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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續編二(2)

近兩得汝書,知家中大小平安。且汝自言能守吾訓戒,不敢違越,果如所言,吾無憂矣。凡百家事及大小童仆,皆須聽魏廷豹斷決而行。近聞守度頗不遵信,致氐牾廷豹。未論其間是非曲直,只是氐牾廷豹,便已大不是矣。繼聞其游蕩奢縱如故,想亦終難化導。試問他畢竟如何乃可,宜自思之。守悌叔書來,云汝欲出應試。但汝本領未備,恐成虛愿。汝近來學業所進吾不知,汝自量度而行,吾不阻汝,亦不強汝也。德洪、汝中及諸直諒高明,凡肯勉汝以德義,規汝以過失者,汝宜時時親就。汝若能如魚之于水,不能須臾而離,則不及人不為憂矣。吾平生講學,只是“致良知”三字。仁,人心也;良知之誠愛惻怛處,便是仁,無誠愛惻怛之心,亦無良知可致矣。汝于此處,宜加猛省。家中凡事不暇一一細及,汝果能敬守訓戒,吾亦不必一一細及也。余姚諸叔父昆弟皆以吾言告之。前月曾遣舍人任銳寄書,歷此時當已發回。若未發回,可將江西巡撫時奏報批行稿簿一冊,共計十四本,封固付本舍帶來。我今已至平南縣,此去田州漸近。田州之事,我承姚公之后,或者可以因人成事。但他處事務似此者尚多,恐一置身其間,一時未易解脫耳。汝在家凡百務宜守我戒諭,學做好人。德洪、汝中輩須時時親近,請教求益。聰兒已托魏廷豹時常一看。廷豹忠信君子,當能不負所讬。但家眾或有桀驚不肯遵奉其約束者,汝須相與痛加懲治。我歸來日,斷不輕恕。汝可早晚常以此意戒飭之。廿二弟近來砥礪如何?守度近來修省如何?保一近來管事如何?保三近來改過如何?王祥等早晚照管如何?王禎不遠出否?此等事,我方有國事在身,安能分念及此?瑣瑣家務,汝等自宜體我之意,謹守禮法,不致累我懷抱乃可耳。

東廓鄒守益曰:“先師陽明夫子家書二卷,嗣子正憲仲肅甫什襲藏之。益趨天真,奠蘭亭,獲睹焉。喜曰:‘是能授簡不忘矣!’書中‘讀書敦行,日進高明’;‘鈴束下人,謹守禮法’;及切祔道義,請益求教,互相夾持,接引來學,真是一善一藥。至‘吾平日講學,只是致良知三字。仁,人心也;良知之誠愛惻怛處,便是仁,無誠愛惻怛,亦無良知可致’,是以繼志述事望吾仲肅也。仲肅日孳孳焉,進而書紳,退而服膺,則大慰吾黨愛助之懷,而夫子于昭之靈,實寵嘉之。”

去歲十二月廿六日始抵南寧,因見各夷皆有向化之誠,乃盡散甲兵,示以生路。至正月廿六日,各夷果皆投戈釋甲,自縛歸降,凡七萬余眾。地方幸已平定。是皆朝廷好生之德感格上下,神武不殺之威潛孚默運,以能致此。在我一家則亦祖宗德澤陰庇,得天殺戮之慘,以免覆敗之患。俟處置略定,便當上疏乞歸。相見之期漸可卜矣。家中自老奶奶以下想皆平安。今聞此信,益可以免勞掛念。我有地方重寄,豈能復顧家事!弟輩與正憲,只照依我所留戒諭之言,時時與德洪、汝中輩切劘道義,吾復何慮。余姚諸弟侄,書到咸報知之。八月廿七日南寧起程,九月初七日已抵廣城,病勢今亦漸平復,但咳嗽終未能脫體耳。養病本北上已二月余,不久當得報。即逾嶺東下,則抵家漸可計日矣。書至即可上白祖母知之。近聞汝從汝諸叔諸兄皆在杭城就試。科第之事,吾豈敢必于汝,得汝立志向上,則亦有足喜也。汝叔汝兄今年利鈍如何?想旬月后此間可以得報,其時吾亦可以發舟矣。因山陰林掌教歸便,冗冗中寫此與汝知之。

