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太守閻纘聞知趙王等謀廢賈后，料張華、裴頠必及于難，連夜趕入朝中，思勸張華脫身去位，及至洛，張華已被害五日矣，遂披麻往東市覓尋華尸，拜俯哭曰：“吾曾竭力三復(fù)勸君，宜早遜位，君苦不聽，致有今日，富貴何在？大是數(shù)也。”再拜而起，忽見背綁上有小旗書“首犯一名賈謐”，纘乃瞋目叱之曰：“小兒曹乃亂國之囮，誅猶嫌晚，尚堪有彼猾母也。”哭罷，上表訟華之冤，言華忠事二朝，澤被四表，今日坐虐后同朝，而卒致誅戮，更族其家，枉冤深重，乞賜收殮追贈，庶泯忠績。惠帝見表，嗟嘆不已，為懼趙王之威，不暇議贈，授纘為漢中太守。纘見孫秀專橫，知天下將亂，辭不受職，遁而隱去，時(shí)人嘆服其高。趙王倫雖立定賈之功，素亦中才，無大智量，少果斷，凡事皆仗孫秀為之謀主，升黜任意，封賞自由，帝惟備位而已，由是孫秀之威震于朝野。秀本東吳族子，見晉滅吳，常時(shí)悔恨失身歸晉之錯(cuò)，思有以報(bào)復(fù)司馬氏之心，慨力不及。至是得逞，乃乘間反復(fù)愚惑趙王，害卻張華、裴頠二個(gè)忠良元老，擢陸機(jī)兄弟入趙府，共謀壞晉之計(jì)。以己子孫會為折沖校尉，奏請尚河?xùn)|公主。帝見權(quán)出其手，乃只得曲從。會年二十即為顯貴，諸黨皆登卿相，舊日相從者，廝役俱為令掾，奴隸亦登仕版，府中燕集，貂蟬滿座，至于肆中缺市。時(shí)人為之諺曰：“貂不足，狗尾續(xù)。”其門下之人，橫行予奪，民不聊生，郡邑之間，君子仁人不樂其與，恥服其章。而孫秀一惟取悅于人，府庫之儲不充于賜，糧差之入不給其賞，下人百姓亦知趙王必有壞亂矣。孫秀欲說趙王謀篡，恐其膽怯不從，復(fù)誑其使得罪于眾，自然畏而行之。乃密與言曰：“殿下結(jié)山海冤仇，而不思防憂后患，可謂智乎？今賈后尚在金墉，宗族雖無，親黨盛多，趙廞等是其至戚，總統(tǒng)全蜀，金陵陳恢亦其眷屬。今圣上中宮乏后，倘一悔悟，有人舉奏，詔取回宮，大王能安居乎？可乘此奏帝，令賜其死，以慰太后、謝妃、太子之魂。”趙王從之，入奏惠帝，帝不敢拂。趙王乃召潘岳作詔，岳推拒，孫秀怒其逆己，頗形于色，岳覺之，恐獲累，只得承命草之。詔曰：

妒淫賈后，畜豺狼之性，恣兇狠之威，欺朕自由，擅權(quán)廢弒，害皇太后于非命，是無婦之道；毒皇太子以枉死，乃無母之慈。彝倫殄絕，綱紀(jì)何存？忠直之臣付之刀鋸，讒佞之輩授以權(quán)衡。禍亂我國家，隔絕朕母兒，使天下之人譏朕之不君，故舉朝之人難容伊之罪。以今廷評汝過，惡重罰輕，宜正典刑，以肅國法。朕念夫婦之情，不忍臨曹裸頸，賜以自盡，完其軀體，毋得茍延，速宜裁決。

書訖，趙王令心腹臣王全赍詔并鴆酒送往金墉城去。賈后接詔開讀，悲不自勝，含淚嘆曰：“吾被眾人所誤！事已至此，有何面目再見君王與諸大臣也？”遂盡飲其酒而死。王全命許昌太守以王后成禮葬之，免人議己。后人有詩嘆曰：

