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制府下虎符，副將袁誠、岑應(yīng)元者，公吳淞水師部曲也，以四千人往矣。公帳下親校六營，營千人。是行也，左前營陳定、仝光英留之居守。中營曰李廷棟，右營曰劉國玉，后營曰周垣，奇營曰王龍。公傳令辦嚴(yán)。六月二十八日，率四千人渡海，與中丞會于吳門。時丹陽以上，賊候充斥，中丞謀之公曰：“彼盡銳前攻，累重在后，吾收京口，奪金、焦，焚敵舟而西上，則嚴(yán)城之圍不戰(zhàn)以解，此救江寧一奇也。”七月十四日，次于丹陽，中丞居前，李廷棟、王龍率兵從，公以二將殿。晡刻，四得制府羽書，公憂會城危迫，法當(dāng)先捍頭目，京口又居其次。顧謂劉國玉曰：“汝從中丞保丹陽，塞奔牛之口，遏賊東下。”而廷棟、龍撤以自從。日且入，部署中、后、奇三將之兵，銜枚夜進(jìn)，十五日遲旦過句容。句容丘陵曼衍，草木蒙蘢，公疑此必有伏，搜于溪谷之間，戒左右整仗乃過。既過，舉鞭笑謂其下曰：“賊何知反？使有數(shù)千人蔽林扼險，則吾能安行無恐哉？速驅(qū)之，賊已在吾目中矣！”是夕漏下三十刻，抵江寧。守陴者傳籌入報，制府命開正陽門以進(jìn)師，都人皆喜。賊據(jù)白土山以駐軍，取行栗，毀屋材，櫛比而栽，視版筑為加固，置旃以為門，張幕以為舍，立表以為埶，名曰木城，大小七十余處。其斗士兜牟重鎧鐵面具者三萬人，長鈹前蕩者次之，用矛用火、懸瞲挽強者次之。海師習(xí)流，其水軍贏糧，私從者為下。分其兵屬二總統(tǒng)，五提督，一提督所轄有五總兵。而鄭成功左右自立五護(hù)衛(wèi)，每護(hù)衛(wèi)一總兵，其中軍掌、五府印，兼制諸提督，號親將。江寧之西北獅子山，視之若狻猊之蹲踞，閗其根而甓之以為城，其門曰儀鳳。去門十余里為江，江之內(nèi)阓聯(lián)圜比，又襟之以長河，有石橋翼然其上，直儀鳳之馳道。當(dāng)馳道北，旁達(dá)于河口，又一橋鎖之，此走白土山要路也。鄭成功以形勢視儀鳳為可攻，則遣偽總統(tǒng)余自新暨二總兵結(jié)五大營于門外，后皆據(jù)街，前距河，而自新則斷石橋，以樹木寨塞要沖，絕樵采，向城闔而置陣。又恐我騎兵之或突其背也，則設(shè)橫枑于市之中，繞而連柵之，出入者弓刀皞互焉，重鎧鐵人之從者一萬，造云梯七百，高十丈。自新聽卜云月日不利，按甲便時而后攻。公之至也，登獅子山以望賊，曰：“此地前厄后阻，不可以用眾。逆徒雖盛，其當(dāng)吾不過數(shù)千，但一處摧敗，勢必自散，草竊烏合，臨陣而囂，以吾料之，可一戰(zhàn)擒也。”遂以二十三日獨將所屬三千人，又提標(biāo)左營徐登第等，分為三道出擊。漢兵苦不得多馬，公亦思徒步逐賊，無所事騎，乃命戎旗游擊朱鴻祚、郝進(jìn)孝率馬兵五百，專堵北道之橋口，曰：“我戰(zhàn)而白土山有一騎過此者，汝死之。”中軍李廷棟從南路過河，賊遇于隘，不得逞，則裨將常春等身先壯士以登民屋，用強弓注矢下射，所部卒皆登，騎危大叫，撤瓦甓以投賊，多中。而周垣亦以后營之士瀕河漘向北殺賊，戰(zhàn)甚力。公則率奇營王龍等從中路指自新而直進(jìn)爭橋。龍素膽決，輕身若飛，戰(zhàn)急回顧，而公提刀逼其后，遂挺而大呼，踴于枑而騰捷，躍入其所樹木城，兩營士之破賊者亦會，皆帶甲泅水，亂流而趣橋，賊五營畢潰。鴻祚、進(jìn)孝分其騎偕督標(biāo)游擊白士元以鈔斷賊舟。賊以無舟，既不能濟(jì)，而其營東西連柵數(shù)十，事急適足以自斃。我?guī)煆亩鵁蚍傥葜畡菀孕型罍纾辶f人叉手糜爛，無或脫者。陣獲偽總統(tǒng)余自新一人，偽總兵二人，斬馘以萬計，枕尸填籍，俘執(zhí)者反接累累，收其資仗甚夥：此儀鳳門之第一功也。

