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海遺兵
宏光元年夏閏六月丁亥,隆武帝即位于福州。王諱聿鍵,唐王盛器子也;崇禎五年,嗣位。以兵援北都,被廢;幽高墻。宏光帝立,得釋,使居廣西,是年五月,次杭州。宏光帝被執,啟上潞王,請監國;不從。總兵鄭彩、鄭鴻逵自京口,戶部郎中蘇觀生自南都,胥會于杭;王與之語,泣下沾襟,共異之,使江美鰲、鄭升衛入閩。甲戌,次浦城。癸未,次水口驛。福建巡撫張肯堂來謁,王言:『復仇無地,惟天南片土;高皇帝實式憑之』。肯堂及巡按御史吳春枝,在藉禮部尚書黃道周、叛將鄭芝龍三箋勸進;芝龍無推戴意,以鴻逵故,勉為之。丁亥,至福州,稱監國。諭軍民陳事,詞意剴切。有議即真者;侍郎李長倩請急出關,緩正位,示無富天下意。黃道周謂出關尺寸,建號非遲。芝龍爭尤力,實有異志。鴻逵獨言:不正位無以厭眾望、杜后起者。遂定丁未祭告,即位南郊。改元隆武,遙上宏光帝號曰「圣安皇帝」。以黃道周為吏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蘇觀生為吏部右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張肯堂為兵部尚書,何楷為戶部尚書,周應期為刑部尚書,郵瑄為工部尚書,曹學佺為禮部尚書,吳春枝為兵部右侍郎兼副都御史。召舊輔何吾騶、蔣德璟、黃景昉、姜曰廣、吳甡、高宏圖,起朱繼祚、林欲楫、路振飛、曾櫻、熊開元、黃鳴駿、林增志、李先春、洪謐十八人皆入閣。升福州為天興府,分天興、建寧、延平、興化為上四府,汀州、邵武、漳州、泉州為下四府,各設撫按官。進芝龍、鴻逵皆侯爵,芝豹、鄭彩、鄭聯皆伯爵。芝龍既降,交通權貴,晉總兵,封南安伯;海寇私人,水陸糾結。自是晉侯,兵政盡為所握。洪承疇預進策于多爾兗曰:『使賂芝龍以王爵,福建可不煩兵定,浙中亦必亡從之」。以其鄉人黃熙允為招撫使,使說之;熙允使誘芝龍降,譬喻百端。芝龍意決,人寂不知;閩、浙之亡基此。芝豹其弟,彩、聯猶子;各有私船炮械,然皆惟芝龍命。
初,路振飛撫鳳陽,視隆武帝于高墻,戒守者毋肆躪。及即位,募能致振飛者,賜千金、秩五品。吳江諸生孫文忠赍敕往,在道拜太子太保、尚書大學士;至則大喜,與宴至夜。振飛尋諫曰:『上以廷臣因循,必敗;臣亦謂上不改操切,未必中興也。上見群臣庸下而過督責,博覽史書而過明備;凡此所長,皆臣所憂』。隆武帝納之。
芝龍聞鴻逵子入見,亦使子森入宿衛。森即倭婦出,誕生時火光燭天。芝龍入閩,請森于倭不得;聞其為總兵官,乃返。森年十五為諸生,儀容俊偉,倜儻有大志。有術士見之,駭曰:『此奇男子骨相非凡,不假科甲進』!隆武帝見之,與語大悅;以為御營中軍都督,儀同駙馬都尉。賜國姓,名成功。
時大學士張國維奉魯王,監國浙東(見前);左庶子楊廷麟在贛州,復吉安、臨江(見「江西之亂」),受朝命;湖廣總督何騰蛟疏至(見「湖廣之亂」)。江海之間,義師四起(詳「義旅」),人望恢復。隆武帝曰:『大宗之嫡,自在永明,相違千里。朕以敦促,勉行即位;年且四十,末耀前星。不審永明才度何如?良用關切』。又命浙中文武,盡予注籍;濟兵賜餉,不少吝。先后三下璽書于魯王,詞意剴切,人不能及;更詔惠、益諸藩至于川、滇,皆令匡復,語出肺腑。
