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文（四）
【跋王文肅公闈牘】
吾州為少保王文肅公故里，其生平手跡，丹鉛上下，尺素往來，巾箱萬言，赫蹄數(shù)字，人皆藏庋以為榮；而南宮首舉之故牘最后始出，公之孫煙客奉常，亂后以數(shù)百千易諸老兵之手，后生末學(xué)得端拜而諦觀焉。
偉業(yè)少時謁公祠堂，見有觚棱重屋，竦臨除道者，為御書樓。知公以元臣蒙眷，神宗顯皇帝諮諏政事，慰勞興居，親灑宸翰以賜故相，家尊而奉之，天章五色，日月昭而星云爛焉。神祖性好書，文華講幄，首以學(xué)二帝三王大經(jīng)大法題諸戶牖，字畫徑寸，波磔天成，館閣老臣曾經(jīng)侍從者，仰觀謨訓(xùn)，追話熙隆，為之肅容嘆息。文肅明農(nóng)七十，杜門卻掃，人稱其晨起焚香綈幾，臨摹《黃庭》一再過。在政地，郊廟大文皆出其手；處兩宮之際，擁護(hù)東朝，皂囊削稿，藏諸金匱石室，多史冊之所不載。即此卷為公車拜獻(xiàn)，鎖院風(fēng)檐之所就，至今想像其臨文下筆，有穆然忠孝之思，五十年訏謨定命，早已發(fā)端于此，因不止專門名家，大科文字，重洛肆而貴雞林也。嗚呼，君臣一德之會，豈不盛哉！奉常請宗伯錢先生牧齋為文特書之矣，其所以屬偉業(yè)，則又以同里科名相亞，宜附姓氏于末簡。偉業(yè)谫劣，愧于公無能為役。猶憶初塵榜墨，主者錄首義進(jìn)御，思陵覽至終篇而善之。草茅少賤，經(jīng)術(shù)淺薄，乃荷天語褒嘉，登諸大雅，士感知己，況在至尊！
嗟乎！自喪亂以來，劫灰煨燼，進(jìn)士題名之碣，類以填馬通而搘舂杵，況于春官所藏，殘篇斷楮，其復(fù)有存焉者乎？文肅獨(dú)以百年遺草，與景鐘栒鼎巋然其并峙，是不廑勛名建樹之不同，即文章翰墨或存或否，亦有物以司之，不可得而強(qiáng)也。奉常自言，少侍其祖見此卷，向云留嚴(yán)文靖所，迄今六十年，不知何以復(fù)出。世之盛也，名德相望，好事收藏，趙璧楚弓，隱見于甘盤，伊陟，世族卿宗為之捧持愛護(hù)。王氏子孫摩挲舊物，其感三朝知顧之隆、垂金石而不朽者，亦深且遠(yuǎn)矣。偉業(yè)因備著其事，隨宗伯后書之冊授奉常，俾以傳諸其家。
【題龔司李虞山畫冊】
異時為李官者，挈凡舉要，以察群吏之得失，舍此非其任也。故能以閑暇訪所過山川，收其圖籍，得風(fēng)謠土俗之所宜以為政助。今也錢谷征令，一切委之以責(zé)其成，靡事不為，日不暇給；其有處繁劇而治以簡易，出于簿書期會之外，恢乎其有余者，詎不謂之賢哉！語曰：“夫唯大雅，卓然不群。”若秬李龔公之治吾吳，斯近之矣。吾吳屬城海虞，山水為尤勝。公嘗行部過虞，虞人德之，盡圖其所游歷而系之以詩，屬偉業(yè)書其首簡。