我軍聲既振，制府及滿、漢大臣議以詰朝滿兵出城而西，漢兵出城而東，期至白土山而大戰(zhàn)。白土山蜿蜒有率然之勢，鄭成功結(jié)大營于東山之首，而用張文達(dá)為中軍，賊營稱張五府是也。所謂偽提督五者：前營黃某，后營翁某，而左營馬信，則我叛將也，右營萬里，中營甘輝。唯馬信統(tǒng)水軍于江，余皆連營西注。鄭成功當(dāng)我神策門，張文達(dá)結(jié)屯在近，次為翁，又次為萬，而甘輝最西，當(dāng)我金川門。它小營數(shù)十，星羅攢布。自余自新被獲，固已人人惴恐矣。公之分地而出也，以五鼓開神策門，李廷棟、周垣、王龍、徐登第、朱鴻祚、郝進(jìn)孝皆從，又益以副將吳淞袁誠、九江姜騰蛟、參將金山張國俊。誠故公戲下，前所云先至江寧者也。已進(jìn)軍，而滿洲大兵之出金川門者以檄至，誠與國俊隨奉調(diào)往，公乃率七將之兵，循山后抄出。已登山，公回顧賊船之艤江津者，岸上列有營落，軍人或起或臥，呼周垣指示之曰：“此皆其老弱，柁工楫士居半，吾擊之必走，走而束苣以燒其船，此斷賊后距也。汝可行。”垣曰：“如火具何？”公曰：“沿江蘆荻，孰非可燔爇，而俟它問乎？”垣受命去，則又分遣廷棟、龍從觀音門以扼賊西偏，曰：“無令彼從右胠儳徑以要我。”公乃自率鴻祚、進(jìn)孝、登第等推鋒進(jìn)，賊置陣堅，猝不可動，我軍士殺傷相當(dāng)，中軍守備常春者戰(zhàn)疾力。自昧爽至日中，我?guī)熍诮撸f之矢亦且盡，常春請于馬首曰：“奈何？”公棄馬徒步徑前曰：“吾當(dāng)自上耳。”春曰：“公不愛死，而吾輩敢后乎？”于是春及諸裨將劉大受、張撫民、張國杰、張廣土、陳舉等殊死戰(zhàn)。賊所恃長刀铦利，左蕩右盤莫可遏，我?guī)熡袏A連棒者，中施鉤鎖，運之長丈余，能破之，又軍中棗杖楊榡皆可用。賊刀自謂矛槊所不能敵，既連碎于棒，而鐵人以甲重故，稍失足即踣，不能前，以此兩事交詘。然火炮是其長技，列營前者猶數(shù)十重，順風(fēng)來擊，聲既過而郁攸之毒人者咫尺不辨，融風(fēng)忽轉(zhuǎn)，乃反卷其營中，我吏士乘之入，賊營恇擾不定。已而直煙起于山后，知舟船被燒，其徒憂念輜重，自以無所歸，遂奔。甘輝為滿洲大軍所逐，聞叫聲，趨而合勢，山半遇奔者，雖斬之而不能止也。山溝出于諸營之間，樹木槎枒，戈甲札愬，前者既躓，后者隨之，滿、漢軍乘勝唱殺，血流有聲，自相蹂躪，不及于刃而殪者，不可億算，投戈鋋鎧仗，高與白土山相埒。賊舟初連栟閭大紲，系碇江津，火至抽刀斷纜欲走，惶急間奔還之卒，游涌攀號，乘船屋者用戈矛撞擊不受，我提督管公又從而躡之辟易，滿洲大軍畢會，數(shù)十萬之賊，席卷云散矣。

公捷書先賀平賊，幸以三千人破賊十萬，此皆皇上威靈，滿、漢大臣指授，非臣愚怯之所能及。末乃詳進(jìn)軍曲折，極言諸將勤勞，其略曰：“臣本不武，謬叨顯授，得展銖兩之報，不足酬恩。唯是將士之從臣者，登鋒履刃，出萬死以立微效，臣敢不為皇上陳之乎！二十三日儀鳳門之戰(zhàn)，南出冒圍，乘屋檁憑高射賊者，中軍游擊李廷棟、守備常春，以下則劉大受、張撫民、張國杰、張廣土、提標(biāo)游擊徐登第，以下則馬之驤、王永禎、劉定法、姚順、孫世堯也。循南岸瀕河向北殺賊者，后營游擊周垣，以下則高士英、張光先、閔溪、陳舉、趙通國、武文煌也。