秋七月,隆武帝下詔親征,詞意昂激。戒諸將曰:『兵行無妄殺,凡有發為順民、無發為難民,其守此令』。敕諸軍毋或納馬士英(見前)。擢金聲桓兵部右侍郎、僉都御史,巡撫池、太、徽、寧(詳「義旅」)。以布衣何成吾、何敏吾充總兵副將,與故句容知縣宗室議潀圖南京。徽州告警,使鄭彩援之。
上杭舉人李魯請以浙委魯王,而徑以兵出江右;其地披山襟湖,東挈兩浙,西控荊、湖,南蔽閩、粵,據上游以望孝陵;不然,駐荊南、控湖北以制中外,引滇、黔而接巴蜀。且陳六事,曰簡忠誠、崇守令、達民隱、罷捐措、省形勢、奮干斷。論者是之。
大學士黃道周謂:『坐而待亡,不如行』。抗疏:『江西多臣門生及故吏,驅之必效死;且聯楊廷麟、何騰蛟』。從之。辛未,以道周為督師大學士,便宜行事;芝龍不能止,而掣其餉。道周僅以門人中書蔡溶、主事趙士超、通判毛玉潔等千人行,有荷耰鋤以從者,曰「扁擔兵」;遣使通于萬元吉、楊廷麟。師次延平,乞餉;芝龍復不予,更使人讒之,隆武帝不為動。使告,道周疏陳狀,且言『陛下不屑為昭烈,臣亦不屑為孔明乎』?詔慰之。諸生李世熊啟道周:『兵食無出,進退必敗,宜屯關內』。道周是之;義不能待,遂行。出崇安分水關,歷鉛山長玉以趨江右。
芝龍既欲降,使出師,輒辭以餉匱。居恒橫甚,坐見九卿。以手版擊大學士蔣德璟于朝,與黃道周爭坐位;蹴諸生誣劾之,隆武帝下提學撻其人,亦不懼。屢乞用其私人為清要官,隆武帝不許。及江西告捷(詳「江西之亂」),群臣請出師者,章滿公交車。芝龍乃言自仙霞外宜守者百有七十,現兵二十萬,期明年出,一趨江西、一自浙東;而謂閩、粵餉不給,請備兩稅制捐輸,促逋賦、取積谷、理寺田。征斂迫急,閭里騷然。
八月,以鄭芝豹為左都督。賜黃蜚璽書,使居太湖,圖三吳;以黃斌卿為總兵官,屯舟山。獎廣信知府解立敬、鉛山典史周寅生功。命江西巡撫吳春枝移邵武總兵陳秀出建昌,援贛州;使建昌參將周之蕃討武平亂,定之。以陳豹為防海將軍,鎮泉、漳、汀、興化、惠、潮六府。遣給事中羅大任等圖江西,使楊文驄、劉孔昭等分屯處州、溫州。芝龍亦知不出關無以弭眾,請以鄭鴻逵為大元帥,帥周鶴芝、張名振、楊濟時、陳秀、郭曦、陳霸、鄭升之師,諸葛倬監之,出仙霞,以應浙東;彩為副元帥,率施福、鄭聯、鄭斌、張進、朱壽、劉全、江美鰲之師,權家玉監其軍,出五福、杉關,以應楊廷麟、何騰蛟。羸卒數千,號十萬。鴻逵次仙霞,止不進;慮有言者,檄關吏毋納士類。隆武帝怒,下詔嚴責:『果畏縮,自有國法』!不得已,行百余里,仍不進。俄稱餉匱,擁軍還,時不能問。癸巳郊,芝龍、鴻逵皆不從。何楷劾之,隆武帝壯其節,授楷都察院左都御史。鴻逵嘗扇殿上,楷亦劾之。黃斌卿附使來勸進。
九月,督師大學士黃道周陳兵事,楊廷麟、劉同升請幸贛州,何騰蛟請幸湖南,浙中義旅請幸衢州。隆武帝亦苦芝龍不足恃而閩、浙復隙(見前)。
