則想那山繞故宮，寒潮向空城打，杜鵑血揀南枝直下。偏是俺立盡西風搔白發，只落得哭向天涯。傷心地付與啼鴉，誰向江頭問荻花。難道我的眼呵，盼不到石頭車駕，我的淚呵灑不上修陵松閟，只是年年秋月聽悲笳。（生醉睡介）

第二出

（外扮漢武帝，雜扮太監、從官，旦扮侍女上）

（外）影娥池畔草芊眠，青雀低飛輦路邊。憶賣玉箱曾入市，別來銅狄又經年。孤家漢武皇帝是也。穆天子觴我于磐石之上，戲賭吉光裘，倒虧巨靈指點，嬴了他渠黃小駟。升于太行，還絕河濟，已到通天臺。如此良夜，可無佳客？那些從官們，一個個能言快論；只是他把世間興廢看得淡了，倒覺沒趣。譬如賈生不哭，揚子無愁，縱有嵚崎歷落之氣，怎能彀感發出來？所以數百年來，天上逗遛幾篇文字，反被后生批駁，說道：上邊筆路，漸覺尋常。俺仔細思量，只因不比人世愁多，非是關俺神仙才盡。不如這班參不透、耐不得的漢子，哀吟狂叫，聽將去反覺動人。適才有個江南沈秀才，哭哭啼啼，為著老蕭何子孫梁武帝，訴出個天大來的不平。不知他是古佛化身，那要你孤臣灑涕？只是一片心腸，也不要埋沒了他。從官，拿他表文上來。（雜遞表文介）（外）這表章盡是去得。咳！我做一世帝王，恁般雄才大略，慣被那不識時務的儒生，輕輕薄薄說一句秦皇漢武，一筆丟下了。這沈秀才倒肯做著表文，拜告我這失勢的官家，煞是可敬。田丞相，引他上殿。（田）領旨。沈先生，我主有請。（生驚起）老先生高姓？（田）學生姓田，名千秋。（生）這是田老丞相。素昧平生，知是睡里夢里？（田）學生虧做一個夢，便做了丞相。這一派傳將下來，如今做官的都是做夢哩！老先生你還不知，吾主等待久了。（生）梁朝原鄉侯尚書左丞沈焝見駕。（外）沈卿羈旅悲秋，一何憔悴至此！（生）微臣異鄉失路，亡國興哀，仰動圣懷，不勝惶悚。（外）沈卿，你家梁武帝，原是個西方古佛，恐怕那因緣纏繞，倒虧了一陣罡風，把有為世界一齊放倒，然后撒手逍遙，天然自在。這些興亡陳跡，不過他蒲團上一回睡覺，竹篦子幾句話頭，你只管替他煩惱，為著甚來？（生）吃棒如來，原無真相。就他一人身上，只索罷了；只是世界之內，不宜有此。那天公主意，卻是為何？（外）若論人世滄桑，那個不到這個田地！便是孤家何等英雄，雖然宗廟園陵，粗成結果。究竟《哀蟬》《落葉》，仍痛故姬；《歸來》《望思》，空傷愛子。刀磨石上，雍門之鼓瑟堪哀；碗出人間，隧路之摸金可畏。豈必臺城之樹，獨有悲風；只此長安之宮，止余明月。沈卿，你聽我道來：