我至廣城已逾半月,因咳嗽兼水瀉,未免再將息旬月,候養病疏命下,即發舟歸矣。家事亦不暇言,只要戒飭家人,大小俱要謙謹小心,余姚八弟等事近日不知如何耳?在京有進本者,議論甚傳播,徒取快讒賊之口,此何等時節,而可如此!兄弟子侄中不肯略體息,正所謂操戈入室,助仇為寇者也,可恨可痛!兼因謝姨夫回,便草草報平安。書至,即可奉白老奶奶及汝叔輩知之。錢德洪、王汝中及書院諸同志皆可上覆,德洪、汝中亦須上緊進京,不宜太遲滯。

近因地方事已平靖,遂動思歸之懷,念及家事,乃有許多不滿人意處。守度奢淫如舊,非但不當重托,兼亦自取敗壞,戒之戒之!尚期速改可也。寶一勤勞,亦有可取。只是見小欲速,想福分淺薄之故,但能改創亦可。寶三長惡不悛,斷已難留,須急急遣回余姚,別求生理;有容留者,即是同惡相濟之人,宜并逐之。來貴奸惰略無改悔,終須逐出。來隆、來價不知近來干辨何如?須痛自改省,但看同輩中有能真心替我管事者,我亦何嘗不知。添福,添定、王三等輩,只是終日營營,不知為誰經理,試自思之!添保尚不改過,歸來仍須痛治。只有書童一人實心為家,不顧毀譽利害,真可愛念。使我家有十個書童,我事皆有托矣。來瑣亦老實可托,只是太執戇,又聽婦言,不長進。王祥、王禎務要替我盡心管事,但有闕失,皆汝二人之罪。俱要拱聽魏先生教戒,不聽者責之。

明水陳九川曰:“此先師廣西家書付正憲仲肅者也。中間無非戒諭家人謹守素訓。至致良知三字,乃先師平素教人不倦者。云‘誠愛惻怛之心即是致良知’,此晚年所以告門人者,僅見一二于全集中,至為緊要。乃于家書中及之,可見先師之所以丁寧告戒者,無異于得力之門人矣。仲肅宜世襲之。”

校勘記

〔1〕臆,底本作“億”,《陽明年譜》作“億”,今據耿定向《新建侯文成王先生世家》改。

黃樓夜濤賦

朱君朝章將復黃樓,為予言其故。夜泊彭城之下,子瞻呼予曰:“吾將與子聽黃樓之夜濤乎?”覺則夢也。感子瞻之事,作《黃樓夜濤賦》。

子瞻與客宴于黃樓之上。已而客散日夕,暝色橫樓,明月未出。乃隱幾而坐,嗒焉以息。忽有大聲起于穹窿,徐而察之,乃在西山之麓。倏焉改聽,又似夾河之曲,或隱或隆,若斷若逢,若揖讓而樂進,歙掀舞以相雄。觸孤憤于崖石,駕逸氣于長風。爾乃乍闔復辟,既橫且縱,摐摐渢渢,洶洶瀜瀜,若風雨驟至,林壑崩奔,振長平之屋瓦,舞泰山之喬松。咽悲吟于下浦,激高響于遙空。恍不知其所止,而忽已過于呂梁之東矣。

子瞻曰:“噫嘻異哉!是何聲之壯且悲也?其烏江之兵,散而東下,感帳中之悲歌,慷慨激烈,吞聲飲泣,怒戰未已,憤氣決臆,倒戈曳戟,紛紛籍籍,狂奔疾走,呼號相及,而復會于彭城之側者乎?其赤帝之子,威加海內,思歸故鄉,千乘萬騎,霧奔云從,車轍轟霆,旌旗蔽空,擊萬夫之鼓,撞千石之鍾,唱大風之歌,按節翱翔而將返于沛宮者乎?”于是慨然長噫,欠伸起立,使童子啟戶馮欄而望之。則煙光已散,河影垂虹,帆檣泊于洲渚,夜氣起于郊垌,而明月固已出于芒碭之峰矣。

