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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文錄四(6)

  • 王陽明全集
  • 王守仁
  • 3669字
  • 2015-12-27 01:10:13

滁陽劉生韶既學于陽明子,乃自悔其平日所嘗致力者泛濫而無功,瑣雜而不得其要也。思得夫簡易可久之道而固守之,乃以約齋自號,求所以為約之說于予。予曰:“子欲其約,乃所以為煩也。其惟循理乎!理一而已,人欲則有萬其殊。是故一則約,萬則煩矣。雖然,理亦萬殊也,何以求其一乎?理雖萬殊而皆具于吾心,心固一也,吾惟求諸吾心而已。求諸心而皆出乎天理之公焉,斯其行之簡易,所以為約也已。彼其膠于人欲之私,則利害相攻,毀譽相制,得失相形,榮辱相纏,是非相傾,顧瞻牽滯。紛紜舛戾,吾見其煩且難也。然而世之知約者鮮矣。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其知所以為約之道歟!吾子勉之!吾言則亦以煩。”

見齋說

乙亥

辰陽劉觀時學于潘子,既有見矣,復學于陽明子。嘗自言曰:“吾名觀時,觀必有所見,而吾猶懵懵無睹也。”扁其居曰“見齋”,以自勵。問于陽明子曰:“道有可見乎?”曰:“有,有而未嘗有也。”曰:“然則無可見乎?”曰:“無,無而未嘗無也。”曰:“然則何以為見乎?”曰:“見而未嘗見也。”觀時曰:“弟子之惑滋甚矣。夫子則明言以教我乎?”陽明子曰:“道不可言也,強為之言而益晦;道無可見也,妄為之見而益遠。夫有而未嘗有,是真有也;無而未嘗無,是真無也;見而未嘗見,是真見也。子未觀于天乎?謂天為無可見,則蒼蒼耳,昭昭耳,日月之代明,四時之錯行,未嘗無也;謂天為可見,則即之而無所,指之而無定,執之而無得,未嘗有也。夫天,道也;道,天也。風可捉也,影可拾也,道可見也。”曰:“然則吾終無所見乎?古之人則亦終無所見乎?”曰:“神無方而道天體,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是有方體者也,見之而未盡者也。顏子則如有所立,卓爾。夫謂之‘如’,則非有也;謂之‘有’,則非無也。是故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故夫顏氏之子為庶幾也。文王望道而未之見,斯真見也已。”曰:“然則吾何所用心乎?”曰:“淪于無者,無所用其心者也,蕩而無歸;滯于有者,用其心于無用者也,勞而無功。夫有無之間,見與不見之妙,非可以言求也。而子顧切切焉,吾又從而強言其不可見,是以瞽導瞽也。夫言飲者不可以為醉,見食者不可以為飽。子求其醉飽,則盍飲食之?子求其見也,其惟人之所不見乎?夫亦戒慎乎其所不睹也已。斯真睹也已,斯求見之道也已。”

矯亭說

乙亥

君子之行,順乎理而已,無所事乎矯。然有氣質之偏焉。偏于柔者矯之以剛,然或失則傲;偏于慈者矯之以毅,然或失則刻;偏于奢者矯之以儉,然或失則陋。凡矯而無節則過,過則復為偏。故君子之論學也,不曰“矯”而曰“克”。克以勝其私,私勝而理復,無過不及矣。矯猶未免于意必也,意必亦私也。故克己則矯不必言,矯者未必能盡于克己之道也。雖然,矯而當其可,亦克己之道矣。行其克己之實,而矯以名焉,何傷乎!古之君子也,其取名也廉;后之君子,實未至而名先之,故不曰“克”而曰“矯”,亦矯世之意也。方君時舉以“矯”名亭,請予為之說。

謹齋說

乙亥

君子之學,心學也。心,性也;性,天也。圣人之心純乎天理,故無事于學。下是,則心有不存而汩其性,喪其天矣,故必學以存其心。學以存其心者,何求哉?求諸其心而已矣。求諸其心何為哉?謹守其心而已矣。博學也,審問也,慎思也,明辨也,篤行也,皆謹守其心之功也。謹守其心者無聲之中而常若聞焉,無形之中而常若睹焉。故傾耳而聽之,惟恐其或繆也;注目而視之,惟恐其或逸也。是故至微而顯,至隱而見,善惡之萌而纖毫莫遁,由其能謹也。謹則存,存則明;明則其察之也精,其存之也一。昧焉而弗知,過焉而弗覺,弗之謹也已。故謹守其心,于其善之萌焉,若食之充飽也;若抱赤子而履春冰,惟恐其或陷也;若捧萬金之璧而臨千仞之崖,惟恐其或墜也;其不善之萌焉,若鴆毒之投于羹也,若虎蛇橫集而思所以避之也,若盜賊之侵陵而思所以勝之也。古之君子所以凝至道而成盛德,未有不由于斯者。雖堯、舜、文王之圣,然且兢兢業業,而況于學者乎!后之言學者,舍心而外求,是以支離決裂,愈難而愈遠,吾甚悲焉!

