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銘（六）

【太仆寺少卿席寧侯墓志銘】

崇禎十四年，江南大祲，當(dāng)事者設(shè)法勸分，吾郡席君寧侯以太學(xué)生捐八千金賑饑者，應(yīng)撫黃公希憲以聞，優(yōu)旨嘉獎，予以官，君以親老固辭，且上言愿助國家討寇，請輸所有以佐軍。先皇帝以為忠，即家授文華殿中書兼太仆寺少卿。當(dāng)是時，司農(nóng)告匱，捐助之令屢下，貴戚世臣鮮有應(yīng)者，上故驟尊寵之，以風(fēng)厲天下，然而時事已不可支矣。在搶攘之日，君嘗一至留都，覃恩褒封祖、父如其官。已而副節(jié)使慰安唐藩，移湯沐于臨汝，因其地不受封，君盡心蕆使事，崎嶇兵間，慬而報命。歸隱洞庭之東山，其地僻處太湖，艅艎出沒。會大兵南下，蘇州初入版圖，萑苻亡命，倚兩山為窟穴。君素得鄉(xiāng)里心，掃地盟曰：“此萬分無益，徒使吾屬無噍類耳！”修捍御，申約束，聽命于軍門，以故東山獨(dú)不被兵。君家居數(shù)年，病卒，其孤啟圖等踏門來告曰：“先子已獲祀于鄉(xiāng)，葬有日矣，敢以納竪之辭為請。”余曰：“諾。”

按狀，君諱本禎，字寧侯，別字香林。其先安定人，以唐禮部尚書豫為始祖。五傳為武衛(wèi)將軍溫，避黃巢亂，挈三子尚、常、當(dāng)以渡江，僑居洞庭，君則常之后也。自常十三世為安邦，在明初有壹行。安邦五世孫曰裎，裎生綱，綱生旋，旋生鈇。鈇生贈大夫怡泉公洙，著家訓(xùn)，修隱德，有四子，其季乃贈大夫端攀，是為君父右源公。右源與其兄左源用廢著起家，吳人稱東山者曰左右源席氏。君生而嶷然露頭角，讀書治《詩》《春秋》，事右源公及吳淑人以孝，父歿，穿壙舍傍，曰：“吾不忍離也。”有祖祠在翠峰，歲時上享，會其宗人立義莊義塾，自為文以記，彬彬然修士君子之行焉。

其于治生也，任時而知物，籠萬貨之情，權(quán)輕重而取棄之。與用事者同苦樂，上下戮力，咸得其任，通都邸閣，遠(yuǎn)或一二千里，未嘗躬自履行，主者奉其赫蹄數(shù)字，凜若繩墨，年稽月考，銖發(fā)不爽。質(zhì)庫所入，不責(zé)倍稱之息于人，人爭歸之，所贏得輒過當(dāng)，繇此其業(yè)數(shù)蹶又?jǐn)?shù)起云。臨清之破也，悉亡其資，君恐以累故人之寄橐者，將倒庋還之，絕去什一弗復(fù)事，聞?wù)吒衅湟猓陶埬酥埂Ｎ磶妆M復(fù)其所失，且倍焉。靛船之獄，江使者誣其家客為間諜，收執(zhí)彭考，逾二年乃解，所市物以稽緩踴貴，計其費(fèi)乃足以償。此雖屬有天幸，顧其居心持行，足以致之，豈茍然已哉！賑饑由吳以達(dá)于傍郡，遠(yuǎn)而山東臨濟(jì)，多所全活。又月以朔望次日班粟里之貧羸者，搘繇役，甓道路，病者注藥，亡者給槥，焚券棄責(zé)，掩骼埋胔以為常，固其天性好施，亦因時方傾亂，不欲厚自封殖，非云輕財，將以守富也。人謂君素苦肥疾，無聲色玩好六博嬉游之樂，終日搰搰然勞身為物，晚年始構(gòu)一山園，又不及見其成就，夫富真為君累耳。余則曰：“不然。自變故以來，仁人長者坐視親知故舊流離患苦，義相收恤，而力不副其愿，徬皇太息者，比比然矣。君則探囊以應(yīng)，稱心而行之，然后知天之予君獨(dú)厚，而君平生所快意適志者，在此而不在彼也。”