子瞻曰:“噫嘻!予固疑其為濤聲也。夫風水之遭于澒洞之濱而為是也,茲非南郭子綦之所謂天籟者乎?而其誰倡之乎?其誰和之乎?其誰聽之乎?當其滔天浴日,湮谷崩山,橫奔四潰,茫然東翻,以與吾城之爭于尺寸間也。吾方計窮力屈,氣索神憊,懔孤城之岌岌,覬須臾之未壞,山頹于目懵,霆擊于耳聵,而豈復知所謂天籟者乎?及其水退城完,河流就道,脫魚腹而出涂泥,乃與二三子徘徊茲樓之上而聽之也。然后見其汪洋涵浴,潏潏汩汩,彭湃掀簸,震蕩澤渤,吁者為竽,噴者為箎,作止疾徐,鐘磬祝敔,奏文以始,亂武以居,呶者嗃者,囂者嗥者,翕而同者,繹而從者,而啁啁者,而嘐嘐者,蓋吾俯而聽之,則若奏簫咸于洞庭,仰而聞焉,又若張鈞天于廣野,是蓋有無之相激,其殆造物者將以寫千古之不平,而用以蕩吾胸中之壹郁者乎?而吾亦胡為而不樂也?”

客曰:“子瞻之言過矣。方其奔騰漂蕩而以厄子之孤城也,固有莫之為而為者,而豈水之能為之乎?及其安流順道,風水相激,而為是天籟也,亦有莫之為而為者,而豈水之能為之乎?夫水亦何心之有哉?而子乃欲據其所有者以為歡,而追其既往者以為戚,是豈達人之大觀,將不得為上士之妙識矣。”

子瞻展然而笑曰:“客之言是也。”乃作歌曰:“濤之興兮,吾聞其聲兮。濤之息兮,吾泯其跡兮。吾將乘一氣以游于鴻蒙兮,夫孰知其所極兮。”弘治甲子七月,書于百步洪之養浩軒。

來雨山雪圖賦

昔年大雪會稽山,我時放跡游其間。巖岫皆失色,崖壑俱改顏。歷高林兮入深巒,銀幢寶纛森圍圓。長矛利戟白齒齒,駭心栗膽如穿虎豹之重關。澗溪埋沒不可辨,長松之杪,修竹之下,時聞寒溜聲潺潺。沓嶂連天,凝華積鉛,嵯峨嶄削,浩蕩無顛。嶙峋眩耀勢欲倒,溪回路轉,忽然當之,卻立仰視不敢前。嵌竇飛瀑,忽然中瀉,冰磴崚嶒,上通天罅,枯藤古葛倚巖嶅而高掛,如瘦蛟老螭之蟠糾,蛻皮換骨而將化。舉手攀援足未定,鱗甲紛紛而亂下。側足登龍虬,傾耳俯聽寒籟之颼颼,陸風蹀躡,直際縹緲,恍惚最高之上頭。乃是仙都玉京,中有上帝遨游之三十六瑤宮,傍有玉妃舞婆娑十二層之瓊樓,下隔人世知幾許,真境倒照見毛發,凡骨高寒難久留。劃然長嘯,天花墜空,素屏縞障坐不厭,琪林珠樹窺玲瓏。白鹿來飲澗,騎之下千峰。寡猿怨鶴時一叫,彷佛深谷之底呼其侶,蒼茫之外爭行蹙陣排天風。鑒湖萬頃寒濛濛,雙袖拂開湖上云,照我須眉忽然皓白成衰翁。手掬湖水洗雙眼,回看群山萬朵玉芙蓉。草圍蒲帳青莎蓬,浩歌夜宿湖水東。夢魂清撤不得寐,乾坤俯仰真在冰壺中。幽朔陰巖地,歲暮常多雪,獨無湖山之勝,使我每每對雪長郁結。朝回策馬入秋臺,高堂大壁寒崔嵬,恍然昔日之湖山,雙目驚喜三載又一開。誰能縮地法此景,何來石田畫師,我非爾,胸中胡為亦有此?來君神骨清莫比,此景奇絕酷相似。石田此景非爾不能摸,來君來君非爾不可當此圖。我嘗親游此景得其趣,為君題詩,非我其誰乎?

