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元子曰:上回已言去獸心而修人道矣,然人道已盡,即仙道可修。故此回專言修仙起腳之大法,使學者不入于空性之小乘也。
冠首一詩,包含無窮,而其所著緊合尖處,在“知之須會無心談”一句。修道者須期無心,無心之心則為真心,真心之心則為真空,真空中藏妙有,真空妙有內含先天真一之氣。此氣號曰真鉛,又名金公,又名真一之精,又名真一之水,乃仙佛之真種子,為古今來祖祖相傳,至圣相授之真諦,非頑空禪學,守一己孤陰者,可窺其淺深。
劉伯欽不能過兩界山,敬只可以修性,而不能了命,聽得山下叫喊,太保道:“是他!是他!”猶言欲修仙道而保性命,當知還有他在。他者何也?身外身也,不死方也。《悟真》云:“休施巧偽為功力,認取他家不死方。”又云:“要知產藥川源處,只在西南是本鄉。”蓋性在己,而命在天,他即天之所命,若執一己而修,何以返本還元、歸根復命、長生不死哉?
伯欽打虎,只是全的一個人道,不過引僧到兩界山而別求扶持,非可即此為了事。故“石匣中有一猴,露著頭,伸著手,亂招手道:‘師父你怎么此時才來,來得好!來得好!救我出來,我保你上西天去也。”天下一切修行人,錯認人心為道心,或觀空守靜,或強把念頭,妄想仙佛。彼烏知五行山下有先天真一之精,若能自他家而復我家,你救我,我保你,你我同心,彼此相濟,上西天而見真佛,至容且易。
蓋先天真一之精,為生物之祖氣,無理不具,無善不備,剛健中正,能以退群魔,除諸邪,所謂道心者是也。道心者無心之心,不著于形象,不落于有無,為成仙成佛之真種子。自有生以來,陽極生陰,走于他家,為后天五行所壓,埋沒不彰。然雖為五行所壓,未曾俱泯,猶有一息尚存,間或現露端倪,人多不識,當面錯過。其曰:“來得好!來得好!”即《悟真》所云“認得喚來歸舍養,配將姹女作親情”之義;亦即《參同》所云:“全來歸性初,乃得稱還丹”之義。猶言復得來道心,性情如一,方為好;復不來道心,性情各別不為好,好不好,總在道心之能來不能來耳。然欲其來道心,須要認得道心;欲要認得道心,須要求明師口訣,揭開六個金字壓貼。
自來讀《西游》評《西游》者,皆將六個金字壓貼錯認,以六金字為六欲,以心猿為心。因其心有六欲,心不能歸正,為六欲所壓,揭去六欲,心方歸正。果如其解,則宜先滅六欲心猿方出,何以提綱先云:“心猿歸正”,而后云:“六賊無蹤”?況六個字為金字,乃佛祖壓貼,豈有六欲為金,佛祖壓貼為六欲乎?于此可知六個金字,非六欲,乃我佛教外別傳之訣也。兩界山為去人道,而修仙道之界,欲知山上路,須問過來人,金丹乃先天真一之道心鍛煉而成,若非明師指破下手口訣,揭示收伏端的,即是六個金字,一張封皮,封住先天門戶。“不識真鉛正祖宗,萬般作用枉施功”,而道心終不能歸復于我。
六金字唵、嘛、呢、叭、囗左“口”右“迷”、陡、吽之梵語,仙翁何語不可下,而必下此難解之梵語,使人無處捉摸乎?然不知仙翁立言用意處,正欲人知其梵語之難解也。蓋此難解處,正有先天下手之口訣在焉,未得真傳,“饒君聰慧過顏閔,不遇明師莫強猜”,此其所以為唵、嘛、呢、叭、囗左“口”右“迷”、吽也。三藏拜祝揭貼,凡以求揭示妙旨耳。將六字“輕輕揭下”,是秘處傳道,暗里示真之竅妙,非可與人共知共見者,雖欲不謂之唵、嘛、呢、叭、囗左“口”右“迷”、吽,不能也。此陣香風,乃我佛教外別傳之旨,若有聞得者,霎時騰起空中,而脫苦難,不為塵世所累。古人謂“識得個中真消息,便是龍華會上人。”信有然者,從此翻五行而收金精,何難之有?
“一聲響亮,真個是地裂山崩,那猴赤淋淋跪下道聲師父,我出來也。”《悟真篇》云:“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語實堪聽。若言九載三年者,盡是推延款日程。”夫人待患不得真訣耳,一得真訣,若直下承當,下手修為,即便驚天動地,跳出五行,凈倮倮,赤灑灑,而大解大脫,無拘無束矣。“法名悟空,混名行者”,是明示人以悟得還須行得,若悟而不行,則先天之氣不為我有,不死之方未為我得,欲上西天見真佛,如緣木求魚,畫餅充饑,烏可能之?