廣東、福建之間盜寇縱橫,閻、羅、朱三姓尤劇;兵民交哄,汀州大饑疫。隆武帝親召閩縣老人周良臣至,詢問疾苦,而國勢危急。
冬十月,何楷請疾去,盜截其耳;蓋芝龍使之。
故知州金堡入朝,言『何騰蛟軍足用,主上宜親征,若漢光武。承平威儀,屏而勿用』。隆武帝將出贛州、入湖南,聞之大悅。擢堡兵科給事中,定策西行。堡以喪辭現職,請以敕印聯絡錢塘之師。劾鄭鴻逵逗遛仙霞,言『四方望閩兵如天上,乃上江疑而楚、豫斷,新安去而三衢危;陛下即欲為王,審知豈可得哉』?芝龍不悅,移堡禮科,出監鄭遵謙軍于浙江;而陰予方國安書,使誣堡降賊。堡至,國安不納;陳潛夫力辨曰:『堡與姚志卓起兵,公所知也』。國安出書,言不敢逆鄭氏。且使堡急去,毋入閩;堡曰:『我必納敕印于上』。
舉人任沐奔走乞援,亦罔應。蘇觀生以鄭氏難恃,請經略湖廣、江南西;詔觀生如南安募兵以待。張家玉上言:『徽州失,則饒、嚴危;廣信震,則崇安關必不守,大勢去矣!兵忌坐斃』。請敕鄭彩出杉關,分兵撫、建;黃光輝、曾德出江山、趨徽、歙;縱不能進,可以自效。施福、陳梧皆是之,彩不受命;切責之,亦不從。家玉太息而已。
十一月,隆武帝親征,詔唐王聿釗、鄧王鼎器監國于福州,大學士曾櫻及鄭芝龍留守。以吳震文為行在兵部侍郎、王覲光戶部侍郎,皆兼攝吏、禮;張家玉、陳履貞以科臣從。大學士吳鍾巒諫曰:『閩海固非立國地,今日所急,選鋒急進,克復南昌,順聯吳、楚,猶可以自固。舍此他圖,關門一動,則瓦裂矣』。諸生李世輔說何吾騶:『大駕入虔,胸背單急,一萬總制豈可支乎?楚督降卒,豈可恃之來迎駕乎?粵、蜀、黔、滇、苗、狼之兵可猝集乎』?上下然之,而不能用。先期祭告天地、宗廟,誓于西郊。以鄭鴻逵為御營左先鋒,出浙江;彩右先鋒,出江西。甫受鉞,大風雨暝晦,燭盡滅,神主并仆;鴻逵臨行,馬蹶踣于地。識者知不祥。
十二月甲申,隆武帝發福州,戎服登舟;何吾騶以下從。進次芋江,遂幸建寧。李魯以三關備弱,從行禁旅不及千;他軍聞檄,空壁來赴,皆非策。上書請定營制,報聞。廣東布政司湯來賀供金十萬,猶苦乏。
使錦衣指揮康永春乞師安南;明年五月,望崖返。
壬寅,黃道周師潰于婺源,被執。
順治三年(隆武二年、監國元年)春正月,隆武帝在建寧;免朝賀,以三事自責。
癸亥,福京大雨雷電。
甲子,大雨雹;或如斗及刀劍,晝晦不見人。
加魯王使臣柯夏卿等職。使給事中陸清源以白金十萬犒浙軍,再敕諭之。
以蘇觀生兼吏兵尚書、行在大學士,賜劍便宜行事;御門送之,曰:『瞻奉山陵,安集軍民;卿其勉之』!觀生至贛州,大征兵而無食,不能進。
是月,隆武帝次延津。詔朱成功督郭曦,陳秀守永定關。以黃光輝敗,削鄭鴻逵少師以警之。命朱大典與方國安和。以布衣蔡鼎臣為軍師,占策無驗。何騰蛟、楊廷麟再疏望幸,優詔答之。鄭彩棄江西,走入關(詳「江西之亂」)。
鄭芝龍請使梁運奇督餉廣東,劾羈餉者數十人;逮問,多不至。更令撫按以下官皆捐助,曰紳助、曰官助、曰大戶助。又用李長倩策賣官,司道值不及三百,廝養皆列職。訟,至各鳴其秩立而斗于廷。時為語曰:『敵兵如蟹,緩緩其來』。鄭彩遁在關,督之不得已,問廣信;鴻逵仍執餉匱,不出。
