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元子曰:上回內外二丹之體用,已言之精詳矣,然非知之艱,行之惟艱,是貴于身體力行,腳踏實地,方能不負所知,而完成大道。此回以下,徹始徹終,皆明行持有為之功用,直至過凌云渡以后,方是無為之妙,而不事作為矣。學者須要認定題目,逐節細玩,必有所得。請先明此篇之旨。
起首先題“貞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出長安關外,馬不停蹄,早至法云寺?!薄巴叭铡保词找病J?,總以明十四經回之旨,即貞下還元之旨。貞而不行,那為貞觀;貞而能行,即到貞元?!八统鲩L安關外”,明其行也;“馬不停蹄,早至法云寺”,明其行而有法也。上陽子曰:“形以道全,命以術延?!毙g者,法也。造命之道,全在奪天地之造化,盜陰陽之祖氣。若非有包羅天地之大機,轉運陰陽之秘訣,其何以命為我有,長生不老哉?蓋命理為有為之功,非若性理以道全形,無為者可比。三藏行至法云寺,正以見有法而方可前行矣。
“眾僧燈下議論上西天取經原由,有的說水遠山高難度,有的說毒魔惡怪難降?!贝吮闶且率澈蜕兴娭?,而不知難度處正當度,難降處正可降,實西天取經之旨。故三藏道:“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毖耘码y度、怕難降,即“心生種種魔生”;不怕難度,不怕難降,即“心滅種種魔滅”。蓋修行第一大病,莫過于生心,生心則有心,有心則千頭萬緒而不能自主,魔焉得不生?“長老心忙,太起早了。”心忙則意必亂,意亂則目無所見,而所行所由,阻滯不通,能不撥草尋路、崎嶇難走乎?“又恐走錯了路徑,正疑思,又心慌。”俱寫人心是非相混,邪正不分,中無主宰。所至之地,無往而非井坑;所遇之境,無處而非妖魔。其曰“自送上門來”者,不亦宜乎?
噫!心之陷人,無異乎虎之陷人,虎之陷人食其身,心之陷人喪其命。詩云:“南山白額王。”南者《離》位,象心,是明言心即是虎也,魔稱寅將軍屬于虎。又有二妖,一曰熊山君,一曰特處士。熊為火,火性也;特為牛,意土也。言人心一起,則火性妄意而即遂之,是各從其類也。舜曰:“人心惟危,道心推微?!比诵恼?,二心也,為妖為魔而吃人;道心者,一心也,為神為圣而救人。山君道:“食其二”,明其人心生魔也;“留其一”,明其道心無魔也。魔生于人心,不生于道心,故“三藏昏昏沉沉,正在那不得命處,忽然見一老叟,手持拄杖而來,走上前,用手一拂,繩索皆斷,對面吹了一口氣,三藏方醒。”可見有拄仗者方能得命,存正氣者昏沉可醒,道心之為用,豈小補云哉?