賈氏南風(fēng)毒似狼，弒姑害子冀長昌。禍根才斷身遭殺，空嘆無顏見圣王。

第三十三回 孫秀設(shè)計(jì)害石崇

趙王司馬倫又殺賈后，朝士側(cè)目，無敢異議，乃與孫秀商議，欲廢惠帝而立司馬臧。孫秀曰：“此事尚未可行。淮南王足智多謀，人皆懼其勇猛，他乃惠帝同父之弟，若行此事，彼必以為大王有篡逆之心，如王莽之立孺子?jì)胍玻慰蠌姆壳仪叭粘Z后多出其功，亦難輕覷他們。車騎將軍齊王雖與大王深厚，別事彼則相助，若舉此事，他必亦是心中不悅，恐與驃騎將軍合謀，則我恐難制彼，焉可便行？須當(dāng)去此二人，方可成事。”趙王曰：“二王與吾共事之人，怎么去得他？”孫秀曰：“臣有一計(jì)，大王明日上朝，可奏言淮南王功大職輕，當(dāng)升他為太尉之職。太尉乃是文官，此系外示優(yōu)崇，內(nèi)實(shí)奪其兵柄。淮南王縱有勇略，兵權(quán)一去，無所為用矣。”趙王聞言大喜，以為得計(jì)。次日即奏帝升淮南王為太尉，令侍御史殷渾赍詔至淮南王府中，宣使受職。