邵武知府吳煒炆、推官朱健訛言敵至,棄城走;既而非是,健揭煒炆倡逃。知縣施囗〈火豦〉亦貪墨。隆武帝忿,舉太祖法斬囗〈火豦〉、煒炆,絞殺健。廷臣申救,皆不聽。
二月,馬陘兵變;命路振飛撫之。
丁亥,大雨雹,晝再晦。
三月,隆武帝以江、楚迎駕疏屢至,決計入贛州,進次延平。芝龍大懼,不得生俘帝,蹴軍民數萬人阻駕行,且請還天興;不得已,駐蹕延平。吏部司務王仕和疏陳時政,凡數千言;召入對,擢兵科主事。御史楊維瓚始陳四難、六失疏;至是,復力陳時政,卒為芝龍所阻。
朱成功疏據險控扼、選將進取、航船合攻、通洋裕國;隆武帝嘉之,封忠孝伯,掛招討大將軍印。嘗入侍,見上有憂容,頓首曰:『陛下郁郁,非以臣父有異心乎?臣荷重恩,義無返顧。請以死報陛下』!尋以母病,乞歸;隆武帝不許。泣言『別母之時,甫七歲;今聞信,心何以安。以報陛下之日長,故敢請也』。不得已,許之。
是月晦,命大學士傅冠為督師,總理江西、湖南剿撫事宜;賜劍便宜行事,且與陳爔共御仙霞關。加謝德溥東閣大學士,措置義兵。張家玉自請募兵潮、惠兩州,許之。
初,福建巡撫張肯堂屢疏請親征;芝龍惡之,罷肯堂,代以私人郭必昌。肯堂求自督師,章屢上,詔加肯堂少保大學士、工部尚書,賜劍便宜行事;然無一卒。及肯堂孫茂滋與徐孚遠、汝應元航海至,言江海之中保聚相望;相與上「水師合戰疏」,言『生長海濱,請以千人直指君山,招諸軍為犄角。陛下親征浙東,期會金陵』。曹學佺力贊之,私裒白金一萬助其行。肯堂表請太常寺卿朱永佑、郎中趙玉成、徐孚遠參軍事,推官周之夔為導,以平海將軍周鶴芝領前軍、安洋將軍辛一根將中軍、樓船將軍林習督后軍,具舟待發。芝龍笑從之,陰疏宜使郭必昌,先留肯堂待命。所賜軍食三萬金、械甲數萬,盡奪之。肯堂徘徊島上,不能進。至是距行在益遠,朝事皆不聞。
陸清源被殺于浙江。
夏四月,鄭彩棄廣信,走入關;舉朝駭愕。隆武帝大怒,削彩職;使朱成功往巡其軍,毋縱虐。
金華行宮成,朱大典表迎;詔重獎浙東諸臣。
將次汀州,使總兵包象干往守,因地募兵。分命郭曦軍曰振武、陳秀威武、黃光輝勇武,謂之湖東三御營,以仙霞戍卒將更代。詔諭臣民曰:『朕期自邵武出關,自古中興,危而后濟。朕誓進死,不以退生。敢請幸天興、如廣東者,殺無赦』。侯官父老來迎駕,太息曰:『即位十一月,所施幾何?豈可反乎?惟痛無以安閩民耳。朕負閩民多矣』!建寧諸生請還蹕;曰:『朕志至銳,無旋理也』。
詔安、仙游、永安、沙縣諸叛寇,皆討定之。
蔣德璟自請巡關,許之(德璟遂告歸)。于華玉以漳州兵入衛;不戢,歸化民拒之。詔華玉止順昌,使張師道屯歸化;曰:『朕痛兩京淪沒,軍民相戕。今祗彈丸,借民力以圖恢復;若復傷民,將促國脈』。
鄭芝龍難朝臣,請軍佽至百五六十萬。隆武帝曰:『國蹙民貧,即罄三省力不能供。今議以三萬人守關,居萬人于腹內,不復可增;不然,朕惟避賢而已』。芝龍不悛。
以浙事急,使周士鳳速援之。御史湯芬請以舟師直指吳淞,隆武帝善之,芝龍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