【雙調新水令】

嘆西風峭緊暮林凋，把江山幾番吹老。偏是你黃花逢臥病，斗酒讀《離騷》。那舊壘新巢，斜陽外知多少。

〔這篇文字，自古如此，何足多恨。我想古人違齊處魯，不居一邦；今上帝命朕為華胥國主，還住此臺。沈卿客游到此，不如揀像意的官做一個兒罷。〕

【駐馬聽】

俺仙仗逍遙，高枕華胥擁二崤；你客卿清要，吹臺禁選借枚皋。展油幢插起侍中貂，據胡床斜側參軍帽。沈卿，你在梁朝做官，有許多年月了。（生）湊上些舊年勞，算得來三四考。

〔臣焝負義茍活之人，豈可受上客之禮，以忘老母哉！陛下所諭，臣不敢受命。（外）這樣不識抬舉的。〕

【攪箏琶】

好一個呆才料。倒是咱甜句兒緊相邀，反惹他腆著胸脯，氣哏哏將言回報。有什么通天才學，不肯的屈脊低腰。你要回去呵，便做馬牌勘合都填著，也要待十日三朝。

（從官上）吾主再四殷勤，左丞何無留意？（生）沈焝國破家亡，蒙恩不死，為幸多矣。陛下縱憐而爵我，我獨不愧于心乎？如必不得已，情愿效死，刎頸于前。（從官）臣等苦言勸勉，他涕泗橫流，以死自誓，執意不從。（外）這個也不要怪他，受遇兩朝，違鄉萬里，悲愁侘傺，分固宜然。只是他無國無家，欲歸何處？沈卿，我這臺上，那江南光景，盡望得見來。

【沉醉東風】

這一帶半天嵩少，那一搭兩點金焦。（生）果然是江南風景。好風吹夢落廣陵潮，聽鐘聲敲破匡廬曉。沈卿你看，都是些澹煙衰草，（生）好感傷也！只怕你故國鶯花總寂寥。若回去呵，可憐煞斷鴻縹緲。

（生）臣一望家鄉，心如摧割。求陛下速加矜允，早就歸程。（外笑介）偌大一個漢皇帝，難道別酒不能備辦一杯？叫光祿寺擺飯，與沈左丞餞行。傳話后宮，喚麗娟出來送酒。（旦上）畫眉猶未了，漢帝使人催。來了。

【得勝令】

（旦）只得向簾前走一遭，大古里秀才家饞眼腦。為甚面龐迸定胡遮調，教我腳步騰那懶去瞧。（外叫麗娟）（女伴催介）（旦）嘮叨，是這等苦支喳閑廝叫；蹊蹺，倒為著酸黃齏冷氣淘。

〔麗娟叩頭。萬歲爺，那吾丘、司馬陪宴柏梁，從未喚麗娟侍酒。今日請個酸溜溜的秀才，喚麗娟怎的？（外）他是江東才士，失路思家。你唱一只解悶曲兒，與他把盞者。（旦）理會得。（取盞上）〕

【喬牌兒】

（旦）只為你沈婆兒會作喬，喚了俺漢宮人忙來到。便算是秀才慣病難醫飽，也莫把酒杯兒放忒高。

〔萬歲，他只管短嘆長吁，持杯不飲。（生）微臣聞此幽渺之音，倍增流離之感。只為著寶劍飄零，空負了玉釵敲斷，一聲《河滿》，不覺涕垂。委實不能飲了。（旦）我道他是粗笨秀才，這句話兒，倒也可人心意。便是俺麗娟，一去人間，犀沉玉冷，看那市朝遷改，黯地傷神。何況他南國香銷，美人黃土。正是人言愁，我亦欲愁矣。〕

【掛玉鉤】

（旦）俺便做燕子橋邊柳萬條，也遮不住愁來道。盡教他腸斷東風碧玉簫。（咳，沈郎！）不要說你，便是我麗娟閑點勘春愁稿，那漏遲遲，人悄悄，也不禁占定闌干，只落得淚滴花梢。萬歲爺，這秀才愁悶如此，倒不如早些放他回去。（外）我教你勸酒，倒替他說人情。只是便宜了你，唱不得幾句曲兒。（生）微臣快睹天顏，優承禮遇。今日拜辭闕下，仰荷生成。世世生生，不知所報。（外）沈卿，此上界瑤居，卿以宿因，合當到此。數十年后，當待子于三十六峰。（指麗娟道）此妮子因窺吾煉藥，偷絳雪丹一粒，得成仙果，在王母第三女玉卮娘子位下。今日一見沈卿，不無留戀，合是夙緣。卿若重過此臺，當以妮子相贈。咳，左丞！我甚不惜放卿還，但不審何時復至耳。（旦）這一天涼月，萬歲爺何不到黃山下打獵一回，就送左丞歸去。（外）說得有理。換了我的衣服。侍女們，攜了樂器，多帶些酒來。

