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銘(五)
【朱昭芑墓志銘】
嗚呼!史學之不明于天下也久矣。兵火散亂,書卷殘闕,間留一二碩儒,將以紹明絕學,天必欲困苦之、挫抑之,甚至夭閼其年,俾所著書勿就,若吾舅氏朱昭芑,可不為之深痛乎!
君諱明鎬,昭芑其字,吳郡之太倉人。曾祖諱顓,祖諱鳳韶。父諱廷璋,于余外王父為從兄弟,以武科領參游借職,君生而穎異,十七補諸生,與余兄志衍游。性強記,天姿絕人,吾師張西銘、友人張受先讀其文,愿與交。兩公之友滿天下,顧推服為第一,君之名日益重,羔雁盈其門。嘗偕侯廣成先生游江右,為葉公大木之粵東,其他即交書走幣,非所好弗屑就。為制舉藝極工,三試鎖院,已收矣,復落,會世變,遂棄去。與西銘門人周子俶齊名,發憤攻古學,世所稱朱、周者也。君每讀一書,手自勘讎,朱黃鉤貫,上自年經月緯,政因事革,下至于方言物考,音義章句,無不通以訓故,參以稗家,捃摭補綴穿窒,疑定紕繆,絲分縷析而后止。長身修偉,負意氣,好持論,恢奇多聞,上下千百年,若指諸掌,聽者驚悚莫敢奪。于國事雅有論述,藏弆不以示人。馬遷、班、范三史考核尚未竟,魏、晉以降,貫穿詳洽。所著唯《書史異同》《新舊異同》二書先成,其余日抄月撮,曰《史典》、曰《史幾》、曰《史略》、曰《史風》、曰《史游》、曰《史嘉》、曰《史蕓》、曰《史異》、曰《史最》、曰《史俳》、曰《史鑒》、曰《史粲》、曰《史糾》,十有三種,《史糾》特為可傳。其論《三國》也,謂陳壽有四闕:不志歷學,不傳列女,不搜高士,不采家乘,在史法宜增。其論南北朝也,謂《蜀》《魏》《吳》《晉》之志入于《宋書》,《梁》《陳》《齊》《周》之志入于《隋書》,在史法宜改。于《唐書》則歐陽主紀、志及表,宋主列傳,一書之內,矛盾異同,仁宗命裴煜等五臣從容校勘,不聞一言之厘正,故修《唐書》者其病在分。于《宋史》則《孝宗本紀》編年記事前后乖錯,最為不倫,諸臣列傳詮次繆亂,凡有七失。蓋元順帝求成書之速,不三年而《宋》《遼》《金》三史告竣,皆仰成于脫脫之手,故修《宋史》者其病在易。君之舉正辨駁,皆此類也。
君事親孝,家貧,資束脯奉母,撫幼弟以成立。與人交,推誠任素,不侵然諾,有古人之風。自兩張繼沒,志衍死事,廣成一門屠酷,君以窮諸生庀死喪,支門戶,傾身為之弗恤。曹偶雜坐,歌呼諧噱,初不以方雅自高,遇義所不可,則正色譙讓,質責其非,雖豪右貴人無所鯁避。蓋君天性強直,斥臧否,厚氣類,始終不變所守。晚節浮湛俗間,推移玩物,聊以耗壯心而消盛氣,世或以疏通目之,未為知君者矣。居身清苦刻立,其之江右也,以試事請者赍數百金,叱之去。吳備兵使者鉤致之幕府中,不肯干以私。所居席門環堵,卒之日,其師吳魯岡、友張無近、門人王周臣醵錢始克以斂。會吊者車數十乘,皆知名士。余與子俶哭之極哀,屈指二十余年,知交澌滅,唯君及吾等為三人,每酒闌燈灺,君輒悲余之遇而傷子俶之貧。俯仰盛衰,未嘗不咨嗟太息,而不謂君又如此也。
君生于丁未十一月廿三日,卒于壬辰三月八日,年四十有六。配曹氏,婉順有婦德,先于君二十余日無疾而逝,年四十有三。君之病也,會曹之喪,驚而哀,遂以不治。子四:讜、詡、詔、詒。女一。讜將以某月某日葬君于故里之某阡。當君之未亡也,詔書舉山林隱逸,學官以其名聞,君辭以書曰:“唐有李渤、陽城,宋有種放、常秩,元有葉李、劉因,六人之賢否不同,要必有奇才異能,足當國家異數。某何所長,敢與斯典?”君為人植忠孝,持名節,絕意仕進,以死自守,此其生平大指已。君之所處,卷懷自得,天實縱以讀書論史之年,可以無死,而不料一病以歿。君歿未兩月,余之困苦乃百倍于君,君平昔所以憂余者,至今日始驗,憤懣不自聊,乃致抱殷憂之疾,其不與君同游者幾何,而猶執筆以志君之墓。嗚呼!君既死,誰復有知余者乎?不覺噭然以哭,為之銘曰:嗟妖夢,何明征。帝錫符,會于辰。詄蕩蕩,開天門。從羽旄,紛上征。后良史,資傳聞。生正直,為明神。刻茲石,告子孫。