夫虞山嶞山也，峰巒澗壑，楓楠松檜之奇，載諸圖經(jīng)，而巫臣、太公、虞仲、言偃為先圣前賢之遺跡，其次則昭明之于文，張顛之于書，黃公望之于畫，文采風(fēng)流，雖奕世猶可想見。況乎拂水之下，東皋之傍，其臺榭陂池、車馬賓客之盛，吾與公所親見者，今已不可復(fù)作，惟文章風(fēng)節(jié)之巋然者，長與此山垂天壤而同敝。嗟乎，士君子服官行政，可不興懷于后世之名哉！邑之東北被海，有故淮張時所置舊壘，而白茆為周文襄、海忠介之所疏鑿，其故道已湮沒不存。嘗試與公登高四望，彼夫廬舍既已空，陂渠既已涸，津亭戍鼓之間作，而哀雁跛羊，村煙堠火，時影見于云霞草樹之際，其民之負(fù)擔(dān)而疾馳，扶杖而暫憩，若皆有遑遑焉不得已者，又孰從而圖之乎？自古達(dá)人君子，惓惓于宦歷之山川，良思嘉惠于土之人，故流連而不能已也。若夫鞅掌而來，傳舍而去，問以某山某水而有不知，彼自以勤于官矣，獨(dú)不念江山景物之清泠而韶麗者，尚不能使之窅然自失，以暫移其須臾之好，又何有于尫疲瘵之斯民，乃肯從而念之而愛之也耶？噫嘻，若龔公者，斯可以風(fēng)已。
抑吾思夫山簡之襄陽，王右軍之會稽，居其位不得行其志，習(xí)池、蘭亭，登臨興慨，為詩文以發(fā)之；然則龔公之撫是編而沉吟者，其愛利吾人之志，果得而盡行之乎？此乃圖之所不能載，而詩之所不能傳者也。余知公者，于是乎言焉。
【為柳敬亭陳乞引】
梅村曰：馮髈彈鋏而歌無家，孟嘗君使人給其食用；東方生公車索米，紿侏儒啼泣，遂得親幸，賜帛百匹。夫士誠自給則已，不然盍早自言，不自言，則雖有滑稽之才、縱橫之辯，而拓落窮餓，憂愁晻塞，吾知其必不濟(jì)矣。
當(dāng)柳生客武昌時，居寧南帳下，遇諸帥椎牛大享，從灶上騷除，可食萬家；軍中樗蒱官賭，積錢隱人，分其博進(jìn)，可富十世；有司簿閱無名田膏腴水碓，令賓客自占，可得數(shù)十區(qū)；江南絲谷果布，江北魚鹽桐漆，取軍府檄，關(guān)市莫敢誰何，所贏得可十倍：如是則柳生規(guī)陂池，連車騎，游說諸侯，稱富人矣。今乃入無居，出無仆，衣其敝衣，單步之吳中，日詼啁諧笑為人撫掌之資，而妻子羸餓，不能名一錢。柳生念久約無窮時，來請余言，言：“吾老矣，不以此時早自言以祈所哀憐之交，一旦衰病疲曳，尚復(fù)誰攀乎？”余視柳生長身廣顙，面著黑子，須眉蒼然，詞辯鋒出，飲啖可五六升，此其人非久窮困者。今王公貴人已漸知柳生，久之且復(fù)振，振則再如客武昌時。即余言為無用，顧柳生故人游不遂，因而來過我，吾貧落不能相存，其所請不能，又以難也。且左寧南將百萬之眾，一朝潰亡，其有追敘舊恩，反復(fù)流涕，俾寧南本志白于天下者，柳生力。夫大丈夫以壺飧一飯，死生契闊，沒齒勿忘，況于鄉(xiāng)曲故舊為營菟裘，其感慨之節(jié)又何如哉！余故因其言為之請，且以明生之不背德焉。
【為周弘叔勸引】
蓋聞王象孤窮，楊俊為之立屋；韋泓喪亂，應(yīng)詹代以營居。無不義切交朋，道敦故舊。吾友弘叔周君者，巨族膏粱，勝流華腴，夙遭屯蹇，屢迫艱難。訪岷山之宅，舊有一區(qū)；過臨邛之家，并無四壁。傷哉黔婁之貧，甚矣原思之病。而人見其撤屋代炊，輕廢先人之筑；得錢會戲，終寡自振之方。莫肯定居，何須得食！夫桓溫負(fù)進(jìn)，袁彥道為一擲成盧；殷叡拙行，謝微子令千金叫絕。茍令故交念我，何至旁鬼笑人！即五木之漫投，寧一枝之罔托？乃忍視其寄宿鄉(xiāng)亭，依棲客館，牽小船而岸住，就大樹以夜休已哉！
敢告同志，共急故人，早治一畝榛蕪，為營三間齋室，設(shè)茶寮而待客，課菜圃以娛親。但得蒲柳蕭疏，可開北牖；如遇醬醯調(diào)美，足試南烹。青門白屋，便成隱士之廬；綠蟻紅梟，仍結(jié)酒人之社。如此則賃舂廡下，伯鸞自有清高；推宅舍南，公瑾共稱長者矣。
