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設朝,仍與侍臣議論時政得失。忽治書侍御史權萬紀奏曰:“宣饒之地銀大發,陛下遣人采之,歲可得數萬緡。”上曰:“朕貴為天子,所乏者,非財也。但恨無嘉言可以利民耳。與其得數百萬緡,何如得一賢才?卿為御史之職,未嘗進一賢才,而專言銀利。昔堯、舜棄璧于山,投珠于谷;漢之桓、靈,乃聚錢為私藏。卿欲以桓、靈待我耶?”是日,罷黜萬紀官職,使還鄉里。
貞觀十一年春正月,太宗將幸洛陽。車駕至顯仁宮,上以官吏闕少儲偫,皆被責。魏徵諫曰:“陛下以闕儲偫,重責官吏。臣恐承風相效,異日民不聊生,殆非行幸之本意。昔隋煬帝諷郡縣獻食,視其豐儉,以為賞罰,故海內叛之。陛下所親見也。奈何效之乎?”上驚曰:“非公不聞此言!”因謂長孫無忌曰:“朕幼年過此,曾買飯而食,租舍而宿。今供煩如此,豈得猶嫌不足乎?”無忌曰:“陛下體此,足可止冗費也。”車駕至洛陽,與侍臣載舡泛積翠池游觀,顧謂侍臣曰:“煬帝作此宮以結怨于民。今悉為我有,正由宇文述、虞世基之徒,內為諂諛,外蔽聰明故也,可不戒哉!”侍臣以為然。
秋七月,車駕未回長安。值大雨,連三日不止,平地水深四尺。自谷、洛溢入洛陽,蕩壞官寺、民居無數,溺死者六千余人。侍臣奏知,上乃詔被水所毀宮室少加修整,恐勞百姓;命廢明德宮、玄圃院,以其村給與遭水民家。令百官上封事,極言過失。明日謂侍臣曰:“上封事者,皆言朕游獵太過。今天下無事,武備不可忘。但與左、右獵于后苑,無一事煩民,夫亦何傷?”魏徵曰:“先王惟恐不聞其過。茍其言無取,亦無所損,乃皆勞而遣之。”上是其言。侍御史馬周上疏以聞。疏曰:
以為三代及漢歷年多者八百,少者不減四百,良以恩結人心,人不能忘故也。自是以降,多者六十年,少者才二十余年,皆無恩于人,本根不固故也。今之戶口,不及隋之什一,而給役者,兄去弟還,道路相繼,營繕不休,器服華侈。陛下少居民間,知民疾苦,尚如此,況皇太子生長深宮,不更外事?萬歲之后固圣慮所當憂也。臣觀自古百姓愁怨,國未有不亡者。人主當修之于可修之時,不可悔之于既失之后。貞觀之初,天下饑歉,斗米直匹絹,而百姓不怨者,知陛下憂念不忘故也。今比年豐穰,匹絹得粟十余斛,而百姓怨咨者,知陛下不復念之,多營不急之務故也。自古以來,國之興亡,不以蓄積多少,在于百姓苦樂。且以近事驗之:隋貯洛口倉,而李密因之;東都積布帛,而世充資之;西涼府庫,亦為國家之固,至今未盡。夫當積貯,不可無。要當人有余力,然后收之,不可強斂以資寇敵也。夫儉以息人(民),貞觀之初,陛下所親行也。豈今日而難之乎?欲為長久之計,但如貞觀之初,則天下幸甚!又陛下寵遇諸王過厚,亦不可不深思也。魏武帝愛陳思王,及文帝即位,遂遭囚禁。然則武帝愛之,適所以苦之地。又百姓所以治安,惟在刺史、縣令。今重內官而輕州縣,刺史多用武臣,或京官不稱職,始補外任。邊遠之處,用人更輕。所以百姓未安,殆由于此。(出《通鑒綱目》)