淮南王見詔，即召長史陳徽、大將孟平等詳議，曰：“今朝廷何為一旦升吾為太尉？豈以親王而與朝臣同列乎？”陳徽曰：“圣上素庸，升黜皆由執(zhí)政。今此之行，必是奸人所謀，不欲大王執(zhí)掌兵柄故耶！”孟平曰：“吾知此必孫秀之謀，切不可從，必須辨奏。如若圣果有廷命，當(dāng)求還鎮(zhèn)，休得在朝。大王茍無主意，一去兵權(quán)，入為太尉，朝政又是趙王持掌，大王不過備員而已。此時(shí)進(jìn)退無權(quán)，散職同矣。”淮南王聽言大怒，即將詔書與殷渾當(dāng)面辨曰：“此命非出圣意所行！若是帝詔，必由待詔官潘岳所署，豈是孫秀之筆？”殷渾懼淮南王勇烈，不敢答應(yīng)。淮南王怒監(jiān)殷渾，即點(diǎn)帳下親隨精卒七千，令孟平督率，殺向趙王府中而去。趙王見變，慌令次子司馬虔統(tǒng)張泓等，將各衛(wèi)軍兵拒住廝戰(zhàn)。淮南王司馬允大呼曰：“趙王與孫秀謀殺司空張華，枉害裴侍中，私置黨與，將危社稷！汝等皆朝中禁衛(wèi)之兵，何得助逆為亂也？有仗義好漢，同來共誅不道！”衛(wèi)士聞言，散去大半，亦有無數(shù)奔入淮南王陣中相助。淮南王親自臨陣，諸兵士又皆江淮勁勇，以一當(dāng)十，趙兵不能當(dāng)?shù)郑M走入府，箭及趙王之體。連戰(zhàn)三日，趙兵十分窘迫。淮兵屯于承華門，結(jié)三陣，殺死之人滿地。中書監(jiān)陳淮見弟徽在淮南王處，思欲請兵和解，陰助淮王以討孫秀，乃奏于帝曰：“今趙、淮二王爭戰(zhàn)，互相殺傷兵民，是非不明，事恐難了，乞陛下賜臣統(tǒng)領(lǐng)禁兵，執(zhí)雛虞白虎幡前去和解，不然百姓遭其混害，京邑為之搔擾，陛下坐而不救，皇綱不復(fù)振矣。”惠帝允奏，乃曰：“卿是文官，焉可將兵？今梁王部將伏胤征羌有功，封為殿前將軍，朕著他領(lǐng)兵三百，持雛虞幡前去，令各散兵，然后詔卿等諸大臣與他講和便是。”淮恐眾言議，疑他有私，不敢再奏而退。惠帝遂召伏胤上殿，命取雛虞幡付與，前去阻止二王兵戰(zhàn)斗。早有趙王心腹黨人聽知，奔報(bào)孫秀、趙王。趙王喜曰：“若是阻得兵住，又好商量矣。”孫秀曰：“不然，可著人急去見伏胤，許以大職，令其于中取事，除了淮南王，方得禍斷。”趙王即便割袍一幅為信，令長子汝陰王司馬夸先往迎候伏胤，求其行事。卻好伏胤領(lǐng)兵來到，司馬夸急奔至轉(zhuǎn)彎處告曰：“我奉父王之命在此等候?qū)④姡c將軍重立誓約：若能為我殺得淮南王，事成之后，當(dāng)以趙王藩府將軍世掌，富貴共之。”伏胤曰：“我今奉詔和解，若此所為，是懷私逆上也。”夸曰：“淮南王英勇兵強(qiáng)，我眾疲弱，垂敗已極，將軍所知者。若肯一援拯困溺，則我一門死中得活，故父子甘為庶民，愿以地土酬報(bào)大恩也。”胤曰：“欲為此事，陰騭滔天。汝大王見一時(shí)危迫，特以厚秩啖我，倘過后反變，不但冤重屈深，恐有賈充誅成濟(jì)之例也。”夸曰：“事有不同，今朝綱皆吾父王所掌，富貴官職惟憑所欲耳。將軍若肯仗義，父子焉敢忘情？且周急救極，鋤強(qiáng)扶弱，又大丈夫惻隱之仁。我父割有袍襟在此，將軍執(zhí)以為信，萬望憐之。”伏胤見袍，即便昧心應(yīng)允，謂司馬夸曰：“承殿下金言，吾即依命一力代行，希切莫相負(fù)。”夸遂重誓叮嚀而別。伏胤持幡徑到承華門，訛言高叫曰：“臣乃殿前將軍伏胤，奉帝詔命，前來與二大王解斗，可開陣聽詔。”語之至再。淮南王尚不準(zhǔn)信，孟平曰：“既有詔旨，必有緣故，不宜逆君之命。”淮南王從之，命軍開陣，放胤入內(nèi)。淮南王聽哄，下帳接詔，兵士列于兩旁。淮南王方才跪下，被伏胤踏步上前，拔劍砍去，淮南王急起，刀已及頸，應(yīng)手倒地，孟平急趕進(jìn)救，又被伏胤一刀砍中項(xiàng)下而死。孟平呼兵欲殺伏胤，胤走入門內(nèi)，登承華門樓高叫曰：“諸將士不得無禮，自取夷滅。今圣旨道趙王專權(quán)擅命，淮南王妄動干戈，擾亂王京，罪同反叛，各皆斬首。趙王已差王佑誅戮，淮南王已死，事皆平定，三軍可速回營，毋得在此混亂，不見此雛虞白虎幡乎？如不聽令，大軍一出，三族難保。”眾兵將曰：“非吾等不散，欲見上訴明淮南王之冤耳！”伏胤曰：“朝中自有定議，汝等且散。”眾兵見淮王已死，伏胤走上城樓，遂皆扎住不動。齊王冏聞知是淮王先殺至趙府，不怪趙王，乃來慰使退散。

