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銘（二）

【鴻臚寺序班封兵部武庫司主事丹陽荊公墓志銘】

丹陽之北七十里為黃塘村，有荊氏祠堂，子孫累千人，喪葬祭享，必合其族于祠下。有以鴻臚寺序班封奉直大夫、兵部武庫司主事葬金壇之麥穗街者，為玄初公，族人所推為祠正者也。公諱文端，字肅之，玄初其別號。卒之歲得年八十有五。其以兵部主事封公者曰吾友實君，諱廷實，崇禎癸未進士。其先漢荊王賈也，以國為姓。元末祥十公徙居珥塘村，始為丹陽人。累傳而水南居士諱輅，以次子考功郎光裕貴，封如其官，丹陽之荊始大。福建漳州府幕省吾公諱光祚，水南長子，于考功為兄，則公父也。

公繇諸生入太學(xué)，授官鴻臚，輒去職，家居以孝悌聞。先人資產(chǎn)，推其上腴以與仲叔二弟。仲早亡，子幼，公成就之，訖于舉進士，而實君先是辛酉捷省闈，以經(jīng)義知名。當(dāng)是時，金沙、婁東負天下望，實君最早達，為共起者所推重，海內(nèi)之士，贏糧徒步以趨金沙，門巷常滿。其為實君所容接者，見公無不拜，公顧勿色喜，曰：“吾家自水南公以來，皆用退素為業(yè)，爾以經(jīng)生驟致虛譽若此，可不戒哉！”已而實君棲遲累上，顧視同輩及后舉者，皆食祿得顯官，親老矣，公乃慰之曰：“若以名德重天下，于我足矣，豈藉一第娛老人耶？”其雅趣如此。公為人強力任事，醇謹篤誠，性方嚴，寡言笑，不妄交與，好面折人之過，其中寬然長者也。輕財好施，見孤嫠窮餓者，傾囊橐，毀質(zhì)劑，無幾微德色。其為祠正也，每春秋時享，庀俎豆，省牲牽，具薪蒸，視滌濯，率群從子姓執(zhí)籩祼獻，不以年至為讓，不以寒暑為解。祀畢，手料簡酒肉，序列長幼。飲三行，顧視同坐諸老人曰：“吾族大，子弟數(shù)犯法，不可以無教令。”乃書二簿，明征其善否，召不率教者前，責(zé)之曰：“某年月日，以某事，應(yīng)擿罰。”雖甚頑梗，若撻于市，無所容，退而相戒莫敢犯，恐使我公知也。一郡之人咸稱其宗法。

公以己丑三月十八日卒，即以是年十一月十七日偕王宜人合葬。宜人王恭簡公之孫，涉縣令栗庵公之女，有家教，年七十有五，戊寅七月之三日卒。生四子：長廷獻，仲廷聘，兵部主事，實君為叔子，而廷璧其季也。女一。諸孫十人，丙戌舉人名子周者，廷璧出。于是實君以其狀來乞銘。婁東吳偉業(yè)曰：宗法之不行于天下久矣。自大夫不立家廟，世族弗設(shè)宗老，而長幼無所習(xí)，賢不肖無所勸。兵興以來，譜牒散失，數(shù)傳之后，將視其祖、父不知誰何之人，此可為嘆息者也。余與實君交二十年，其間友朋摧折殆盡，或親從凋落，或家門陷破，獨于荊氏名高而德違其禍，仕晚而祿逮其親，處于邑危民亂、搶攘流離之中，而能使門戶晏然，名位通顯，守先人之祠以教養(yǎng)子孫其祖宗之積厚使然歟？抑宗法之善足以致之歟？君子謂玄初公之處己也惠而勤，其教人也肅而寬，其事先也敬而有禮，是不可無銘。為之辭曰：

公生己丑世宗代，日月七紀天地壞，先朝逸老古遺愛。宜人辰當(dāng)甲子再，又十有五祿不待。四子十孫福大來（葉），俊倬修傳建遠邁，夔皋及周后未艾。龜食其吉筮無害，后五千年銘石在。