疏上,太宗覽而稱善久之,謂侍臣曰:“刺史之職,朕當自選。縣令宜詔京官五品以上,各舉一人,中書省奉旨而行。”是時魏徵亦上疏以奏,疏曰:
人主善始者多,克終者寡。豈取之易而守之難乎?蓋以殷憂則竭誠以盡下,安逸則驕恣而輕物。盡下則胡越同心,輕物則六親離德,雖震之以威怒,亦皆貌從而心不服故也。人主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將興繕,則思知止;處高危,則思謙降;臨滿盈,則思挹損,遇逸樂,則思樽節;在宴安,則思后患;防壅蔽,則思延納;疾讒邪,則思正己;行爵賞,則思因喜而僭;施刑罰,則思因怒而濫。兼是十思,而選賢任能,則可以無為而治矣。又曰:陛下欲善之志,不及于昔時,聞過必改,少虧于曩日。譴罰積多,威怒微厲,乃知貴不期驕,富不期侈,非虛言也。在昔隋之未亂也,自謂必無亂;其未亡也,自謂必無亡。故賦役無窮,征伐不息,以致禍將及身而尚未之寤也。夫鑒形莫如止水,鑒敗莫如亡國。伏愿取鑒于隋,去奢眾約,親忠遠佞,以今之無事,行昔之恭儉,則盡善盡美矣。夫取之實難,守之甚易。陛下能得其所難,豈不能保其所易乎?又曰:“今立政致治,必委之君子。事有得失,或訪之小人。其待君子也,敬而疏;遇小人也,輕而狎。狎則言無不盡,疏則情不上通。夫中智之人,豈無小慧。然才非經國,慮不及遠。雖竭力盡誠,猶未免有敗。況內懷奸宄,其禍豈不深乎?夫雖君子,不能無小過。茍不害于正道,斯可略矣。陛下誠能慎選君子,以禮信用之,何憂不治。不然,危亡之期,未可保也。(出《通鑒綱目》)
太宗覽疏罷大悅,親賜手詔褒美曰:“得公之諫,朕知過矣。當置之幾案,為朝夕便視。”貞觀十二年二月,太宗車駕離洛陽,至蒲州,刺史趙元楷整飾樓觀,豐盛儲偫,上怒曰:“此亡隋之弊俗也,安用哉?”悉令毀去之。閏月,帝還宮,設宴于東宮,賜五品以上之官。是時魏徵、王珪、房玄齡等俱在席。使中官行酒,至數巡,上曰:“貞觀之初,從朕經營天下,玄齡之功也。貞觀以來,忠言直諫,使朕不蹈過失,魏徵之功也。皆賜之佩刀上殿。”玄齡、魏徵起拜謝恩,上謂之曰:“朕政事何如往年?”徵對曰:“威德所加,比往年則遠矣。人心悅服,則不及也。”上曰:“何也?”徵曰:“陛下嘗以未治為憂,故日新其德;今以既治為安,故不及。”上曰:“今日所為,亦何以異于往年耶?”徵曰:“陛下初年,恐人不諫,嘗導人使言;中間,悅而從之;〔今則勉強從之〕,而猶有難色也。”上曰:“其事可得聞歟?”徵曰:“陛下昔欲殺元律師,孫伏伽諫以為不當死,陛下賜伏伽以蘭陵公主園,直百萬錢。或云太厚,陛下云:‘朕即位以來,未有諫者。故賞之此,導之使言也。’司戶柳雄妄訴隋朝資級,陛下欲誅之,納戴胄之諫而止,是悅而從之也。近有皇甫德參,上書諫止修洛陽宮,陛下怒之,雖以臣言而罷,實勉強從之也。”上曰:“非公不能及此。人苦不自知耳。”是日宴罷而散。
第七十二節 唐太宗大興文學 侯君集興師討罪