孫秀見計(jì)已成，即同趙王入朝奏言：“淮南王司馬允倚仗驍勇，聚黨孟平等謀害宗黨，戕賊同氣，欲奪大政以行私意。”惠帝無奈，只得從孫秀主為草詔，暴白淮南王之罪，將孟平一家老幼盡行誅之。欲要徙滅淮南王妻子，齊王不肯，辨之而止。時(shí)平兄孟觀出于邊關(guān)，趙王行詔密諷秦、涇總督司空桐機(jī)，盡誅其親屬，函首回報(bào)。其有從司馬允之將士，除散兵不究，馀者自千百總、旗隊(duì)長已下，有職者盡皆赤族，被夷者百五十七家，不勝慘酷，言者酸辛。獨(dú)伏胤有誅允之功，加為驃騎將軍，代領(lǐng)淮南王之職。趙王見孫秀有臨危致勝之機(jī)，愈加寵厚，秀亦恃誅淮南王之功，尤肆橫暴。進(jìn)奉者門無虛刻。乃訪察人家藏有美物器者，即遣人取至府中，違者無不立見禍福，人畏如虎。聞得散騎常侍石崇家中有一美妾，價(jià)值六斛之珠，因名為綠珠，善于音律，笙簫琴瑟無不精極其妙，秀亦使人去求。時(shí)石崇正在金谷園中玩賞，忽見秀使直入，崇迎之問曰：“閣下何事光降？”使曰：“孫侍中聞得衛(wèi)尉公家有綠珠，善于音律，特遣某來多多拜上，意欲相求，不惜倍禮，公肯見容否？”崇曰：“舍下善歌唱媵妾廣有，悉令出來相見，憑閣下自擇一個(gè)，送與侍中。但綠珠者是吾次室，侍中尊貴大臣，固無奪人妻室之理，其情諒之。”使者曰：“衛(wèi)尉公左矣，豈不聞孫侍中乃趙王尊寵之臣，禍福立見。足下博通經(jīng)典，豈不知利害二字孰為重輕也？且侍中之勢朝野震懼，何不詳思，徒以此而自失身家也？”崇曰：“某固知之。若其他物并別侍妾，吾俱不惜，惟此實(shí)難從命。”使者辭行，回顧石崇曰：“足下還當(dāng)三思，勿致噬臍之悔。”崇曰：“不必多囑，立意定矣。”使者欲思石崇厚饋，為之方便解釋，又挑之曰：“足下必不相允，亦當(dāng)計(jì)較，吾好回話。”石崇不解其意，款饋全無，乃曰：“此亦不須計(jì)較。”使者遂悻悻然而去，詬罵老賊欲留綠珠，當(dāng)求吾之善言，何自矜若是，一毛不拔也？及回復(fù)孫秀，極譖石崇出言不遜，道侍中既為大臣，何得罔行無禮之事，別樣猶可奉承，此必不可。我以利害說之，彼云：“不必多言，人家俱有妻妾，肯與人乎？勸他休想。”孫秀聽言大怒，曰：“石奴如此無知，吾必有以報(bào)彼也。”時(shí)陸機(jī)在趙府參謀，與崇皆為二十四友之屬，恐其怪崇，乃勸曰：“侍中大人不須著惱，中書待詔潘安仁與崇友善，可教他去說之。”秀喜，召潘岳謂之曰：“吾聞石常侍家有一侍女綠珠，善于吹笛。知君與之莫逆，不吝重聘，煩君為吾請之，倘獲弗拒，自當(dāng)重謝。”岳恃才華取重于時(shí)，廷臣內(nèi)外各敬悅款信，秀亦多諮其手作，竟不防奸毒之意，直應(yīng)之曰：“此非侍女，彼以納為偏室。公乃尊貴大臣，安可奪人妻孥？是壞禮也。此事下官亦難啟齒，公宜惜言。”乃辭而出。

按《傳》：潘岳字安仁，家亦富豪，與石祟垂發(fā)交，有自詠“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之詩。石崇凡有所事，必與岳謀之。少時(shí)以穎異見稱鄉(xiāng)邑，號奇童，人皆比為董仲舒、賈誼之儔。生得俊美，面如傅粉，容若蓮花。童時(shí)常挾彈乘車出游，婦人見其年小貌美，皆以手連繞攔住而看，不使速去。或戲以果物投于其車，到晚回時(shí)，果物堆積。同學(xué)有張載生得甚陋，凡出行遇著小兒，欺其似鬼，皆以磚石打之，載每每抱頭而走。有長者嘆曰：“一丑一俊，愛憎偏勝；一媸一妍，好惡天淵。何人情之厚薄也！”岳后長而有才藝，作《武帝籍田賦》并《閑居誦》，皆稱頌于時(shí)。賈后愛其才貌，強(qiáng)與之通。張華重其學(xué)多華藻，與之為友。賈謐因之，亦與深相結(jié)納，薦為黃門侍郎，凡朝廷詔敕，多籍其筆。趙王倫盡誅賈黨，獨(dú)岳以才獲免，用為待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