中路陷堅，身先躍入木城者，奇營游擊王龍為首功，余將乘之，人則楊懋經(jīng)、談忠、任九玉、楊起龍、劉虎、陳子龍、董得伏、謝有成、方震乾、梅占魁、王顯明、王加貴也。別路主擊賊船以分其勢者，戎旗游擊朱鴻祚、郝進(jìn)孝，以下則戴存、張奇、馬崇德、梁忠、劉孟忠、劉世虎、張明、路良輔、劉應(yīng)魁、牛得水、王義、鄧云、王世望、王應(yīng)登也。二十四日神策門之戰(zhàn)，以臣意分軍從李廷棟、王龍于觀音門殺賊者，有王大成、楊世昌、劉福。周垣登山復(fù)下，抄斷賊船，所與偕方震乾，為隨征守備，而李英、王虎、王明觀、曹良、郝虎、路良輔、張自龍、牛得水，又震乾所將；高士英、張光先、任九玉、趙通國，則后營之將，以垣故畢從臣領(lǐng)屬。朱鴻祚、郝進(jìn)孝、徐登第等以大戰(zhàn)當(dāng)賊勁處，有功將吏尤多：自中軍守備常春、楊懋經(jīng)以下，有劉大受、張撫民、閔溪、談忠、張國杰、張廣土、陳舉、劉虎等，而隨征官梁鼎、李尚文、陳嘉福、梁忠、鄧云、武文煌、戴存、單岐山、張奇、馬崇德、談全、王明魁、張明、張雄、潘清、劉世虎、劉應(yīng)魁、王加貴、王義、沈燧、李光榮、劉一才、童光代、黨鼎昌、梁虎、劉應(yīng)第、張繼禎、耿如掄、梁彪等，皆以材官搏斗，效力前行。滿、漢大臣立軍門以驗所獲，李廷棟身得偽總兵張祿，王永禎身得偽中軍提督甘輝，王龍身得偽總兵郭良玉。謹(jǐn)分條以上功簿。”世祖生長大悅，以公連戰(zhàn)獨克，宣捷書以告遠(yuǎn)近，于時江上諸城，皆以盡為國守。公以二十六日追賊至金山，而劉國玉早從中丞蔣公收復(fù)京江矣。噫嘻！賊本沮洳么麼之人，萬分何慮？然茍將牢不擊，屈強江湖之間，以詿誤吏民，譬諸爝火濫延，疽癰內(nèi)食，浸淫未有攸底，朝廷不得已而至于用兵，則我東南之民，勞費巨億、肝腦涂地者，又不知其幾何矣。然則今日江湖生齒，煙火晏然，誰之賜也？公之德豈不大哉！

公之在京口也，念崇明城守庳薄，賊雖新敗，其退而過海上也，將必致疾于我，謀諸蔣公以往救，曰：“吾將士與馬半留會城，惟劉國玉恨不與江寧之戰(zhàn)，思自奮，而王龍勁捷，即奔命不為疲。”乃召二將拊背而遣之曰：“汝與福山游擊陳國隆先行，我即趣余兵踵發(fā)。”八月之七日，龍、國玉渡海甫入其城，所將卒及國隆未及濟(jì)，而賊舟大至，登岸柵木為城，由天妃宮、石家灣達(dá)于城皪，寨以十?dāng)?shù)。我城中諸門設(shè)守。三鼓，賊于西北陬下土囤挨牌列紅衣炮而舉火，轟聲震裂不休。明日日中，西城傾圮百十步。賊擁梯沖過塹將登，劉國玉、仝光英拔戟與爭，炮碎其城堞，弗為動。王龍同心捍備，賊之攀堞上者，皆為白棓所擊，國玉手所格殺尤多。久之引卻，光英、國玉亟乘其疲，率裨校王宗出戰(zhàn)，殺偽將五人、兵千人，大奪軍資火炮。邑令陳慎收民扉筑土以補壞處，城守復(fù)完。十二日，諸將共出天妃宮，燒屯斫賊，賊乃過河，焚橋拒我，不敢復(fù)至城下矣。公既遣二將，而懼弗及已，則乘遽而馳，以初八日至于海口，登敵臺以望氛，聞攻圍之聲，心營往救，苦從兵少而無船。公收得民舟八十艘，就見將張登揚、高士英、楊懋經(jīng)、劉應(yīng)第而激勵之曰：“如不以少擊眾，吾江寧何以破賊？”是日中丞蔣公亦至，乃以十三日于七丫出海。白茆港有賊伏艦百余，見之來邀，沙葦中斜出如箭。我長年捩舵向賊，中流呼曰：“斗來！”公與蔣公聞相持而近，知其遇賊別部，且戰(zhàn)且前。已而我?guī)熍e炮碎其四舟，殺五百人，追奔三十余里，日已晡，遂不及達(dá)于邑岸。