【折桂令】

（外）急忙里裊金鞭走送河橋。換矯帽輕衫，背捍撥檀槽。古道荒郊，獵痕青燒，玉兔媒嬌。麗娟，你手制的錦袍一襲，從官帶得黃金三十斤，賜與沈卿。沈卿，贈征人鴉青向鈔，御秋風狐白輕袍。（生）親勞御駕相送，復賜路資。微臣叩謝天恩，拜辭去了。（外）沈卿，不要就行，待我再獵一回，送你到函關外去。旅雁嘹嘹，別馬蕭蕭。出秦關風引旌旗，射南山霜滿弓刀。

【沽美酒】

（眾）做勢兒圍場繞，號頭兒人叢叫。叫女將穿圍打花鳥，緊扣著獅蠻帶小，一轡頭踹過山前哨。

【太平令】

（眾）放蒼鷹星眸玉爪，疊凡禽雨血風毛。到明朝歸來平樂，少不得三軍齊犒。你呵，須自文豪、興豪，奏《長楊賦》草，呀，才顯得沈東陽文章馬槊。

（雜）這是函谷關上了。（外）從官，叫他開關。（丑上）星霜嚴夜柝，車馬候晨雞。自家函谷關把總便是。半夜三更，那個在此討關？（雜）咄！有緊急文書，星夜前去的。（丑）拿文書我看：這是元封年號。我在錢眼上不見有元封通寶，這是假的，我老爺睡了。（雜）他胡言亂話，說文書字號不對，不肯開關。

【錦上花】

（外）便算是虎頭牌對差年號，遮莫你狼牙峪刁蹬衣包。這廝呵，黑睡齤齤，慣噇燒刀，多大官兒，語言胡哨。

（雜）還不開？（丑）畢竟那一家，也要問個來歷。

【么篇】

（外）則問你這重關起首誰家造？沒眼敲材，盤問根苗。叫左右的，打開來罷。沈卿，只說你家蕭公，但看孤家，一個關也討不下來。失勢官家，傍州廝照，道破關頭，出門長笑。

〔關已大開，沈卿可以行矣。（旦）秀才前途保重，咱們隨駕回了。（下）（生醒）奚童，我們出了函谷關，快些回去。（丑）什么函谷關？（生）適才漢武帝送我過關的。（丑）這是通天臺下酒店里，老爺睡著。奚童也打一個盹兒。（生）適才武帝置酒殷勤，就是麗娟也裴回送別，難道都是一夢？呀！據此佳兆，我定歸期有日了。只是一席閑談，許多指點，他說我梁皇依然極樂，自家倒無限凄涼。正是：一曲哀歌茂陵道，漢家天子葬秋風。那見得玉匣珠襦，便勝著金戈鐵馬。總付之一江流水罷了。便是我沈初明，若使遭遇太平，出入將相；今日流離喪亂，困頓饑寒。到頭來總是一場扯淡，何分得失，有甚爭差？倒為他攪亂心腸，捶胸跌腳，豈不可笑！武皇，你教我多矣！〕

【鴛鴦煞】

俺便是三年狂走荒山道，那怕他一朝餓死填溝壑。黑海波濤，枯樹猿猱，猛地里老黃龍棒頭喝倒，還說甚苦李甜桃。好一個悶葫蘆今朝拋掉，都付與造化兒曹。哈哈，沈初明三十年讀書，一些沒用。剛虧了通天臺那一篇漢皇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