三藏不知行李馬匹在于何處,“老叟用杖指道:‘那不是一匹馬,兩個包袱?’三藏回頭看時,果然是他的物件,并不曾失落,心才略放下些?!毖韵菥诒?,技杖由我,既去其二,則得其一,執兩用中,包含一切,失去故物,而現前就有。至簡至易,不假他求,至此地位,心可才略放下矣。不曰放下心,而曰心才略放下,特以雙叉嶺乃去獸為人之關,是后天中事。金星乃五行之一,尚出于勉強,故曰心才略放下些。待后兩界山為自人登圣之域,是先天中事,收悟空得五行之全,即入于大化,而可大放下心矣。
老叟道:“此是雙叉嶺,乃虎狼巢穴處,你為何陷此?處士是個野牛精,山君是個熊羆精,寅將軍是個老虎精。”是不特為修道辨真假,而且為世道正人心。何以見之?口讀圣賢之書,假稱道學,而行多怪誕,非野牛而何?身著絲綿之衣,外像人形,而內存詭譎,非熊羆而何?品立萬物之首,而天良俱昧,損人利己,非老虎而何?正所謂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又曰“左右盡是山精怪獸,只因你本性圓明,所以吃你不得?!闭^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也。
“相隨老叟出了坑坎之中,走上大路?!眲t是入于坑坎,由于疑思而自誤;走上大路,因有主宰而解脫。此學者修行第一步工夫。若不先在雙叉嶺將此虎穴跳出,則人面獸心,而欲上西天難矣;若不在此虎穴得此金星拄杖,則身不自主,而欲解脫虎厄也亦難矣。頌曰:“吾乃西天太白星,特來搭救汝生靈。”言雙叉嶺非真金而不能脫災免難,生靈無所依賴也?!扒靶凶杂猩裢街?,莫為艱難報怨經。”言過此一難,而前行自有神徒相助,彼此扶持,人我共濟,方可上得西天取得真經,而不得以艱難中途自止,有失前程也。此“陷虎穴金星解厄”之旨。
然金星解厄,不過是自已昏沉中一點剛明之氣,而非他家不死之方。雖足以脫獸地而進人道,猶是一己之陰,未免獨自個孤孤恓恓往前苦進,舍身拼命,而不能從容中道,若遇險阻處,依然陷虎穴故事,有何實濟?“正在危急,只見前面兩只猛虎咆哮,后邊幾條長蛇盤繞,左有毒蛇,右有猛獸?!贝丝梢妶桃患憾蓿昂笞笥覠o非毒蛇猛獸,終與毒蛇猛獸為鄰也?!肮律頍o賴,只得放下身心,聽天所命?!闭龑懸患罕夭荒艹晒?,須求人而方可有益也。
劉伯欽,“欽”者,敬也;鎮山太保,“鎮”者,真金義也。君子敬以直內,放手執鋼叉而不屈;君子義以方外,故與虎爭持而不懼。此人道中之實理,而不失其固有之性。故伯欽道:“我在這里住家,專依打些狼虎為生,捉些毒蛇過活?!痹唬骸澳慵仁翘瞥瘉淼?,與我都是鄉里?!痹唬骸拔夷阃且粐恕!笨傃员拘詧A明,與虎狼為伍而不為虎狼所傷,是人而非獸矣。雖然剝虎皮而食虎肉,只可以保一生而不入異路;念經卷而消罪業,不過是積來生而托生福地。伯欽有孝順之心,孝為百行之原;三藏有薦亡之能,善為一生之寶。此乃人道之極,而實仙道之始。倘欲西天取經而見如來,在伯欽家歇馬,猶如夢見,未免為有識者呵呵大笑矣。
伯欽送至兩界山告回,三藏告求再送一程。伯欽道:“長老不知。”是實言天下修行人,不知有此兩界山也。夫兩界山者,天人相分之路,天道能統其人道,而人道不能全其天道,以人道而欲行其天道,是乃以伯欽而欲過兩界山也,難矣。故伯欽道:“那廂虎狼不伏我降,我卻也不能過界,故此告回,你自去罷?!贝说忍庬毼丁半p叉嶺伯欽留僧”之句。蓋雙叉嶺為善惡之關,趨于善則為人,趨于惡則為獸。伯欽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以敬留人,不能入于獸路,亦不能企于圣域。圣人云:“不踐跡,亦不入于室”者,即此伯欽留僧也。倘以留者只為獸路而留,差之多矣,此伯欽不得不告回使僧自去也。
“三藏牽衣執袂,滴淚難分?!闭龑懗鲂扌袦\見之流,執全人之道,而強執以修仙。彼安知五行山下有水中之金,為金丹全始全終;從有為入無為,以無為化有為;取得真徑,見得真佛;超凡入圣,通天徹地者哉?噫!原來只是這些兒,往往叫君天下走。不遇明師,此事難知。
詩曰:
未修仙道先修人,人與虎蛇作近鄰。
急脫諸般兇惡念,小心謹慎保天真。