崇明早已瞭帆影，聽炮聲，守者乘堙歡叫，施翹河之賊相顧錯愕曰：“救至矣！”亟拔帆起行，守者出奮挺要遮，鉤止其走舸，盡奪所棄木寨。鄭成功方踞床在岸，歸眾擁之入舟，僅得脫，大為追師之所訽，本圖刷恥，而又甚之。蓋江寧之戰(zhàn)，膽落氣殲，固料其不能持久，然非公預(yù)添防將，權(quán)遣救軍，則何以倉皇呼吸之頃，變瑕成堅，用聲為實，如是其神歟！初賊之?dāng)∫玻旋X歸怨毒于公，謂此邑諸將之所并帑，率奔徒致死以期必舉，已而再挫，垂翅思?xì)w，遂絕意于內(nèi)向。知者謂崇明墨守，永奠江淮，不徒在于一城也。

公再疏奏聞，先帝以公“功兼累勝，守更萬全，寬朕南顧之憂，掌我東門之管”，特下璽書勞公，并將士之與干掫者，獎勵備至。尋以制府定勛格，司馬按國典，天子再有加命，授公三等阿達(dá)哈哈番世職，進(jìn)左都督、太子太保，賜公蝩金盔甲一副，蟒面貂裘及貂帽、貂短褂各一，并擦面靴襪，蝩金玲瓏寶刀，其秬帶所佩紛礪之物皆具，上廄馬一匹，鞍韋轡皆用蝩金玲瓏，韐服插弓矢者亦如之。它若副將以下，進(jìn)勇爵，班袍帽，克敵者上等，捍圉者次等，所以為賞賜不貲。無何，公擢江南提督，綏懷簡束，大得軍民之和。又逾年，今皇帝即位，念公功大賞薄，加授三等阿思哈哈番，襲替八次，特諭公統(tǒng)轄全省，重其事權(quán)。公拜受敕書于庭，建幢棨，列笳吹，大陳尚方服物，以彰君寵。軍吏杖刀立直，靺鞈而前趨者萬人。公慨然顧其賓客曰：“吾山西一裨校耳，蒙恩以至于此。當(dāng)江寧轉(zhuǎn)戰(zhàn)時，身膏原野勿惜，豈知綰上將之綬，金貂文駟，馳驅(qū)于九峰、三泖間哉！惟翼翼小心，敬恭弗替，庶效涓埃，以無隕越，愿與諸將同之也。”

偉業(yè)歷覽史傳，因成敗以審用兵，竊見為將之道，山川險易異宜，風(fēng)俗剛?cè)岙惲?xí)，西北則主乎堅悍，東南則利在剽輕。故廉頗謂趙人吾思復(fù)用，曹公嘆猘子難與爭鋒，蓋人才地勢之不同使之然也。求其短長迭施，奇正錯互者，詎有幾人乎？今公山西之功專于攻，江南之功專于戰(zhàn)；為裨校名出大將之右，為大將身在士卒之先；用革與用木而俱長，將騎與將步而兩善，斯所謂智勇有余而略不世出者也。誠編之典冊，表以丹青，匪僅無愧乎昔人，抑且有光于前烈。請得比而論之：當(dāng)其渡桑乾，下勾注，揚武乎青陂、白道之間，張耳之禽夏說，絳侯之?dāng)仃愗g也；定西河，平上黨，耀兵雀鼠之谷，振旅天井之關(guān)，武安君之走馮亭，淮陰侯之襲魏豹也；大航救至，東府城開，白石閗其空屯，赭圻掃其余燼，陶士行之誅蘇峻，李藥師之破輔公祏也；龍江戰(zhàn)氣，鴉浦軍聲，窮寇逞五火之攻，孤城保三沙之固，楊越國之追高智慧，王少保之取邵青也。偉業(yè)嘗簪筆侍世祖于西苑，仰窺睿算，得御將之道，善任知人，寬銜策以求干城，厚寵祿以收心膂。其論賞也，不以親近而或溢其率，不以疏遠(yuǎn)而稍絀其科，用允孚于折沖，無大無小，罔不用命。若夫受脤專征之臣，能以肺腑勛賢，同心一力，計功之日，得皇甫不伐之風(fēng)，全宣子皆讓之美。《傳》曰：“師克在和。”以公事征之尤信。夫王師江、漢之滸，召虎也，詩人本諸宣王；元和淮、蔡之平，李愬也，史臣?xì)w之裴相。鋪陳主德，推揚股肱，此載筆之責(zé)，而居功者之心也。偉業(yè)承公之命，敢備著其事，俟他日上請以藏諸故府，昭示于無極。康熙四年月日，具官吳偉業(yè)紀(j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