雨霽游龍山次五松韻

晴日須登獨秀臺,碧山重疊畫圖開。閑心自與澄江老,逸興離還白發來?潮入海門舟亂發,風臨松頂鶴雙回。夜憑虛閣窺星漢,殊覺諸峰近斗魁。

嚴光亭子勝云臺,雨后高憑遠目開。鄉里正須吾輩在,湖山不負此公來。江邊秋思丹楓盡,霜外緘書白雁回。幽朔會傳戈甲散,已聞南檄授渠魁。

雪窗閑臥

夢回雙闕曙光浮,懶臥茅齋且自由。巷僻料應無客到,景多唯擬作詩酬。千巖積素供開卷,疊嶂回溪好放舟,破虜玉關真細事,未將吾筆遂輕投。

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

孔顏心跡皋夔業,落落乾坤無古今。公自平王懷真氣,誰能晚節負初心?獵情老去驚猶在,此樂年來不費尋。矮屋低頭真局促,且從峰頂一高吟。

春晴散步

清晨急雨過林霏,余點煙稍尚滴衣。隔水霞明桃亂吐,沿溪風暖藥初肥。物情到底能容懶,世事從前且任非。對眼春光唯自領,如誰歌詠月中歸。

祗用舞霓裳,巖花自舉觴。古崖松半朽,陽谷草長芳。徑竹穿風磴,云蘿繡石床。孤吟動《梁甫》,何處臥龍岡?

次魏五松荷亭晚興

入座松陰盡日清,當軒野鶴復時鳴。風光于我能留意,世味酣人未解醒。長擬心神窺物外,休將姓字重鄉評。飛騰豈必皆伊呂,歸去山田亦可耕。

醉后飛觴亂擲梭,起從風竹舞婆娑。疏慵已分投箕潁,事業無勞問保阿。碧水層城來鶴駕,紫云雙闕笑金娥。摶風自有天池翼,莫倚逢蒿斥鵪窠。

次張體仁聊句韻

眼底湖山自一方,晚林云石坐高涼。閑心最覺身多系,游興還堪鬢未蒼。樹杪風泉長滴翠,霜前巖菊尚余芳,秋江畫舫休輕發,忍負良宵鐙燭光。

日滄江鷗鷺翔。海內交游唯酒伴,年來蹤跡半僧房。相過未盡青云話,無奈官程促去航。

青林人靜一燈歸,回首諸天隔翠微。千里月明京信遠,百年行樂故人稀。已知造物終難定,唯有煙霞或可依。總為迂疏多抵捂,此生何忍便脂韋。

題郭詡濂溪圖

郭生作濂溪像,其類與否吾何從辨之?使無手中一圖,蓋不知其為誰矣。然筆畫老健超然,自不妨為名筆。

郭生揮寫最超群,夢想形容恐未真。霽月光風千古在,當時黃九解傳神。

西湖醉中謾書

湖光瀲滟暗偏好,此語相傳信不誣。景中況有佳賓主,世上更無真畫圖。溪風欲雨吟堤樹,春水新添沒渚蒲。南北雙峰引高興,醉攜青竹不須扶。

文衡堂試事畢書壁

棘闈秋鎖動經旬,事了驚看白發新。造作曾無酣蟻句,支離莫作畫蛇人。寸絲擬得長才補,五色兼愁過眼頻。袖手虛堂聽明發,此中豪杰定誰真。

諸君以予白發之句,試觀予鬢,果見一絲。予作詩實未嘗知也。謾書一絕識之:忽然相見尚非時,豈亦殷勤效一絲?總使皓然吾不恨,此心還有爾能知。

游泰山

飛湍下云窟,千尺瀉高寒。昨向山中見,真如畫里看。松風吹短鬢,霜氣肅群巒。好記相從地,秋深十八盤。

雪巖次蘇穎濱韻

客途亦幽尋,窈窕穿谷底。塵土填胸臆,到此方一洗。仰視劍戟鋒,巑岏顙有泚。俯窺蛟龍窟,匍伏首如稽。絕境固靈秘,茲游實天啟。梵宇遍巖壑,檐牙相角抵。山僧出延客,經營設酒醴。道引入云霧,峻陟歷堂陛。石田唯種椒,晚炊仍有米。張燈坐小軒,矮榻便倦體。清游感疇昔,陳李兩昆弟。侵晨訪舊跡,古碣埋荒薺。

試諸生有作

醉后相看眼倍明,絕憐詩骨逼人清。菁莪見辱真慚我,膠漆常存底用盟。滄海浮云悲絕域,碧山秋月動新情。憂時謾作中宵坐,共聽蕭蕭落木聲。

再試諸生

草堂深酌坐寒更,蠟炬煙消落降英。旅況最憐文作會,客心聊喜困還亨。春回馬帳慚桃李,花滿田家憶紫荊。世事浮云堪一笑,百年持此竟何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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