君生于萬歷二十九年十月十三日，卒于順治十年七月二十二日，年五十有五。配吳淑人，側(cè)室延氏、談氏。有四子：長啟兆，延出；次啟圖，談出；啟疆、啟{宀禹}亦延出。女六人。孫男一：永劻，啟疆出。孫女二人。君歿未一年，啟兆卒，啟圖善病，而少子尚幼，其為太學(xué)生營葬事者啟疆也。墓在東山之陽，葬以己亥八月之某日。

嗟乎！當(dāng)先帝軍興孔亟之日，若人人趨令如君，未必不足以搘拄萬一。挽近藏鏹者既不能仰資國恤，又以其間割剝鄉(xiāng)里以自封，及難作而緘縢扃襜亦隨之。語曰：“墻高基下，其崩必疾。”賢者以財自衛(wèi)，而愚者多藏厚亡，聞少卿之風(fēng)，斯亦可以感矣！余于君有一日之雅，家大人以幼女字君少子，其分誼在師友骨肉之間，知君行事為信，故不辭而為之銘曰：漢拒滎陽，任氏乃興；景征七國，毋鹽貸金。居奇致羨，匪時弗成，保己善物，終全令名。斗軫告災(zāi)，吳饑楚戰(zhàn)，毀家佐軍，曰余是勸。功在濟(jì)荒，守能已亂，白圭、計然，知退審變。莫釐嵯峨，去天尺五，流水洋洋，原田膴膴。云誰之封，若堂若斧，刻石幽宮，垂示終古。

【吳郡唐君合葬墓志銘】

吾郡以孝謹(jǐn)世其家者曰唐氏，其先出自荊南宋參知政事質(zhì)肅公介，四世而子孫渡江僑居吳，是謂授書郎裕文公。自裕文下十有七世，海虞牧齋錢先生所志晉陽唐君聚升墓，諱映奎，則君之父也。由聚升而上，累世修儒術(shù)。聚升早孤，能以科舉業(yè)教其二子，而君居長。君諱景錢，字時若，別字容齋，與其弟默齋相友愛，偕君之子堯勛，三人者皆諸生。余讀海虞之文，固已心儀其為人，且曰：“吾郡之葬其親者，好竊公孤名氏以為重，唐君獨(dú)知牧齋為可傳，斯之為好文，抑亦足為孝矣。”今年春，堯勛衰服踏門來謁，默齋尤助之請，曰：“吾兄之乞銘先墓也，將以圖不朽。今者吾兄又亡矣，微先生孰宜囗銘？”余遜謝不獲，乃據(jù)堯勛自為狀序而銘之。序曰：君初治經(jīng)為應(yīng)舉學(xué)，自以往代名賢后，無以光耀前人之為，乃益攻苦于所習(xí)，其制藝頗為里中宿儒所稱許。既再試鎖院被放，而又遭母喪。會王師下吳郡，既定，而湖寇大作，老幼爭避匿，君不可，其父勸之走，君號頓匍匐，顧謂弟曰：“父往不可莫之侍也，母殯不可莫之守也，行矣！我必死于此。”無何寇至，投以刃不中，中庭柱，刃碎于木，寇執(zhí)其樽不能擊，愕然阻，乃舍之去。禮：人子居喪，殯必用車，車必有紼，所以備火災(zāi)，戒不虞也。其祭也，謂之越紼而行事。夫祭尚謂之越紼，可以柩在堂而不守乎？火災(zāi)尚備，而況于兵乎？古者三月葬，無所用遭兵之禮，然謹(jǐn)而防之如此，若唐君者，斯可謂之知禮矣。當(dāng)是時部使者有征令于吳中，有司上富人籍以典織作，而君之父貲不中格，年老矣，名乃在選中，私憂之，不知所出，君奮曰：“朝廷自發(fā)金錢，予服官，特以勞使民戶，茍吏不干沒，工不惰窳，而我出私財以彌縫其闕，則事亦易辦耳。”于是辭其父，常以身繇部中，賦事獻(xiàn)功，寧勤弗怠，如是者五六年，始遇恩詔以免。等輩大抵破家矣，而君不困。君天性精密，既棄其經(jīng)生言，則強(qiáng)本節(jié)用，大修其先業(yè)，間出于廢舉以相濟(jì)。太公得以擊鮮奏酒，佚樂而終。君早作夜興，攻苦吃淡，具酒食以會里黨，推貲財以恤親知。嘗以默齋性簡易，不甚治生產(chǎn)，曰：“一家之中，有無必共，幸處贏余，而可以弗吾告乎？”平居不茍訾笑，從昆弟親戚飲，則歡怡竟日。愛其子教督之，為延經(jīng)師，禮事之唯謹(jǐn)，其為人如此。