吾友侍御楊景瑞以“謹”名其齋,其知所以為學之要矣。景瑞嘗游白沙陳先生之門,歸而求之,自以為有見。又二十年而忽若有得,然后知其向之所見猶未也。一旦告病而歸,將從事焉,必底于成而后出。君之篤志若此,其進于道也孰御乎!君遣其子思元從予學,亦將別予以歸,因論君之所以名齋之義以告思元,而遂以為君贈。

夜氣說

乙亥

天澤每過,輒與之論夜氣之訓,津津既有所興起。至是告歸,請益。復謂之曰:“夜氣之息,由于旦晝所養,茍梏亡之反復,則亦不足以存矣。今夫師友之相聚于茲也,切磋于道義而砥礪乎德業,漸而入焉,反而愧焉,雖有非僻之萌,其所滋也亦已罕矣。迨其離群索居,情可得肆而莫之警也,欲可得縱而莫之泥也,物交引焉,志交喪焉,雖有理義之萌,其所滋也亦罕矣。故曰:‘茍得其養,無物不長;茍失其養,無物不消。’夫人亦孰無理義之心乎?然而不得其養者多矣,是以若是其寥寥也。天澤勉之!”

修道說

戊寅

率性之謂道,誠者也;修道之謂教,誠之者也。故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中庸》為誠之者而作,修道之事也。道也者,性也,不可須臾離也。而過焉,不及焉,離也。是故君子有修道之功。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微之顯,誠之不可掩也。修道之功若是其無間,誠之也夫!然后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道修而性復矣。致中和,則大本立而達道行,知天地之化育矣。非至誠盡性,其孰能與于此哉!是修道之極功也。而世之言修道者離矣,故特著其說。

自得齋說

甲申

孟子云:“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夫率性之謂道,道,吾性也;性,吾生也。而何事于外求?世之學者,業辭章,習訓詁,工技藝,探賾而索隱,弊精極力,勤苦終身,非無所謂深造之者。然亦辭章而已耳,訓詁而已耳,技藝而已耳。非所以深造于道也,則亦外物而已耳,寧有所謂自得逢原者哉!古之君子,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致其良知而不敢須臾或離者,斯所以深造乎是矣。是以大本立而達道行,天地以位,萬物以育,于左右逢原乎何有?

黃勉之省曾氏,以“自得”名齋,蓋有志于道者。請學于予而蘄為之說。予不能有出于孟氏之言也,為之書孟氏之言。嘉靖甲申六月朔。

博約說

乙酉

南元真之學于陽明子也,聞致知之說而恍若有見矣。既而疑于博約先后之訓,復來請曰:“致良知以格物,格物以致其良知也,則既聞教矣。敢問先博我以文,而后約我以禮也,則先儒之說,得無亦有所不同歟?”陽明子曰:“理,一而已矣;心,一而已矣。故圣人無二教,而學者無二學。博文以約禮,格物以致其良知,一也。故先后之說,后儒支繆之見也。夫禮也者,天理也。天命之性具于吾心,其渾然全體之中,而條理節目森然畢具,是故謂之天理。天理之條理謂之禮。是禮也,其發見于外,則有五常百行,酬酢變化,語默動靜,升降周旋,隆殺厚薄之屬;宜之于言而成章,措之于為而成行,書之于冊而成訓;炳然蔚然,其條理節目之繁,至于不可窮詰,是皆所謂文也。是文也者,禮之見于外者也;禮也者,文之存于中者也。文,顯而可見之禮也;禮,微而難見之文也。是所謂體用一源,而顯微無間者也。是故君子之學也,于酬酢變化、語默動靜之間而求盡其條理節目焉,非他也,求盡吾心之天理焉耳矣;于升降周旋、隆殺厚薄之間而求盡其條理節目焉,非他也,求盡吾心之天理焉耳矣。求盡其條理節目焉者,博文也;求盡吾心之天理焉者,約禮也。文散于事而萬殊者也,故曰博;禮根于心而一本者也,故曰約。博文而非約之以禮,則其文為虛文,而后世功利辭章之學矣;約禮而非博學于文,則其禮為虛禮,而佛、老空寂之學矣。是故約禮必在于博文,而博文乃所以約禮。二之而分先后焉者,是圣學之不明,而功利異端之說亂之也。

昔者顏子之始學于夫子也,蓋亦未知道之無方體形像也,而以為有方體形像也;未知道之無窮盡止極也,而以為有窮盡止極也;是猶后儒之見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者也,是以求之仰贊瞻忽之間,而莫得其所謂。及聞夫子博約之訓,既竭吾才以求之,然后知天下之事雖千變萬化,而皆不出于此心之一理;然后知殊途而同歸,百慮而一致,然后知斯道之本無方體形象,而不可以方體形象求之也;本無窮盡止極,而不可以窮盡止極求之也。故曰:‘雖欲從之,末由也已。’蓋顏子至是而始有真實之見矣。博文以約禮,格物以致其良知也,亦寧有二學乎哉?”

惜陰說

丙戌

同志之在安成者,間月為會五日,謂之“惜陰”,其志篤矣;然五日之外,孰非惜陰時乎?離群而索居,志不能無少懈,故五日之會,所以相稽切焉耳。

嗚呼!天道之運,無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運,亦無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謂之“亦”,則猶二之矣。知良知之運無一息之或停者,則知惜陰矣;知惜陰者,則知致其良知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此其所以學如不及,至于發憤忘食也。堯舜兢兢業業,成湯日新又新,文王純亦不已,周公坐以待旦,惜陰之功,寧獨大禹為然?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知微之顯,可以入德矣。”或曰:“雞鳴而起,孳孳為利。兇人為不善,亦惟日不足,然則小人亦可謂之惜陰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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