貞觀十三年春正月,上以房玄齡為太子少師。太子欲執師生禮待之,玄齡恐太子拜,不敢謁見而歸國,人美其有讓。玄齡以度支糧谷之官,系天下利害,嘗有闕職,求其人未得,乃自領之。上嘗問侍臣:“創業與守成,二者孰難?”玄齡曰:“草昧之初,與群雄并起,必須較其才力,而后臣之,是創業難矣。”魏徵進曰:“自古帝王莫不得之于艱難,失之于安逸。守成難矣。”上曰:“二公之論皆是。玄齡與吾共取天下,出百死得一生,故知創業之難。事既往矣。魏徵以守成之難,方當與諸公謹慎。”玄齡等拜曰:“陛下之言及此,四海之福也。”靜軒先生有詩曰:不易興王守業難,君臣相與吐衷肝。唐朝三百傳來位,猶憶當年保治間。是月,永寧公王珪卒。上聞之傷悼不已。既退便殿,見武臣尉遲敬德尚未出,太宗召問之曰:“人或言卿有叛,何也?”敬德曰:“臣從陛下征伐四方,身經百戰。錢九隴、公孫武達、李安遠、樊興、屈突通等,盡已物故。今之存者,皆鋒鏑之余也。天下已定,乃更疑臣反乎?”因解衣投地,出其瘢痍以示太宗。太宗見之流泣,撫之曰:“卿之心,寡人足知矣。寢室贈金之言,朕嘗不忘。今將反言以試卿耳。”敬德叩首曰:“臣雖年邁,報陛下之心,綣綣于懷。自不知出于何日也,敢有過望哉。”太宗厚慰而退。他日復召敬德入宮中曰:“朕欲將公主嫁卿,何如?”對曰:“臣妻雖陋相,與共貧賤久矣。臣雖不學書,聞古人云:‘富不易妻。’今陛下以公主妻臣,此非臣之所愿也。”上悅其至誠,以為鄜州都督。仍詔宗室功臣,得襲刺史職。
中書舍人馬周奏曰:“堯、舜之父,猶有朱均之子。倘有孩童襲職,萬一驕愚,百姓被殃,國家受敗,則與毒害于見存之百姓,寧使割恩于已亡之一臣矣。是則向所謂愛之者,乃所以傷之也。臣請宜賦以茅土,疇其戶邑。必有材行,隨器授官,使其人得奉大恩,而子孫終其福祿,乃長計也。”長孫無忌亦奏曰:“縱使陛下封臣,臣亦不愿之。國(因)臣披荊棘事陛下,今海內寧一。奈何棄之外州乎?”太宗曰:“割地以封功臣,古今通義。朕欲令公子孫世為有土之君,而公不愿。朕豈強公以茅土耶?”乃詔停之。
話分兩頭。卻說高昌王麹文泰部下,有牙將赤健阿、天漢軍二人,皆有萬夫之勇,部落約數萬。文泰自恃居西域沖要,人馬精雄,欲起叛謀。是時西路進貢,皆由高昌而過,年年被文泰遏絕。遇中國有通使者,即拘留之。邊廷屢次報入京師。詔令入朝又不至。自是為惡尤盛。附近之民,被其侵掠,不得寧居。聲勢頗張。太宗乃御書遣使問狀,使命領得敕旨,徑詣高昌,來見文泰,正遇文泰與眾部落在帳中商議,聽的中國遣使人到,召入問之。使人將圣旨宣讀,文泰眾跪聽罷,問使者曰:“鷹飛于天,雉伏于蒿,貓游于堂,鼠噍于穴,各得其所,豈不能自生耶?何用圣旨惱吾輩乎?”即令:“將使者臨下,看大唐奈我何否?”左將赤健阿進曰:“今上威風咸仰,中國謀臣勇將如云。大王不聞征突厥、吐谷渾之事乎?今監一使而惹天兵來到,吾輩豈得安生?不如以溫言遣之,斯可保后慮矣。”文泰從其言,始放使者還國。
使命得脫高昌,漏夜奔回長安,朝見太宗,以文泰言奏知。太宗怒曰:“蠻鬼敢縱言以侮朝廷哉!”即下詔發兵討之。會薛延陀可汗遣使請為向導,上意決行。眾臣皆諫,以為:“西域不服王化,人習頑性,陛下以詔撫安之,雖未得利,亦無所損。如大軍一動,勞費不資,甚非利便也。”上意亦望文泰悔過,復下璽書以示禍福,召之入朝。使者仍赍敕書至西域安撫。文泰部落報入帳中:“天朝復差使命來此。”文泰召入,使者以璽書呈進,拆讀璽書曰:
