你媽英年早逝,就是因為我們輕視了病毒性流感。怎么辦?我們要繼續喊叫。我們必須喊,因為要來的不是狼,而是SARS。”此時,胡劍峰已經通過香港的朋友了解到,至少加拿大、新加坡和越南的首例SARS病例與中國廣東的“非典”有關。二月二十一日,廣州中山大學一位姓劉的教授,到香港參加一個婚禮,入住九龍京華國際酒店911房間。二月二十二日,劉教授在香港發病,在香港廣華醫院住十三天后死亡。香港的流調人員已經查清,這位劉教授在京華酒店與加拿大、新加坡和越南的首例SARS病人同乘一部電梯時,曾經發生劇烈的干咳。香港衛生署即將做出結論:這位來自廣州的劉教授,就是香港SARS疫情的源頭。
張春山決定利用已經掛牌的省疾病預防與控制中心的名義,先對平陽的五家三甲醫院和平陽醫大的病毒學研究所摸摸底,看看這些醫療機構具不具備抗大疫的能力。
第一站到了病毒學研究所。一周前,在張春山的鼓動下,研究所成立了一個SARS病毒研究小組。張春山和胡劍峰一到研究所,年輕的所長王建龍就說:“張老師,諾貝爾獎金我們連夢的資格都沒有。”
胡劍峰問:“連夢都做不成?”
王建龍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我們有的只是設備和干勁。目前,我們對SARS的病理、病狀等情況的了解,僅限于公開媒介上那么一丁丁點。張老師,北京的‘非典’研討會,我還是從你嘴里知道的。SARS到底是衣原體還是新的病毒引發,網上也在爭論,權威專家們也在爭論。張老師,咱們所是想插手也插不進去呀。”
張春山問:“廣東那邊有沒有機構想跟我們搞搞合作?”
王建龍說:“張老師,你當過學部委員,又是兩院院士,咱們科技界的痼疾,你比我清楚。喜歡單打獨斗的多,具備合作精神的少。我怕電話里說不清楚,又顯不出誠意,專門派了兩個人去跟他們談。昨晚他們兩手空空回來了。一家說:我們的技術力量已經足夠。另一家說:‘非典’很有可能只是一種地方病,平陽在干燥的北方,你們研究這種病沒有意義。后來,他們去一家醫大的附屬醫院,想要一小塊已病死的‘非典’病人的肺部切片。人家說:這種病傳染性很強,去世的病人都按規定馬上火化了,那些肺早就不存在了。防我們跟防賊一樣啊!諾貝爾醫學獎,中國人怎么得?張老師,我只能向你保證:一旦咱平陽也有了這種病,我們一定全身心投入。只是可惜了這些設備。”
張春山看看試驗室的設備,無言地走了。
第二站,他們到了省第一人民醫院。
第一人民醫院的前身是法國人辦的一座教會醫院,已經有八十五年歷史,是平陽市歷史最悠久的醫院。因為她獨一無二的歷史、地處市中心的區位優勢,再加上她三十八年為省委、省政府主要領導提供保健的經歷,使她在平陽市的醫院當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五年前,第一人民醫院的年收入已經突破3億元大關。張春山知道第一人民醫院的重要,他想,如果這家龍頭醫院做好了迎戰SARS的準備,自己的擔心也就多余了。全省最先進的醫療設備,再加上一千二百個病床床位,足夠應付一般的危機了。
第一人民醫院的現任院長錢東風,1971年以工農兵大學生的身份入平陽醫科大學學習心血管專業。此前,他在插隊的躍進大隊做過兩年赤腳醫生。1988年,他開始讀在職博士。1992年,張春山作為答辯委員會主任委員,認為錢東風的博士論文東拼西湊、毫無新見,細究還有抄襲之嫌,導致錢東風沒有戴上博士帽。這些陳年往事,在得知張春山要來醫院檢查防急性傳染病的消息后,又一次讓錢東風感到了心痛。錢東風自認為不是個小肚雞腸的人,可為什么就忘不了這些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