三藏得了悟空,正一陽來復,天心復見之時,由性以修命也;悟空歸了三藏,正翻去五行,歸于妙覺之秘,由命以修性也。此仙翁一筆雙寫,修性修命,總要揭過金字壓貼,方能得真。倘誤認提綱“心猿歸正”,或疑悟空是心,則是三藏收悟空收心矣。果是收心,前面三藏出虎穴過雙叉,已是修心而收心,宜是休歇道成之時,又何必在兩界山收悟空上西天取經乎?況于“須會無心訣”大相矛盾,何得謂心即是道,大圣即心?其所謂心猿者,無心之心。悟得無心之空,則為心猿;行得空中之悟,則為歸正。心猿而歸正,悟空而行真,真空而藏妙有,妙有而含真空,無物無心,是真如法身佛,乃他家不死之方,而非方妄心之歸正。三豐云:“無根樹,花正開,偃月爐中摘下來。添年壽,減病災,好結良緣備法財。從此可得天上寶,一任群迷笑我呆。”即此“心猿歸正”之妙旨。悟到此處,方是揭下唵、嘛、呢、叭、……、吽金字壓貼;行得此事,方能翻過五行而不為后天所累。此伯欽告回,行者請三藏上馬也。
“忽見一只猛虎,三藏心驚。行者喜道:‘師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與我的。’”學者須要細辨,莫可誤認。此虎與雙叉嶺之虎不同,前雙叉嶺之虎,是凡虎;此兩界山之虎,是真虎。凡虎乃吃人之虎,真虎乃護身之虎。故曰“莫怕他,他是送衣服與我的。”
觀二“他”字可知。“耳朵內取出金箍棒,被他照頭一棒打死。”此道心一歸,真虎自伏,絕不費力,較之伯欽打假虎而爭持者天地懸遠矣。強中更有強中手,不上高山不顯平地也。“脫下他的衣服來,穿了走路。”以真精之道心,穿真虎之皮衣,可知道心即真虎,真虎即道心。仙翁恐人不知道心即真虎,故又演出悟空打虎一段以示之。
悟空得真虎皮而護身,三藏得了悟空而護身,同一“心猿歸正”之天機,心猿歸正,道心常存,拄杖在手,隨心變化,無不如意,可以上的西天矣。故行者道:“我這棍子要大就大,要小就校剛才變作一個繡花針兒模樣,放在耳內矣。但用時方可取出。”
又道:“老孫頗有降龍伏虎的手段,翻江攪海的神通。大之則量充宇宙,小之則攝于毫毛。變化無端,隱顯莫測。”道心之用,豈小補云哉?
金丹之道,所難得者,道心一味大藥。道心若得,大本已立,本立道生,漸有可造之機。故曰“半嶺太陽收返照,一鉤新月破黃昏。”太陽返照,一鉤新月,俱寫道心初復之象。道心初復,為偃月爐。《悟真》云:“偃月爐中玉蕊生,朱砂鼎里水銀平。只因火力調和后,種得黃芽漸長成。”即新月破黃昏之意。但此新月破黃昏,乃竊陰陽、奪造化、轉生殺、逆氣機,為天地所秘。宜乎到莊院投宿,“老者開了門,看見行者這般惡相,腰系一塊虎皮,好似雷公模樣,嚇得腳軟身麻,口出譫語,道:‘鬼來了!鬼來了!”’即佛祖所云“若說是事,諸天及人皆當驚疑”也。”
本傳中行者到處,人皆認為雷公,大有妙義。蓋道心者,天地之心,天地之心回轉,一陽來《復》,《坤》中孕《震》,《震》為雷,故似雷公模樣。陰下生陽,暗中出明,有象三日之月光,故為偃月爐。光自西而生,西為白虎,故腰系虎皮裙。此仙翁大開方便門,明示人以行者即偃月,偃月即虎。
古來注《西游》者,直以為悟空是心,吾何嘗不謂是心,但以為天地之心則可,以為人心之心則非矣。故老者道:“那個惡的卻非唐人。”“惡”字,“亞”、“心”成字。言是心非心,乃天地之心,而非人心也。行者厲聲高呼道:“你這個老兒,全沒眼色,我是齊天大圣,原在這兩界山石匣中的,你再認認看。”是叫醒一切沒眼色之盲漢,須在天人分途之界,再三細認,不得以人心為天心,以天心為人心,是非相混也。“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像他。”’是一經說破,真知灼見,方才省悟,天心是他家不死之方,非人心可比。“有些象他”者,天心人心,所爭者些子之間,識不得天心,終是人心用事,縱天心常見,當面錯過耳。
“老者問出來的原由,悟空細說一遍,老者才下拜,請到里面。”言天心之出必有口訣,非師罔知,悟空與老者論年紀,說出在山腳下五百余年,老者道:“是有!是有!我曾記得祖公公說,此山乃從天降下,就壓了一個神猴,直到如今,你才脫體。’”可知后天中返先天之道,乃古今祖祖相傳之道,不遇明師,雖活百歲,到老無成;已得真傳,心領神會,霎時脫體。
“一家兒聽的這般話說,都呵呵大笑。”言此道至近非遙,至約不繁,說破令人失笑也。“老者姓陳,三藏也姓陳,乃是宗。”陳者,東也。先天真一之氣,本是東家之物,交于后天,寄體在西,如我家之物走于他家,故有他我之分。一朝認得,喚回我家,他即我,我即他,他我同宗,彼此無二,渾然一氣矣。行者討湯水洗浴,去其舊染之污也;借針線縫裙,補其有漏之咎也。“今日打扮,比昨日如何?”已知今是而昨非。“這等樣,才象個行者。”
總要去假而存真。以上皆心猿歸正之旨。心猿歸正,先天真一之氣來復,丹頭已得,可以起身上馬,勇猛精進,一直前行矣。
“師徒們正走,忽見路旁呼哨一聲,闖出六個人來,各執槍刀,慌的三藏跌下馬來,行者扶起道:‘師父放心,沒些兒事,這都是送衣服盤纏與我們的。”“六個人即六欲,六欲者,偷道之賊;心猿者,護道之圣。三藏跌下馬,行者扶起,跌猶不跌,可以放心矣。但六賊雖能傷命,而得心猿真金運用,則六賊化為護法,亦可以助道之一力,故曰:“送衣服盤纏與我們的”也。又曰:“你卻不認得我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蓋心猿者道心,六欲者人心。道心者主人,人心者奴仆,主人現在,奴仆何敢猖狂乎?