【嘉議大夫按察司使江公墓志銘】

按察司使江公病且革，執(zhí)余手流涕曰：“吾死不可不速葬，吾墓有寢室，將于此終焉，所以窆穸之易也。”言已哽咽哭，哭已復(fù)諈諉如前，余為失聲長慟。其明日，公果輿疾載椑而行，越十有一日卒。先是公葬其原配張宜人，遂自草生壙志略。于是其子德祉、孫紹賢以庚寅六月十五日葬公八里橋之新阡，乃即公志略來乞銘。余泣曰：“公未死而欲見余文，既病而托余以死也，其何忍辭！”為序而銘焉。序曰：江氏家世無為軍，始祖聚，從高皇帝起兵，以功授昭信校尉，世襲浙江衛(wèi)所百戶。聚子亮，升千戶，改太倉衛(wèi)，進指揮僉事。亮生懷遠將軍宣，宣生指揮同知英。英生二子，長都，襲世爵；次山，則公王大父也。山生復(fù)亭公天然，始用文學(xué)顯。復(fù)亭子五人，長御史亨泉公有源，而見泉公有功為第三子。見泉子亦五人，仲即公也。見泉以孝廉通判寶慶府，升云南彌勒州知州，謝病歸。公始以乙卯舉《春秋》第五人，壬戌成進士，選授刑部主事。升員外，改調(diào)兵部車駕司，進郎中，以忤榼削奪。先皇帝即位，起原官，擢肅州副使。丁外艱，服除，補廣東嶺西道，加參政，再遷江西按察司使，因署驛傳事，以微文被譴歸。公之族出及閱官次第得于自敘者如此。

公成進士，叔弟翀寰公昌世甲子舉于鄉(xiāng)。見泉公年八十，公兄弟五人，日擊鮮奏酒，諸孫帣韛鞠跽上壽，里人榮之。其任嶺南也，翀寰謁選，亦得廣州一官，公兄弟老矣相愛也，仕宦得相依，里人又以為榮。此公之孝弟也。

其忤榼削奪也，族弟雍世者游長安，與里人某某作歌詩刺榼，事發(fā)駢斬，雍世獨亡命得脫。邏者大索，蹤跡且及公，禍不測，公正色無恐，卒以免。先皇帝初，詔用摧折諸臣，起家輒致津要，公僅循舊牒，需次一載，乃得備兵肅州。肅州為西涼絕域，人馬逾隴者，道上絕水草且十日。公以清郎召用，棄擲萬里外，于人情不能無少望，公處之晏如。在嶺南日，沿海賈舶闌入貨物為奸利，長吏坐而操其息以為常。公所轄非泛口，以颶作漂大艦數(shù)百，稅之可得十余萬緡，公禁止勿上岸，曰：“庸知非洋寇耶？”此公之居身服官也。

公與給諫荊巖許公為同年，相得歡甚，里中人所稱江、許者也。從江右歸，給諫已前歿矣。余兄魯岡初為孝廉，公嘗奉詔以三品官得舉所知，疏其名入薦，后魯岡成進士，稱廉能，世以公為知人。始余年七歲，讀書公家塾識公，公即是年領(lǐng)鄉(xiāng)薦。后三十年家居，公折輩行與余及魯岡游，當(dāng)是時同里中如余兄弟最稱蹇落矣。公于他，雖甚薰赫未嘗少降意。此公之居鄉(xiāng)與交友也。

公五十外便絕房室，間好蒱博諸戲，里居十余年，起第舍，斥園圃，窮日并夜，唯恐弗及。每一屋成，張樂置酒，無何，窗櫺欄楣，移就別筑，浸尋撤瓦椽從之矣。公于子弟不欲有所付托，橐中裝多為僮奴竊去，晚歲常苦貧，顧搜牢廢篋，經(jīng)營如故。人或勸止之，笑勿應(yīng)。夫人生謀百年菟裘，常為算久遠，避兇忌；公自以旦暮入地，手自料簡下里諸物，可謂達生知命矣。生平嗜好，聊用遣放，嗟乎，其有不自得于中者耶！