【葉公傳】
葉為楚同姓，其先令尹子高食采南陽之葉，娶于斗，生子，以是年獲白公勝，子高曰：“吾聞克敵以示有功。”因以勝名之。子孫居宛、葉之間，皆勝后也。南陽善賈，習(xí)治生，葉為豪宗，顧好嬉戲蒱博，又因母家斗氏，虎所乳以生，負(fù)其氣橫行里中，南陽人苦之。楚滅，漢有天下，求子高之后，復(fù)舊封，降爵為子。武帝好方技，而葉子之友韋氏、國氏、壺氏各以藝進(jìn)。韋好談縱橫，知兵，官至大中正；而國與壺特待詔，為上所嬉弄，然數(shù)召見得幸，而葉不顯。西晉時，有善丹青者過洛陽，見通人達(dá)官湛湎于酒，裸身散發(fā)，箕踞絕叫，心好之，歸而寫其形貌以為笑樂，后人習(xí)其傳，世監(jiān)南陽酒稅。
元至正中，有蟲食于子高廟槐之葉，文為錢刀，大小肉好，累累若貫。史蘇占之曰：“吉。視其繇，楚莊王元年諸侯來賀之卦也。葉，莊之昭也，而滅于秦。秦水德也，今白眚微，赤氣效矣，葉其興乎！”未幾果有兄弟數(shù)人即山鑄銅，致緡錢數(shù)百萬，遵元制入財助軍，命以官，為萬戶、千戶、百戶，懸金牌以領(lǐng)其眾。旌旗尚赤，占風(fēng)角視旗所向，以順者取勝。其法用四十人為率，五分之，而虛其一為策應(yīng)。其四隊有長有貳，而偏將軍百戶者置五花陣為奇兵，雖不勝，其勞與克敵同賞。凡用師之道，有賞有罰，有賀有吊，有捉有放，有比有滅。而任用者曰馬、曰槊。馬以實(shí)營伍，槊以驗(yàn)鹵獲，而功次則傳籌以為記，有不信，請如誓書。然自元季以來，兄弟日尋攻伐，其所謂百萬千萬者，徒以空名相署置而已。
最后有葉公子者，浪跡吳、越間，吳、越間推中人為之主，而招集其富家，傾囊倒屐，窮日并夜以為高會，入其坐者，不復(fù)以少長貴賤為齒。公子性儇巧，能伺人之意色為向背，其勢且盛者，即手中無所有，骫膜遷就，務(wù)有以順適其意；勢且衰，雖揣摩偶得，必多方以誤之，俟其大困，然后誘以小喜，示之不測，終不能償所失亡，然而人冀萬一，不敢有以怨也。久之，宛、葉盜起，其魁曰獻(xiàn)、曰闖，公子之軍號適與之同，有惎之者曰：“公子雖楚人，其徒皆山東輕俠亡命為盜而降者耳，宜勿與通。”公子曰：“不然。吾之宗先朝有相國者，與奄尹忤，奄之私人取稗官家姓氏以指目善類，凡百二十人，為黨錄，而吾宗為之魁，無漏脫者。余以其名雖不倫，差勝于刑馀小人，不足以為辱，故至今逡巡其號勿為改，聊以為戲焉爾，而諸君謂信有之乎？且吾之道常以知足持重，先負(fù)后克，顧根本而料折沖，一損一益，知進(jìn)知退，深有合于孫、吳、陶、白之術(shù)。若夫黠者以為弊，而愚者以為貪，強(qiáng)者以為叫呶，而怯者以為猶豫，風(fēng)俗性情使然，豈吾過歟？余見諸君過博進(jìn)者家，既不能揮斥金錢，而所當(dāng)之物日以苦惡無所用，甚至以空文塞之，令我負(fù)大信于主者，而顧欲以妄言訾謷我，此不足與游。”趣駕去。于是諸子聞之，無不爽然自失也。
或曰：“斗子文之后居燕、趙間，好搏熊斗虎豹，葉子將去而從之。”或曰：“公子散其伴侶，兄弟五人作五章之歌，仍逃于酒。”二者皆未可信。后竟隱不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