【邵山人僧彌墓志銘】
嗚呼!此吾故友長洲邵山人僧彌之墓。僧彌之卒以某年月,其葬也以某年月。即其年以狀來乞銘,則其長子豫也。余諾其請且十年,遭亂奔竄,失其所為狀。聞僧彌亡后,家益貧,流離轉徙,訪求之弗得。有僧道開者,從僧彌受書畫者也,今年春遇于嘉禾,問之,曰:“豫客授,步歸渡所,過河,遇風船覆,溺死矣。僧彌有幼子曰觀,一足不良于行,今出家于玄墓。”余聞之哭失聲。無何,道開亦死。余以仲冬鍵戶讀書,有跛僧者蹩躠而來,曰:“吾邵山人僧彌之幼子觀也。”視其貌良是,坐與語,口嚅淚噎,不能詳,十猶得二三云。
君諱彌,僧彌其字。清羸頎秀,好學多才藝,于詩宗陶、韋,于畫仿元、宋,于草書出入大、小米,而楷法逼虞、褚,稱絕工。平生揮灑,小幀尺幅,人皆藏弆以為重,或購之累數十金。而君用以搜金石,訪蝪彝及圖章玩好諸物,此外蕭然無辦。題所居曰頤堂,置一榻其中,以藥爐茗具自娛。性舒緩,有潔癖,整拂巾屐,經營幾硯,皆人世所不急,而君為之煩數纖悉,僮仆患苦,妻子竊罵,終其身不為改。賓客到門,謦咳雅步,移時始出。與人飲,不半升頹然就睡,雖坐有重客弗顧。中年得下消疾,覽方書,多拘忌,和柔燥濕,飲啖多寡,不能適其中,以此益困殆,其迂僻如此。
君受業于牧齋錢先生,同里若文文肅、姚文毅雅所推許,居恒于人才消長之故,扼腕抵掌,慷慨極論。及與余遇,既憊且衰矣。嘗共登雞籠山,東望皖、楚,憂生傷亂,泣下沾襟,余乃知君非迂僻者也。
於戲!道開死,無有識君之遺事者矣。君之相知莫過于余,乃君既死且葬,遲之十年之久,其詩文書畫已零落殆盡,而孤雛赤腳,盤跚藍縷,余傷心蕣痛。追憶其生平之一二以志之者,蓋不忍負君,并不忍負君之子豫也。銘曰:文字禪,書畫史。其死也不死,其有子也無子。嗚呼僧彌,而止于此!
【鄭孝子青山墓志銘】
孝子鄭姓,諱之洪,字青山,吳郡人,卒年四十有六。再娶于顧,繼室孝婦顧氏,后君一年以歿,同葬于長洲縣之武丘鄉。其為孝子與孝婦以何征?曰:孝子之父保御三山公諱欽諭實名之而信也。《傳》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孝子有此三者,故全也。今鄭仲子之喪,保御年七十余矣,惸惸然為其子承衾焉,下繂焉,既封而命其孤孫櫛以反虞來哭,若死者有知,拊心躪踴,將無以即安地下矣,于孝乎何有?曰:孝子之不克終其養,天也。緣孝子之心,知其無所不盡;緣孝子之父之心,知其子之無所不盡也。從而名之以孝,所以慰其父而通乎孝子之窮。
通乎孝子之窮奈何?保御之言曰:“吾仲子之事我也,屏氣而愉色,視下而應唯,寢處則扶以侍,非吾遠出,未嘗宿于內也。夙興,燖湯實卮,敬進飲已,視沃盥,吾飯亦飯,齋亦齋,吾止飲亦止飲。其視吾疾,藥必嘗,衣不解帶。母歿,執喪致毀,事后母如所生。兄亡,以其子子之,遇寡嫂唯謹。《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仲子有焉。顧著姓也,孝婦婉嫕莊敬,既饋而中外交賀。通詩書,工箴管,無違色,無誶言,無私蓄,酒漿必潔,溫凊以時,妯娌稱其睦也,仆御稱其仁也。《詩》曰:‘孔惠孔時,維其盡之。’孝婦有焉。”嗚呼!保御之稱其子者盡于此乎?余于鄭中表也,悉其內行,知仲子之孝,在乎保御之為善,而先意承志之為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