朕以君臨天下,皇風所披,四夷賓服。奚爾高昌不遵聲教,徒恃犬羊之眾,有犯中原之意。即將發兵遣將,芟除惡孽,以靖邊界。朕念禽獸亦貪生而懼死,何況略近于人性。是以征討之詔,止而不下,朕今以往者不追,來者宜鑒,敕爾文泰輕騎入朝,拱手稱臣。非惟可以免罪,猶或有所頒賜。如仍然以天子之牒,視如故紙,天兵一臨,玉石不分。文泰其自諒之。
文泰看璽書畢,以示部將赤健阿等曰:“天子召我來朝,可行否?”眾皆勸之曰:“朝廷屢次詔下,今不往,恐得罪反重。不如入朝謝罪,或可以保洗前愆。”文泰懼罪,乃曰:“若去必無還理。只且自守其地,唐兵便能擒我耶?”由是竟稱疾不住,使人回奏曰:“文泰專肆其志,稱疾不來。”太宗大怒曰:“不誅麹文泰,何以服四夷?”乃遣總管侯君集及薛萬均,發精兵十二萬,征討高昌。”君集等領旨,辭帝出師,不在話下。
太宗以君集兵馬既行,與魏徵、房玄齡幸國子監觀釋奠,命祭酒孔穎達講《孝經》,賜諸生有差。因謂魏徵曰:“治道不明,由《五經》未備。朕將以國子生講明圣人之道,以著為經。卿等試為區處。”徵曰:“欲使圣經燦然如星日,必在碩儒才學者能之。陛下可召天下明儒入國子監,授以學官職,得與儒臣互相參詳,日與講解。不出期年,無患治不若古,道弗明也。”上悅曰:“卿之言,金石論也。”乃大征天下名儒為學官,使之講論。學生能明一經以上,皆得補官。增筑學舍千二百間,增學生滿三千二百六十員。于是四方學者云集京師,乃至高麗、百濟、新羅、高昌、吐蕃諸酋長,亦遣子弟請入國學。升講筵者,至八千余人。他日上謂魏徵曰:“用公之策,果致治平。是知好學之心,人皆所向慕者也。”徵曰:“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然。理固如此也。”忽報:“太史令傅奕卒。”上聞之,顧謂侍臣曰:“臨湖之變,傅奕常以星變告我。朕當時疑其有附會之說。及事定,始知其不妄也。今聞其死,朕甚傷焉。”魏徵曰:“天人一理也。陛下德符上天,而先著其兆,豈偶然哉?今后猶當以天變為懼,日新其德,妖孽自成禎祥矣。”帝深然之,命有司給官錢,與奕喪禮。傅奕精究術數之書,而終不之信。遇病不呼醫餌藥。
有僧自西域來,能咒人使立死,復咒即生。上試之,以驗告奕。奕曰:“此邪術也。臣聞:‘邪不勝正。’使請咒臣,必不能行。”上命僧咒奕。奕初無所覺,須臾,僧忽僵仆,遂不復蘇。又有婆羅門僧,言得佛齒,所擊輒碎。長安士女輻湊(輳)如市。奕謂其子曰:“吾聞有金剛石者,性至堅,物莫能傷。惟羚羊角能破之。汝往試焉。其子如言叩之,應手而碎。觀者乃止。奕年八十五卒。臨終,戒其子無得學佛書。又集魏晉以來駁佛教者為《高識傳》十卷,行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