公諱用世，字仲行，別號鼎寰。生于萬歷癸酉九月二十六日，卒于順治庚寅六月初四日，年七十有八。原配張宜人，生于萬歷丙子二月二十日，卒于崇禎乙亥四月三十日，年六十。子二：長德禎，早歿；次德祉，國子生。孫男四：紹賢，府庠生，德禎出；紹祖、紹貴、紹顯俱德祉出。初公以己丑八月先葬張宜人，側(cè)室李氏祔焉。及公之葬也，去歿之日僅及旬耳。《公羊傳》曰：“不及時而日，渴葬也；不及時而不日，慢葬也。過時而日，隱之也；過時而不日，謂之不能葬也。當(dāng)時而不日，正也；當(dāng)時而日，危不得葬也。”禮：大夫三月而葬，同位至。公其當(dāng)時者歟？不及時者歟？余見六七年來，士大夫不告喪，不會葬，兵革殺禮，危不得葬者有之矣。其子孫或以卜兆請具喪三年矣，葬矣乎未可知也。夫過時而不日，則固已葬矣，《春秋》猶謂之不能葬，況過時而不葬者耶！公之預(yù)作終制，氣絕便斂，斂訖便葬，子孫遵而行之，哭泣盡哀，送車數(shù)十乘，渴葬而得其正，可不謂之禮歟？吾故謹而日之也。銘曰：吁嗟江公居此室！筮言協(xié)謀龜食墨，后五千年視銘石。

【封征仕郎翰林院檢討端陽孫公暨鄒孺人合葬墓志銘】

余所知先達，如毗陵尚書孫文介公，以理學(xué)為名臣。偉業(yè)初以后進禮請見，會公病薨，不果，恨當(dāng)吾世失之。庶幾得公之子弟及門與聞公之道者，傳其緒言余論，則猶之乎見公也。乃今操筆而銘我端陽先生。

端陽文介弟之子，今檢討衣月館丈之父也。孫氏家世臨濠，明初有都督同知繼達者，以賜第常州，遂為其郡人，稱始祖。五傳而為山西行太仆卿鑾，與從叔益同舉正德辛巳進士。太仆生洲，洲生臬，再世贈禮部尚書。臬生文介，諱慎行，為乙未進士第三人，以禮尚書事光、熹兩朝，爭李可灼紅丸案，引《春秋》斷獄，罹榼禍，幾不免。端皇帝召至京，將用以相，遇疾薨，其事具國史。有弟曰北愚公，諱慎思，由明經(jīng)授藍山令，生三子，端陽先生其季也。初藍山教授里中，與鄒擴庵孝廉為執(zhí)友。孝廉之子憲副澗寬公少從藍山受經(jīng)，既貴而兩家通婚姻。當(dāng)萬歷之季，毗陵世家推孫氏、鄒氏。憲副用文章政術(shù)顯，而端陽實為之婿，以此游叔父、外父間，修學(xué)行號知名。孫氏自太仆以清白起家，子孫產(chǎn)復(fù)中落，文介篤友愛，其刻廉類貧諸生。端陽雖宦家子，鄒孺人于歸，乃至不能謀一椽，就文介別業(yè)以居，攻苦食淡，恥以干謁進。年三十，始補博士弟子員。家貧乏絕，間出未歸，鄒孺人不肯從親戚假貸，炊煙中斷者久之。先生還，喜而嘆曰：“真吾婦也！”

文介家居講學(xué)，先生早有聞于止躬慎獨之訓(xùn)，其所辨曰義利，所重曰盡倫。文介以盡倫為止至善，嘗著《困思抄》一書，其首章曰：“文王以仁孝敬慈信為能止，故曰圣人人倫之至，倫盡則道盡，斯以謂之實學(xué)。”先生服膺弗敢忘。晚年，郡太守會諸生論經(jīng)義于傳是書院，先生拱而言曰：“學(xué)以明倫為本，不則從事口耳與高談性命，非俗學(xué)即偽學(xué)也。”坐者皆為聳聽。嗚呼！文介之爭紅丸也，深有感于兩宮慈孝無間，而在朝窺菀枯、分水火，以致不能調(diào)護起居，可謂不敬，故援經(jīng)義以垂戒人臣，其說本乎正心誠意，要諸盡倫而止，豈有一毫是非輕重于其間哉！先生于三十年之后，重為舉揚大指，良以見先臣居官立朝，為君父持論者在此，其平日修身力行，為子弟誦說者亦在此，然后文介一念篤誠，不與黨論異同者，始明白于天下。后之讀三案者，知國是不知有家學(xué)，非先生之言莫得而征也，可弗識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