及行者要分所劫之物,六賊亂嚷道:“你的東西全然沒有,轉來和我等要分東西。”正以見舍不得自己的,取不得別人的也。”六賊照行者劈頭亂砍,悟空停立中間,只當不知。”正舍得自己的東西也。“把六賊一個個盡皆打死,剝了他的衣服;奪了他的盤纏。”
正對景忘情,取得他人的東西也。這等處皆是殺里求生。以義成仁,惻隱之至者。三藏反謂無惻隱之心,何其愚乎?故悟空道:“師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卻要打死你哩!”此正是上得西天,作得和尚,其惻隱之心,孰大于此?三藏道:“我出家人,寧死也決不敢行兇。”此等婦之仁,一聽其六賊縱橫,正是上不的西天,作不的和尚。其無惻隱之心,孰過于此?宜其悟空嫌絮聒,“‘呼’的一聲,回東而去。”噫!是非不兩立,邪正不并行,悟空之去,非悟空自去,乃因三藏認假失真而使去之。悟空一去,主張已失,而三藏欲舍身拼命歸西,向一己主張,如何能主張的來?此觀音菩薩不得不傳與《定心真言》也。
“《定心真言》,又名《緊箍兒咒》。暗暗的念熟,牢記心頭,再莫泄漏一人知道,我去趕上他,叫他還來跟你。”心真則心定,心定則勇猛精進,愈久愈力。戒慎恐懼,念頭堅牢,自無一點泄漏,已失者而可返,已去者而可還也。“綿布直裰”,為朝夕被服之物,使其綿綿若存,須臾不離也;“嵌金花帽”,為頂戴莊嚴之物,使其剛柔合宜,不偏不倚也。“若不服使喚,你就默念此咒,他再不敢行兇,也再不敢去了。”一念堅固,頑心自化,真心常存也。
“老母化一道金光,回東而去,三藏情知是觀音菩薩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香望東禮拜。”這一道金光,非外來之金光,即我神光覺照之金光。知得此光,緊箍已得,急當回光返照,敬之拜之,而弗敢有替者。“收了衣帽,藏在包袱中,將《定心真言》,念的爛熟。”是佩服在心,潛修密煉,念念歸真,期必至于無一點滓質塞窒于方寸之內也。
悟空到得東海,見了龍王,問其不向西回東之故,行者謂唐僧不識人性,則知非悟空去,乃唐僧不識人性而去之。龍王以圯橋故事勸勉,悟空道:“老孫還去保他便了。”此中又有深意,不知者直以為龍王勉力悟空,殊不知此即悟空伏虎之后而降龍也。真虎可以護身,真龍可以回心,此仙翁反面文章,世人安知?遇著南海菩薩,叫“趕早去,莫錯過念頭。”正以降龍伏虎之后,則直靜觀密察,努力前行,而不得錯過了念頭,中道自棄也。
“三藏道:“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經就會念經;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禮就會行禮。”“金箍”者,果決而收束,一經收束,入我門中,不由的不會經、不會禮。所以戴在頭上,一念生根,取不下、揪不斷,再不敢欺心矣。古人云:“一念回機,便同本得。”若非神觀之大士,烏能有此大法?說到此處方是“六賊無蹤”之妙諦,而非言打死六賊即是無蹤。
夫六賊者,眼、耳、鼻、舌、身、意也。眼、耳、鼻、舌、身、意,因色、聲、香、味、觸、法,而生喜、怒、愛、思、欲、憂;喜、怒、愛、思、欲、憂,皆從人心而出。欺心,則人心用事,而六賊猖狂;不欺心,則道心用事,而六賊自滅。提綱“心猿歸正,六賊無蹤。”是道心發現,六賊自然無蹤,不待強制。古經云:“得其一,萬事畢。”即此道心之謂乎!果得道心一味大藥,不但六賊無蹤,方且攢五行,合四象,皆于此而立基矣。
詩曰:
已修人事急修仙,這個天機要口傳。
翻過五行歸正黨,霎時六賊化飛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