君元配黃孺人，事舅姑以孝，治家以勤，知詩書，備婦德，生子而年不永。繼室以鄒氏，今在養(yǎng)。君疾革而敕其子于喪葬，所以處二母者，得禮之中焉。君歿康熙七年秋，距其生乙卯也，年五十有四。黃孺人同年生，先于君三十年卒。一子，即堯勛，黃孺人出也，娶鄭太學(xué)泰裕君之女。君女二，長許字于華，為進(jìn)士扶翩公之子；次尚幼。堯勛以庚戌閏二月之九日合葬君夫婦于友字圩之舊阡，從遺命弗他卜也。堯勛尚未免君之喪，而其于母也，生襁褓而見背，故哭踴加哀，葬之日，行道聞而悲之。余雖未獲識君，而默齋之來速銘也，口述君之謦咳語笑，若可得其仿佛，非其生平相愛不及此。嗚呼！觀君于兄弟父子之間，則躬行孝謹(jǐn)，亦可得而推矣，法當(dāng)銘。銘曰：有宋直臣，曰維子方，溯彼初授，政最平江。南渡建炎，詔求其后，道斷不達(dá)，除官未授。載觀家傳，乃遷此邦，譜則備矣，史應(yīng)失詳。孝謹(jǐn)傳家，儒生奇節(jié)，苫塊弗離，格于金鐵。長憂兵火，少事詩書，用其萬一，力田廢居。杼軸其休，征令以息，小試治家，有治有則。何有何無，相趒相救，維兄及弟，自親逮舊。保有令德，質(zhì)諸先公，胡不中壽，有子亢宗。山嶞水旋，若堂若斧，同穴茲丘，爰告終古。

【太學(xué)張君季繁墓志銘】

張君諱介祉，字季繁，吳之長洲人。曾大父建旌，大父元善，兩世皆諸生。父宗文，有六子，其四出元配龔氏，君其季也。甫十五而孤，養(yǎng)寡母以孝，恭事伯兄惟謹(jǐn)。仲兄有子而歿，叔夭且無后，君所以撫孤侄、趒嫠嫂甚備，友愛兩弟無間言。年三十始入太學(xué)，歸而大治先人之丘隴，母亡，合而祔之，送車致百乘，里人以為榮。中年教諸子以發(fā)名成業(yè)，晚乃自營一抔于湖山之間，召所親置飲，登高望震澤，喟然嘆曰：“吾起孤僮，不意自立，而今將老于此，死不恨矣。”君長身豐下，詼啁善笑。余衰憊始識君，君嘗期余以山梅大放時過其冢舍，作信宿留，余逡巡不果，遽聞君以病沒。君之子請以墓中之石累余，余不忍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